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來了,能第一時間見到他的親兒子,該有多高興。


    道常老和尚在禦田邊上焚了香,又說了一些關於犁田儀式的套詞,她沒有聽得太清楚,隻關注著動來動去極為不自在的傻子,然後看著老皇帝挽了袖子,過去接過傻子手上的犁把,就要開始他今年春季的第一犁,以示農耕開始。


    可就在這時,寧王突然搶步上前,當著文武百姓的麵,插了一句。


    “父皇,你看看這個農夫像誰?”


    如果不是寧王提醒,洪泰帝的眼睛壓根兒就不會望向蘭大傻子。他蹙起眉頭,略有不悅地瞪了寧王一眼,好像有點嫌棄他打斷了儀式。不過,遲疑一下,他還是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傻子憨傻的黑臉。


    四周一片寂靜。眾人屏氣凝神,沒有聲息。


    可心知肚明的夏初七,心跳卻愈發快了。


    好像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洪泰帝的聲音,“他是誰?”


    寧王聽他老爹發問,臉上頓時樂開了花,顧不得地上有泥,邀功一般,“撲通”一聲跪在洪泰帝的跟前,激動的告訴他,“回稟父皇,他是綿洹啊!”


    “綿洹?”洪泰帝目光一怔。


    “對,他就是綿洹。是您的皇長孫,綿洹。”


    老皇帝扶在犁巴上的手微微一顫,目光緩緩看向不明所以的傻子。


    “你真是綿洹?”


    這會兒的蘭大傻子已經被眼前的陣仗嚇住了,驚呆地看著麵前這個威嚴十足的老頭子,垂下大腦袋,一雙隻手來回地搓著衣角,傻傻地咕嚕說,“我是蘭大柱。”


    一聽他否認,而且語氣犯傻,洪泰帝瞳孔一縮。立馬放下犁把,回過頭來,冷聲喝向趙析,“老三,到底怎麽回事?”


    寧王跪在地上,一臉的喜極而泣,聲音激動得幾不成言,“回稟父皇,上回兒臣去錦城府接十九弟回京,無意發現此人與大哥有幾分相似。可綿洹當年……已然夭折,兒臣沒有往那個方麵想。直到後來,兒臣無意中看見了綿洹後腰上的胎記。那個胎記,兒臣記得清清楚楚,形狀和顏色都不若尋常。如此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兒臣這才動了心思,找到了當年侍候綿洹的奶娘柳氏,然後才敢確定,將綿澤帶回了京師。”


    洪泰帝麵色已經冷冽,“既然早已入京,為何遲遲不報?”


    寧王拱手道,“父皇,接回綿洹的時候,兒臣從柳氏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過往……綿洹當年誤服了奸人下的歹毒湯藥,腦子出了問題。兒臣原本想要先治好了他,再來稟報父皇知曉,奈何如今服了好些湯藥,都不見起色。無奈之下,兒臣才想趁著中和節的好日子,帶了綿洹來與父皇相見,給父皇一個驚喜。”


    誤服了歹毒湯藥?腦子出了問題?


    一個已然死去十幾年的皇長孫,突然之間活了回來。再加之寧王的話裏有話,“下藥”的因由就複雜了。在場的官員勳戚們,人人都在打著肚皮官司,猜測著當年的真相,但這些人都是渾水裏混出來的遊魚,人精似的,愣是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半點異色。


    洪泰帝老眼之中已然有情緒泛動。


    他一步步走近傻子,仔細打量一遍,抬了抬手。


    “孩子,把你腰上的胎記給朕看看。”


    一聽這句話,傻子更是嚇得不行,捂住衣裳就搖頭。


    “不行。”


    “嗯?為何不行?”洪泰帝難得好脾氣地哄他。


    傻子眼皮快速眨動幾下,漲紅了一張黑臉,卻仍是咬著下唇不吭聲兒,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看,什麽話也不肯說。洪泰帝無奈地歎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像個愛護孫子的爺爺似的,輕言細語追問了兩次,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衝洪泰帝勾了勾手。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洪泰帝微微一愣,真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歪著腦袋,把耳朵湊在了傻子的麵前。然後便聽見他說:“你是男子我才告訴你的,你不許告訴旁人。三嬸娘說過,不管哪個來相問,也不許說。不然,我的小雞雞就會飛掉的……”


    低低“啊”一聲,洪泰帝錯愕了。


    隨即,他直起身來,難得開懷的哈哈一笑。


    “你這孩子,行行行,皇爺爺先不看,先不看。”


    大笑了兩聲,洪泰帝心情極好,不再逼他,隻轉過頭來吩咐崔英達。


    “把他帶下去安置好,等犁田儀式結束,朕再仔細盤問。”


