夏初七認識李邈有兩年了。


    雖然這次分離的時間較久,但先前二人相處的時日不短,曾經還形影不離過,算極為熟悉了。但她從未見過李邈這樣的表情。失措,憂傷,緊張,惶惑……蒼白的臉,完全變成了一個悲劇的調色盤。


    “天降紅雪了?你可從來沒有對我這樣緊張過,千裏迢迢尋到漠北了,老實說,是不是想我了?”


    她笑著撞了一下李邈的肩膀,可她動了動嘴皮,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投向了她背後僵硬得像塊石頭的甲一,似是不太方便開口。夏初七回過頭去,咳嗽一聲,挑高眉頭瞪向甲一。


    “甲老板,能否請你回避片刻,外麵等候?”


    甲一沒有看她,“殿下說寸步不離。”


    “……”


    夏初七直接撐住他的雙臂,用力把他往帳外推。甲一雖極不情願,可當他的雙腳出了帳門,終是沒有再進來。


    “清淨了。”


    夏初七為李邈倒了一盅水,拉她一起坐下,這才盯著她滿是紅雲的眼,擔憂地問,“到底發生啥事了?”


    李邈端了端水,遲疑一下又放回案幾上,沒有喝,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落寞,“阿七,還可還記得我曾對你講過的那個人?”


    “哪個人?”


    夏初七挑眉,李邈被噎住,終是一歎。


    “我的那個他。”


    “哦”一聲,夏初七恍然大悟了。


    在應天府時,她曾經追問過李邈無數次那個人到底是誰,與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變成了這模樣。可李邈回答她的永遠都隻有兩個字——死了。


    她懶洋洋地將水盅塞回李邈的手裏。


    “這麽說,是死人又活了?還是活人要死了?”


    “阿七,這次他是……真的要死了。”李鵬似是想要極力表現得淡然,可她淡淡的哽咽,仍是沒有逃過夏初七的耳朵。


    “他是誰?表姐。”


    “他是……”李邈情緒極是掙紮,端起水盅喝了一口,潤了潤嘴皮,才慢慢地說出了一個驚死她的名字,“哈薩爾。”


    “啊?”


    這些時日,趙樽的大軍雖然困於漠北,但消息來源並不少,她知道哈薩爾從山海關失足跌下後,一直未醒,前些日子才因為夏廷德兵抵北平,要被部下送往哈拉和林。


    “表姐,你是想我救他?”


    “阿七,我知道他是大晏的敵人。”李邈聲音低沉,目光冷寂得像是藏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死水,一字一句,全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傷感,“若不是實在沒法子,我也不好向你開口。他在山海關治了這樣久,一直沒有起色,如今天寒地凍,送往哈拉和林的途中,困在了離這裏約摸八十裏左右的阿巴嘎。我差人前去探營時,聽說,他似是……似是不行了。”


    “不行了,找我也沒用啊?”夏初七害怕給她希望,再換來失望,“我是醫生,不是神仙,不是包治死人的。”


    “阿七,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了。”李邈懇切的樣子,似是恨不得跪下來求她了。夏初七看了她一眼,無奈的一歎,“表姐,你總得先告訴我原因吧?要不然,即便我同意,我也沒法子說服趙十九。”


    李邈握著水盅的手指微微彎曲,越捏越緊。


    與她講那些過往的時候,她微微頷首,夏初七看不見她麵上的情緒,但聽完那一段淒美又殘酷的故事,她覺得就像被冷汗澆透了脊背,牙根兒都在癢癢。


    “早知如此,當初在盧龍塞,老子就該宰了那李嬌小賤人,為你報仇。”她是個口無遮攔的,恨恨的說話裏,一雙大眼睛裏,眸光極為冷厲,“還有啊表姐,明明就是他對不住你,何不讓他就這樣死了?何苦要救?”


    李邈眼睛一片血絲,緊緊抿了一會嘴角,啞聲說,“阿七,你問我,我也是不知道。我聽到他失足跌落的消息時,也以為可以不再關心,不必介懷。但……我做不到,我怕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沒了性命,他沒了,我還能去恨誰?”


    如果在恨,何苦關心?


    恨字有顆心,有心才有恨。


    辦法不好想,趙十九那一關更不好過。


    他怎會輕易同意她去阿巴嘎替哈薩爾治病?


    不說阿巴嘎如今在北狄人的手中,從錫林郭勒來回得三天,她過去極是不便。就說哈薩爾本人也是趙樽的對手,他是北狄太子,如今趙樽處境這般尷尬,她如果治好了哈薩爾,那豈不是為趙十九找事嗎?


