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屋時,趙樽仍坐在那張紫檀木的太師椅上,擱了一個蘇繡的彈花軟枕,他斜斜地倚著,一盞茶、一盤棋、一卷書、一個人,麵色如霜,眉目疏朗,動作慵懶,像極一副極致尊貴唯美的風景畫,讓她賞心悅目之餘,心底卻又翻起萬千波瀾。


    “爺,您找我?”


    她是一個人踏入書房的,鄭二寶和幾個隨侍的小丫頭都留在門外,書房裏就他們兩個人。夏初七語氣極為熟稔,沒有外人的時候,她也很少有尊卑之分。趙樽也像習慣了她這一副牛都嚼不爛的德性,隻稍稍抬了抬眼皮,一雙原本沒有波瀾的眸子,便多出一點情緒來。


    “坐。”


    目光與他在空中廝殺了一瞬,夏初七的心跳加速了。


    憑她對他的了解,他的臉色難看還好一點,越是風平浪靜,那才叫剜肉刺骨。


    為了不出賣鄭二寶,她沒好直接問趙綿澤送的東西,隻裝著乖巧地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手肘撐在桌麵,身體半趴著,懶洋洋托了腮盯著他看。


    “左手贏了,還是右手贏了?”


    趙樽下棋,慣常一個人,左右手對決。


    對此,夏初七時常納悶。一個人的思維,怎好分成兩個人來使喚?左手贏還是右手贏,是不是取決於他更愛左手,還是更愛右手?


    “沒下完。”他淡淡說。


    “喂。”夏初七笑道,“不如您教教我?往後有我陪著你下,如何?”


    “你?”趙樽散漫地看過來,眼睛裏分明寫著“智商著急”幾個字,瞧得夏初七嘟了一下嘴巴,瞪了回去,“好金出在泥沙裏,您還甭小瞧了我,說不定來日我真能在棋麵上贏你。”


    “要贏我?”沉默一下,趙樽眼皮兒都沒有抬,一本正經地嗆她,“床上吧,爺總會先倒在你前頭。”


    “你——”夏初七的臉一片臊紅。


    可她在這頭嗤他,嗔他,他卻不再吭聲,繼續琢磨他的棋局,就好像他根本沒有耍過流氓,隻就事論事地說了一句很是平常的話一般。想想,她忍不住又暗笑。大概這就是代溝了,人說三歲一個代溝,他倆跨越了幾百年,得多少個溝啊?


    繼續托腮,她想著要出府去辦的事,不由有些著急。可她越是著急,他越是慢慢悠悠,時不時品一口茶,一步棋思考半天,就是不瞧他。


    她突然恍然大悟,為了趙梓月挨打的事?


    趙樽向來與他爹不親,與他娘也不親,聽說就對那妹子挺疼愛的。人家父母和哥哥當寶疼愛的閨女,泡在蜜糖裏長了十四歲,從來沒有受過氣,突然間就被人給掌毆了,那多大的事?是不是有人來向他告了狀,這廝故意整她?


    “你妹的……”


    脫口一句話,她差點兒嗆住。


    想笑又沒有笑出來,她咳一聲,正經問:“你妹的臉沒事吧?”


    趙樽沒有抬頭,“一個小丫頭,不必理會她。”


    果然是知道了趙梓月挨打的事。


    別人能糊弄過去,他哪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他肯定知道是她幹的。


    可他表情越是雲淡風輕,問題就越嚴重。在這一點上,兩個人的氣場不太相合,她是有脾氣就得發,他是越有氣越往心窩裏藏。想了想,她掐了一下大腿,痛得鼻子一酸,眼圈紅了。


    “你生氣了是吧?我算看出來了,我在這府裏就是多餘的,你那些小老婆恨不得掐死我,現在你妹兒又來了,你不了解我,難不成還不了解她嗎?她是肯輕易吃虧的人?她來府裏,不就是處心積慮要拿我開刀嗎?我這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臥薪嚐膽……不,臥薪嚐膽不對啊。重新說來,我這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為了什麽?看來是我錯了,是我腦容量不足,我天真的以為,你還會護著我,誰知道你青白不管,就來指責我的不是……”


    她覺得自己演得很好。


    那完全就是苦情劇裏的惡毒女配形象,打了人家的妹子,還要在人家麵前來訴苦。可沒有想到,她說了這麽長的一段話,那位爺卻不動聲色,過了好久才看向她。


    “爺看你,就是腦子太足。”


    “是腦容量,智商懂不懂?”