    “是,萬歲爺。”崔英達鞠著身子領傻子下去了。


    被岔了一下的開犁儀式繼續進行,可氣氛卻明顯與先前不一樣。老皇帝在侍衛的引領下,認真的犁田,田坎上的人,卻各懷有各的心思。要知道,趙綿洹的身份是皇長孫,如果他當初被人下藥成了傻子,那麽,當年他為什麽會溺水而亡,又為什麽會離宮十幾年而不歸?這些都將會帶出一串秘密,乃至引發腥風血雨。


    而且,趙綿洹是嫡長孫。


    小時候的他機靈可愛,聰明乖巧,很得老皇帝和太子爺的喜歡。在他暴斃之後,向來勤政的洪泰帝曾經罷朝三日,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後來,趙柘扶正了趙綿澤的母妃,而趙綿澤原是庶子之身,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嫡子。為了免得老皇帝和太子難受,沒有人再提起趙綿洹,都直接稱趙綿澤為皇長孫。於是乎,在這個“居嫡長者必正儲位”的時代,那原本將來可以做儲君的趙綿洹,就那樣被湮滅在了史卷中,隻不過隻留下了短短一句話。


    “長子綿洹,母妃常氏,卒於洪泰十一年癸卯月,追諡為毅懷王。”


    然而。現下不同了,那位八歲就夭折的皇長孫回來了不說,還帶回了一個幾乎是驚天動地的“秘密”,這個秘密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誰也料不到。因為,誰也猜不出來老皇帝的心思。但人人都知道,寧王趙析之所以會選了中和節這天把趙綿洹送回來,自然不是為了盡孝道和給驚喜那麽簡單。他要的就是讓趙綿洹暴露在文武百官和王公貴族麵前,不能再讓任何人,包括心思難測的老皇帝有機會再一次雪藏他。傻子即便不能做儲君,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嫡子,有他在,趙綿澤的地位,將會非常尷尬。


    就在眾人各懷鬼胎的當兒,夏初七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趙綿澤。


    禦田邊上,他衣帶飄飄,臉上仍是帶著安靜而溫和的笑容。


    果然,玩政治的人,都是“鬼精”。


    老皇帝犁田,自然隻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


    不到一刻鍾的工夫,他就上了岸。


    禦田邊的活動結束,接下來是一個小宴。


    所謂“小宴”,是相較於晚上要在奉天殿舉行的“大宴”比較的。天子犁了田,文武百官們也一起磨蹭了這樣久,時間已經晌午過了,大家都餓著肚子,在一處吃個便飯,隨便聊聊,也就稱為“小宴”。


    小宴就安排在吟春園裏。


    趕在小宴之前,老皇帝就把傻子驗明正身了。至於“當年的真相”,他到底要如何查,究還是不究,卻沒有任何口風透出來。隻不過,老皇帝得回了皇長孫,興致甚好,小宴上差人加了一把椅子,讓傻子陪坐在他的身邊,卻又沒有下旨把趙綿洹“毅懷王”的諡號改成封號。


    雲淡風輕的小宴上,果品茶點在案,珍饈佳肴配美酒,君臣共飲,兄友弟恭,各自談笑風生,那平和掩蓋了私底下的暗流湧動,隻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和順。


    席前,老皇帝就差人去東宮傳消息了。


    回話的人說,太子爺高興壞了,說是要親自過來。


    實際上,找回了皇長孫,趙柘才應該是最高興的一個。


    聽著眾人的感慨聲,祝酒聲,夏初七一直當自己不存在,始終隱藏在人群之中,埋首在桌案,慢吞吞的吃著,就怕傻子間突然喊她,引起大禍。心思交雜間,百味在心中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麵前雖然是金樽玉碗,她卻食不吃味。偶爾瞥一眼趙樽,隻見他冷漠的神色依舊,麵上沒有表情,漫不經心地端坐那裏,身姿高華尊貴,就好像壓根兒就沒有擔心過會發生什麽突發事件一樣。


    這個男人確實沉得住氣。


    不,實際上,這裏的每個人都非常的沉得住氣。


    帝王之尊的洪泰帝一直和顏悅色,麵帶微笑,與臣下共歡。


    趙綿澤身份尷尬,可卻始終淡笑如春風,麵色溫潤如常。


    皇子皇孫們,雖各有各的不同,卻無損半分天家貴胄的風範。


    一襲紅衣傾天下的東方大都督,仍是那般妖美華麗,惹得寧王的目光不時瞄向他的方向。


    而陪坐的文武百姓們,則是舉杯碰盞,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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