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泰帝目光深了一深,意有所指的道,“楚七欺君犯上之事,你事先可是不知情?”


    這話問得,字裏行間的袒護之意,實在太明顯。夏初七心裏涼涼的,隨了眾人的目光,也看著那個俊朗如神的男人。卻見他懶洋洋放下手中酒杯,沒有看她半眼,淡淡回答。


    “兒臣確實不知情。”


    如同被一麵重鼓敲了一下,夏初七心下悶痛。她先前為了護著他說出那一番話來,她覺得那叫偉大,為了愛情而勇於犧牲。可同樣一句話從趙樽的嘴裏說出來,那無異是最為鋒利的刀子,一下子刺得她體無完膚。


    壓抑著急欲衝破胸腔的情緒,她收回視線來,不去瞧趙樽,隻淡淡道:“陛下,臣下從未有起過欺君的念頭,隻因臣下無知,犯下了錯處,在陛下賜婚之後,又不敢明言告之真相。這件事,與晉王殿下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請陛下依律責罰我一人。”


    她說得很慢,聲音也有些啞。但情真意切,讓人唏噓。不過,她的說辭,其實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她與趙樽兩個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人盡皆知,即便別人不知道她女兒之身,趙樽又如何會不知道?


    “好。”洪泰帝滿意了。


    他點了點頭,環視一圈,突地歎了一口氣,“你雖身為女兒之身,卻有報國之願,那是極好的。再且,朕與老十九受了你的蒙蔽,冊封你為駙馬,那也非你所願。真要論起來,你救了老十九的命,又救了太子一命,那也是大功一件。”


    一聽說有功,好些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停頓片刻,洪泰帝撫須一笑,“這樣好了,今日朕得回吾孫,心甚喜之,就饒你一次,算你功過相抵,朕也不再罰你了。可大晏有律,女子之身不能為官。即日起,褫去你晉王府良醫官一職和駙馬身份,等治好了太子的病,自請離去吧。”


    功過相抵,確實也說得服人。


    畢竟太子先前已是病入膏肓,是她妙手回春,有目同睹的。然而,自請離去,什麽處罰都沒有,確實也太輕鬆了。座中眾人麵麵相覷,卻無人敢多議論什麽。趙樽唇角微微一掀,看了他爹一眼,端起麵前的酒杯來,沒有再開半句口。


    能有這樣的結果,是夏初七事先沒有料到的。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她從來都是孑然一身,走到哪裏都是一個樣。彎了彎唇角,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顏來,忽略掉心裏沉甸甸的大石頭,誠心地一拜。


    “楚七多謝陛下不殺之恩,必將竭力救治太子。”


    事情如果就這樣過去,也許將會走向一個“圓滿”的局勢。楚駙馬悄無聲息的離去了,誠國公的女兒“景宜郡主”卻會出現在誠國公府,然後名正言順的嫁入晉王府,成為晉王妃,從此兩個人遠走高飛,北上北平府,在那片大好的土地上,再沒有了夏楚或者任何的身份阻礙。


    可事情的發展,往往都在於一步之差……


    就在夏初七磕頭謝恩,頭沒有抬起來的時候,外頭急匆匆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那人倉惶地步入殿中,要說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出口,人就已經抽泣了起來。


    “陛下,不好了……”


    那人正是太子爺的貼身太監黃明智。


    夏初七心裏掠過不好的預感,抬起頭來,卻見洪泰帝不悅地瞪他。


    “有事慢慢說,慌什麽?”


    黃明智整個人都軟伏在了地上,泣不成聲,“陛下,太子殿下他來了……”夏初七剛鬆了一口氣,卻聽他接著嗚咽,“太子殿下在吟春園門口。他,他突然歿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洪泰帝目光尖刺一般瞪了過去,突兀地站起身,整個人晃了兩晃,差一點站立不住。而席中的眾臣也驚訝而起,紛紛驚恐不安地看著黃明智。就連一直聲色不動的趙樽,那一隻握住酒杯的手也狠狠一捏,目光裏射出一抹冷芒來。


    黃明智又說了些什麽,夏初七沒有聽清。


    在“太子歿了”四個字入耳時,她的心髒就已經在“咚咚”往下墜落了,眼前是趙柘那一雙溫和慈愛的眼睛,與他相處這段日子以來,無數的畫麵也在腦子裏放電視一般呈現。


    恍惚之間,她猛然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了萬丈懸崖。


    冷風“颼颼”地刮過,吹得她遍體生寒。


    太子爺歿了。那麽,老皇帝剛才所說的“功過相抵”自然沒有了。更何況,那黃明智還回稟說,太子爺早上還好好的,精神頭不錯。臨走前,隻吃了一碗楚醫官新配的藥,那麽她已經由“醫者”變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老皇帝又怎會放過她?