    趙樽不在營中,她進來找李邈的時候,他說有事出去。夏初七當時沒來得及問他,也不知他去做什麽了。在營房裏帶著跟屁蟲甲一找了一大圈,不僅沒有見到趙樽,就連陳景也不見了蹤影,隻聽人說殿下與侍衛長是騎馬出去了。


    天兒都黑了,他應當走不遠。


    她隻能等待。


    回到營帳,她為李邈準備池一些吃的東西,又嘮起這一年多來的近況。在聽李邈說起如今京師的情形時,不免唏噓,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說完京師,又說到李邈與哈薩爾和李嬌的事,夏初七看李邈那頹廢的表情,不免重重一歎,“如果我和你一起去了阿巴嘎,你見到他,見到李嬌,可怎麽辦?”


    李邈定定看著她,“我不會讓他見到我。”


    夏初七“呃”一聲,眼睛都綠了,“那他怎肯信我,不得宰了我呀?”


    李邈微微沉吟,從懷裏掏出一塊清澈通透的玉佩來。不對,是半塊玉佩,鴛鴦玉佩,與夏初七曾經從哈薩爾那裏見過的玉佩顯然是一樣的。


    她錯愕了一下,“這個是……我在他那裏見過。”


    李邈沒有說話,隻把半塊玉佩緊緊的握在手中。她想起穹窿山那個英俊的少年。他眉眼笑容還在眼前,教她挽弓時的呼吸聲還在耳邊。可如今他在那頭,她在這頭,隔著幾十裏路,但除了再也回不去的過往,什麽也沒有留下。


    漫長的離別過去,人終於不再是那個人了。穹窿山上的少年,眼睛永遠是柔和寵溺的,可那日在山海關的北狄太子哈薩爾,他的眼睛裏,隻剩下了一種情緒——痛。


    他痛,她也痛。


    既然如此之痛,何不放彼此一條生路。


    這玉佩,徒留傷感的東西,便不留了罷,權當一場冤孽結束。


    她狠下心來,把玉佩塞入夏初七的手裏,“到時候,你把玉佩交給李嬌。這是我們的祖母留下的,與……他手中的半塊是一對,鴛鴦不成雙,何必難為人。一並給她吧。”


    玉佩上還有她的體溫。


    夏初七接了過來,感覺到它慢慢涼透。


    涼的,還有李邈的心。


    她慎重地把玉佩放入懷裏,貼身藏好,給了李邈一個緊緊的擁抱,“表姐,那個妹妹你就不要惦記了。你還有我,相信我,總有一日,我們會為夏李兩家,平冤昭雪,大仇得報。”


    草原上的雪夜可真冷啊。


    地上是積雪,樹枝在風中顫抖,這是夏初七第三次到營房門口等趙樽了。他自從出了營就一直沒有回來,就連平素與他親近的二寶公公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更不知道他大雪天的,究竟做什麽去了。


    “我的主子爺啊,不會被狼叼走了吧?”


    鄭二寶立在她身邊,不停搓著手,冷得直跺腳。


    “呸呸呸,烏鴉嘴。”


    夏初七瞪他一眼,罵咧一句,卻聽見站在另一邊的甲一認真反駁,“狼怎麽可能?至少也得是雪豹,或者是狼群,才叼得走。”


    “我勒個去,你們兩個能說點好聽的嗎?”


    “嗚,不會真有狼群吧?”二寶公公快哭了。


    “自然有。”甲一回答得很嚴肅。


    “啊,你別嚇我,咱家膽兒小。”


    看著邊上兩個一唱一和的二貨,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氣,也極是忐忑。營房門口的旗幡不等在飛舞,她也在寒風吹拂中,由內到外冷透了。風拂過來,從脖子鑽進去,刺骨的冷,卻不如她想到趙十九的冷。


    一刻鍾過去。


    又一刻鍾過去。


    有將士陸陸續續出去尋人,可沒有結果。


    夏初七冷透的心,越發往下沉。


    “不行,我得親自去找。”


    她二話不說,回營牽了馬出來,在鄭二寶哭爹喊娘要跟去的哀求聲裏,拍馬揚長而去。甲一這回沒有阻止她,而是騎了馬跟在她背後。


    夜晚的雪原,由於白雪的反光和映照,能見度極高,兩個人一前一後,在寒風中奔了出去,“趙樽,趙十九!你在哪兒?”


    茫茫雪原,沒有人回答,隻有風雪的呼嘯。


    離營房越遠,她心裏的恐懼感尤甚。


    一開始,她雖然擔心,卻知道趙十九是一個做事極有分寸的男人,而且他還帶上了陳景,他倆在一起,應當不會有什麽危險。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想到種種有可能會發生的狀況,她的心髒快要被風雨凍住了。


    “趙十九,你快說話,你在哪兒啊?”


    “你應我一聲啊。趙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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