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除了不得不遵守之外,也不過是謠言的滋生和傳播者。


    有些人說,為什麽太子會亡,會有天災著火?那是因為晉王爺打了那麽多勝戰,立下了那麽多汗馬功勞,聖上卻要讓他流放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北平府去,這才遭了上天的譴責和懲罰。


    也有人說,太子之死肯定另有蹊蹺,說不定就是寧王下的毒,那寧王不是個消停的主兒,又逼宮又篡位的,如今已經被老皇帝秘密斬首,好多人都說大半夜聽見了慘叫聲。


    還有人說,那天晚上京郊三大營的兵馬都在秘密調集,宮裏肯定發生了大事。說不定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太子,而是當今的老皇帝,隻不過是秘不發喪而已。


    一夕之間,眾口紛紜。


    可不管謠言怎麽傳,不管老百姓如何議論,有一個與國本有關的大事情就擺在了朝堂上——太子歿,國無儲。


    為了那個至高之位,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了。


    中和節的第二日開始,天下同為太子舉喪。


    奉天門外,王侯公卿、文武百官攜內外命婦一起身著孝服為太子哭喪,那場麵極其隆重而盛大。喪禮之後,洪泰帝頒哀詔於全國,同時通令鹹使,為太子趙柘上尊諡廟號,祗告郊廟社稷。從此,那個做了一輩子太子也沒有等到他老爹死去稱帝的太子爺,就這樣成為了史書記載中的一個符號——史稱“益德太子”。


    一個生命逝去了,一場宮變結束了,一把大火又讓無數個生命一起離開了人世。然,史書之上,既沒有寧王趙析夥同肅王趙楷逼宮一事,也沒有“益德太子”身中楊梅症或中毒死亡的記載。益德太子的死因,史官也不過寥寥幾個字來總結——“風寒不治”。至於那一場天牢中死了一百多人的大火,記載得就更加簡短,隻推給了天上那個永遠睜著雙眼,卻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解的老天爺——謂之“天災”。


    然而,史官的筆觸雖不記史事,卻似乎對風月頗有興趣,除了這些之外,又多記了一筆晉王殿下的小逸事——“洪泰二十四年臘月,晉王歸京途中,於錦城府幸得一婦,初孕,逝於大火。”


    事情就這樣揭過去了。


    後世之人,不會再知道那天曾經掀起了多大的風浪,也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發生在乾清宮和天牢裏的血雨腥風,他們能夠了解到的,隻將會是洪泰皇帝的功垂史冊,彪炳千秋。


    七日之後。


    京師應天府上空的陰霾未散。


    城中雞鵝巷裏,鄭二寶身著便裝,小心翼翼跟在趙樽的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自從七日前的天牢大火之後,他家這位主子爺的話就更少了。不,除了吩咐他做事之外,他家主子爺就沒有說過一句廢話。要說他的情緒比之以前也沒有什麽變化,為太子斬衰時除了冷著臉沒表情,也與別的皇子皇孫們沒有區別。


    三日前恢複早朝,他仍然是寅時起身,一大早就去奉門殿外等著,沒有流露出半絲異常。隻是鄭二寶服侍他多年,又怎會不知道他心裏的難受?他這位爺啊,就是硬繃著臉,也得把背挺直的人。今日下了朝,他回府二話不說就領了他。不對,中途還去東宮接了屁股後頭跟著的那主兒——傻不愣愣的毅懷王趙綿洹,三個人一起到了這雞鵝巷的小院子門口。


    院子的矮牆上,有一簇紙紮的白花用竹竿挑著探出頭來,一看就是死了親人的人家。鄭二寶不知道他家主子爺為什麽要來,但得了吩咐,還是乖乖上前敲響了門兒。


    “有人在家嗎?”


    很快,裏麵傳來腳步聲。那滿是蛀洞的窄門“吱呀”一聲苟延殘喘的被拉開了。開門的婦人包著個素色的頭巾,約摸四十來歲,已然滿臉皺紋,一雙眼睛紅得像兩個腫包子。她愣了一下才問,“幾位官爺,你們找誰?”


    趙樽微微一眯眼,衝鄭二寶遞了一個眼神,隻是抿緊了嘴不吭聲兒。鄭二寶明白的點了點頭,趕緊將來之前就準備好的一袋銀子遞了上去,尖著嗓子按他家主子爺的吩咐回答,“大嬸子,這是我欠你家丁二的一百兩銀子。他這不是出事了嗎?我一直欠著也不妥,特地給你們家還回來。”


    一聽說丁二的名字,那婦人的眼圈更紅了。


    “有這樣的事?我兒生前……沒有說起過。”


    “有的,有的。”鄭二寶笑眯了眼,又把銀袋遞了上去。


    那婦人條件反射的伸了伸手,指尖剛剛觸到錢袋,又像燙到手的,慌亂縮了回去,目光垂了下來,“官爺怕是記錯了,我家日子向來不寬裕,我兒何來的一百兩借予他人?這銀子,我,我不能收。”


    看著她衣裳腕口上的補丁,再看看院子裏荒涼得沒有多餘家什的寒酸,鄭二寶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這家人很窮。可窮得這樣有骨氣,卻是他沒有想到的。等再次遞銀子上去的時候,他語氣又真誠了幾分,“大嬸子,不能錯。嗬嗬,欠錢這種事,我怎會記錯?”


    狐疑地看著他們三個,那婦人縮著手卻是很倔強,愣是不肯收,“不不不,我兒定沒有銀子借你,定是你弄錯了……我兒幹了幾個月的差事,拿回最多的銀子,就是朝廷給的撫恤了。”


    “大嬸……”鄭二寶拖長嗓子,有些著急。


    可那婦人搖了搖頭,反身就要關門,“我不能,不能要……”


    “大嬸——”一直沒有吭聲兒的趙樽,喊住了她,從懷裏掏出一串燒得漆黑的南紅串珠來,在她麵前晃了晃,低沉著嗓子說,“這個是在你兒子身上找到的。他生前把這個賣給了我,我出一百兩,當時沒銀子給,欠著他。如今人去了,債不能賴。”


    看一眼那燒得焦乎乎的珠子,那婦人總算相信了,顫抖著一雙滿是豁口的手接過了她生平見過最多的銀錢,兩串淚珠子直往下滾,“你們真是好人啦,我兒命苦,他爹半年前去了,他接了他爹那獄卒的差事,才不過四個月,就遇到這等天災,實在是蒼天無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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