    洪泰帝闔了闔眼,撐著額頭,冷厲地剜了過來。


    “來人,把楚七打入大牢,聽候發落。”


    天子之言,一出口就是命令。


    趙樽目光一涼,“噌”一下站起身來。


    可是看了看她,看了看洪泰帝,他攥緊手心,最終還是坐了回去。


    夏初七挽了個笑容,心髒卻一直往下沉。


    禁衛軍衝了過來,把她雙手反扣在背後,推搡著往外走。旁邊有人說了什麽她聽太不清,耳朵裏一片“嗡嗡”的聲音,像有什麽在亂叫。依稀之間,她好像看見了東方青玄帶笑的目光,也看見了趙綿澤深深蹙著眉頭。


    她沒有抗拒,隻是靜靜的一步步走著,什麽話也沒有再說。


    可是,很多情節卻在腦子裏一一串了起來。


    趙樽那日去棲霞寺,與道常老和尚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便是為了中和節這一天吧?那個誠國公的女兒,真的可能存在嗎?她不信。元祐他老爹要是真的可以生出女兒,又怎會連兒子都是抱養的?


    還有梅林之中,那個女人與他的對話。那個女人是東方阿木耳嗎?她嘴裏的計劃是什麽?計劃中可有包括殺掉太子和陷害她這一環?如今傻子回來了,傻子是嫡長孫,那麽太子一死,趙綿澤做儲君則會名不正言不順。接下來,以寧王的本事,又如何能與手握兵權的趙樽相爭?


    怪不得東方青玄與趙樽來來去去遞那一本《風月心經》,原來東方青玄是為了他的妹妹,原來人家一直都是一夥的呀?很顯然,那個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誠國公的女兒”,很快就會被偷龍轉鳳,變成東方阿木耳了吧?


    怪不得他不拒絕賜婚。


    怪不得以前禦賜的王妃都會不等成親就暴斃。


    怪不得……


    原來他身邊那個位置,一直都是留給東方阿木爾的。


    她仔細想來,最可憐的人就是趙柘了。他引狼入室了吧?把阿木爾娶回府裏,也就娶回了一顆定時炸彈。如果她猜得沒錯,他身上久治不愈的“梅毒”包括今天的“突然死亡”應該都與東方阿木爾有關。讓太子爺染上梅毒,東方阿木爾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為他侍寢,將完璧之身留給趙樽了。嗬,在她的計劃裏,她要的又怎會隻是趙柘太子妃的位置,她要的一直都是做趙樽的皇後吧?


    圖謀了那樣久,今天終是爆發了。


    隻寧王那個傻缺,為他人做了嫁衣還不知道。


    跨過高高的門檻時,她差點兒摔了一跤。


    突然的,她有些想笑。


    太子爺死了,死得一定是不明不白。那麽,總是要有人來墊背。


    很不幸,她就將成為那個墊背的人。


    太子殿下暴歿而亡,中和節晚上的“百官宴”自然是用不著了,太常寺很快就開始為太子準備喪禮,太子的遺體停回了東宮,回到了他往常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壽終正寢”的意思了。


    太子就歿在吟春園的門口。


    據黃明智交代說,太子爺得知找回了皇長孫,十分高興,當即就讓人備了車,又讓黃明智為他梳洗更衣,還挑了一件新衣服穿上,一定要親自前來吟春園。走在半路的時候,太子爺說胸口發悶,黃明智當即就要找太醫,可太子爺想早點與皇長孫見麵,直說不必去,楚醫官就在吟春園。然而,就在馬車行至吟春園門口,黃明智放了馬凳,撩開車簾要去扶他下車的時候,這才發現太子爺不知什麽時候軟倒在了馬車裏,已然沒了呼吸。


    至死,趙柘也沒有見上他的大兒子一麵。


    而懵懵懂懂的傻子,也不知道他爹死在來見他的路上。


    二月初二未時。


    在崔英達的安排下,傻子去了亂成一團的東宮,見到了他親爹的遺體。


    隻可惜,看著雕梁畫棟的東宮,看著他曾經住過八年的地方,傻子卻沒有任何的記憶。他聽話地跪在太子的靈柩前,也傻呆呆地看過了那一具幹瘦的屍體,卻沒有掉一滴眼淚,除了害怕和緊張之外,他也沒有旁的情緒。


    他早就已經忘記棺材裏躺著的那個人,也忘記了那個人幹瘦得不成樣子的手也曾經修長白皙過,也曾經親熱地撫過他的頭頂,親熱地舉起他小小的身子來,迎著陽光親熱地叫過他的名字——綿洹。


    “殿下,這是太子爺原本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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