    強了一句,她趴在他前麵,眼波汪汪的看他。


    “爺,我真的很難過,心好疼……”


    一肚子的委屈,頓時把她眼圈惹得更紅。她突然發現了演員們表演的訣竅,覺得委屈了,委屈就上來了。她的委屈可多著呢,一個人遁入完全陌生的空間,周圍全是敵人,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了解她的經曆,誰也不會明白她的難過……心裏一酸,情緒泛濫,她就真的難過了,一雙骨碌碌轉動的大眼睛,頃刻蒙上了一層霧氣。


    趙樽怔了怔,隔了案幾伸出手來,“坐爺這來。”


    他哄孩子似的表情和無奈,讓她有些想笑。當然,這個時候不能笑。可憐巴巴地繞過案幾站在他的麵前,她垂著頭乖得很。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又攬了她的腰去,拉一下,就讓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綿澤有給你送東西來。”


    趙樽終於開了口,可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


    見他突然換了話題,夏初七打蛇隨棍上,笑眯眯地問:“真的呀?太好了,那東西呢?”


    “等一會兒你自會見到。”趙樽仍是不動聲色。


    夏初七納悶了,什麽東西還要等一會兒?


    但他都這麽說了,她也隻能等。事到如今,再瞧著外頭的天色,她心知再耗下去,今兒隻怕出不得府了。有那麽一瞬,她懷疑這廝是故意的,就是不讓她出府去調查。


    想到這裏,她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


    會不會刺殺的事是東方阿木爾幹的?那天她在水閣裏見到趙樽與她好,心裏便過不去了,所以派人想來砍她,如果是東方阿木爾,也就能解釋東方青玄那句“做哥哥的也為難”,同時也能解釋趙樽為什麽要在現場殺人滅口,因為他不想扯出阿木爾來。可是再一細想也不對,那些人連趙樽也想砍,阿木爾就算因愛生恨,也不至於這樣狠吧?


    她在胡思亂想,趙樽卻圈著她的身子,開始下他未完的棋。可她這樣很不舒服,在他懷裏動來動去,始終不得個滋味兒。


    “安分點!”他掐她一把。


    “去!”她瞪她一眼。


    趙樽下棋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可夏初七卻最喜歡在他下棋的時候打擾他。


    伸出一個手指頭,她捅一下他的胸膛。


    等他看來時,她又縮了回來。


    當他再次落棋時,她的手又戳向他的喉結。


    如此來回幾次,換了往常他總會逮住她“好好整治”,要麽拍下頭,要麽拍下臉,要麽親一口,可今日他愣是沒有旁的動作,隻甩開棋子,掰了她的臉過來,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中和節,陛下讓你進宮見駕。”


    夏初七晃了晃腦袋,大眼睛看他。


    “我隻曉得中秋節,中和節是個什麽玩意?”


    她問得滿臉誠意,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可聽了她的話,趙樽的手卻僵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沒有問“連中和節都不知道”的問題,而是直接給他解釋了。


    “二月初二,便是中和節。”


    翻了個白眼兒,夏初七沒有為自己的“無知”而懊惱,尋思著中和節老皇帝見她想要做什麽,哈哈大笑起來,“一不小心,又長了知識。”


    照常,他沒有表現出奇怪。夏初七卻覺得,一個“博學多才”的小神醫,連大晏小孩子都知道的節日都不明白,肯定是有悖於常理的,要說趙樽不懷疑她肯定是假的。所以她猜測,在趙樽的心裏,一方麵覺得她是夏楚,另一方麵也懷疑她不是夏楚。但這個事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不能捅破的窗戶紙,一旦捅破,她的身份便是趙綿澤的禦賜嫡妻,再不好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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