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二寶抽搐著嘴角,緘默了。


    爺啊,沿途秘查……都回京了,還如何替人查?


    雞打鳴,狗叫喚。


    天兒放了晴,還是幹冷幹冷的。


    夏初七從破舊的箱子裏翻出最好的一身行頭穿上,對著桃木小鏡在屋子裏一個人捯飭了許久,才張羅著和傻子進城。傻子人傻,卻有的是力氣,挑了一石粳米走在前頭,身板挺得直直的,倒是她生過病身子有些打蔫兒。


    村東頭的大皂莢樹下,幾個婦人正在笑著咬耳朵。


    “聽說了嗎?那範氏……”


    “平日裏瞧她就不是正經人……光著身子在種豬圈裏……那種豬可是發了情的……傷風敗俗!”


    “今兒趕早她就哭著上縣城去了,還罵了好一陣……嗬,怕是又有人要倒黴了,人家可是縣太老爺家的小姐……”


    夏初七微微翹起了唇角。


    從來沒有人惹了她,還能夠全身而退的。


    一路上沒遇到進城的牛車,兩個人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清崗縣城。


    還未入城,就見城外驛道邊上圍滿了擁堵的人群。人擠著人,人貼著人,踮腳的、翹首的、寒暄的、插科打諢的……各種各樣的喧囂聲此起彼伏,整個縣城好像都在為了一件事而騷動——晉王爺下要到清崗縣了。


    有人在說,十九爺率三十萬金衛軍痛擊了烏那國,還活捉了烏那公主,蒸剮了烏那國王,斬殺了十幾萬烏那兵卒。可殿下不幸在回京途中又感染了風寒,得在縣裏住些日子調養。


    有人在說,這晉王爺是當今老皇帝最小最寵愛的兒子,才十幾歲時就征戰沙場,逢戰必勝,殺傷無數,得了個“索命閻王”的稱號,隻要一提起他,無不聞風喪膽。


    有人在說,從他及冠起,老皇帝前後為他指婚三次,三個王妃都不等入洞房就香消玉殞了。慢慢的,鬼神之說就傳了開來,說他殺戮太重,一般女子降不住纏在他身上的冤魂,近不了他身。


    也有人在說,他定是長得三頭六臂,麵如厲鬼……


    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好奇。


    但不管什麽說法,像他這樣的人物,別說老百姓沒有瞧見過,就連縣太爺範從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沒見過。這不,傾全縣之力,修橋疏河,黃沙輔路,還天不見亮就領了人前頭候著了。


    夏草聽著八卦,腳步卻沒有停,和傻子兩個一道入了城,把一石粳米換成了五吊銅錢,接著便四處逛蕩起來。


    今日城裏不若平常日子,穿盔帶甲手提佩刀的巡邏守衛到處都是,小攤小販酒家茶舍門可羅雀,她帶著傻子轉了一圈,很快又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驛道邊上擠了過去,可人還沒站穩,傻子拎住她的胳膊就驚恐地叫喊起來。


    “草兒,快跑——”


    傻子的反應太過激烈,捏著扁擔的手在發抖,脊背僵硬,滿臉恐懼,這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樣子。可即便如此,他還在竭盡所能地護著她。


    心下一暖,夏初七握住他的手。


    “傻子,你怎麽了?跑啥啊?”


    “草兒……跑啊……有壞人……”


    夏初七還沒有鬧清楚他害怕的源頭,一個縣衙裏的皂隸就巡了過來,提著梆子重重一敲。


    “晉王殿下過驛了!肅靜!肅靜!”


    密集嘈雜的人群安靜下來,眾人屏緊呼吸,視線齊刷刷往一個地方看去。夏初七順著傻子怕得發直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在害怕那晉王爺的軍隊。


    “傻瓜,怕什麽怕?咱站得遠。再說,他們又不吃人。”


    她笑拍著傻子的胳膊安慰著,沒再去注意傻子的表情,目光也被親王領兵的陣仗給吸引了過去。


    實在太壯觀了!


    呼嘯的北風中,一隊隊排列整齊的金衛軍,擺出龍蛇一樣的陣勢來,在破霧的光線中鐙鐙而行,製作精細的銅鐵甲上,似乎帶著幽幽的寒光。弓兵、騎兵、槍兵,火銃兵……人數之多,隊伍之龐大,像是延伸到了天邊兒,沒有盡頭。在那威風八麵的金衛軍中,一麵篆刻了“晉”字的帥旗凜然飄動,似乎還沾染著鮮血的顏色。


    甲胄錚錚,狼煙撲麵!


    那晉王爺被簇擁在眾將士中間,沒有乘車駕輦,而是端坐在馬上。鳳翅溜金的頭盔下,麵部線條剛硬高冷,黑金的鎧甲外,一件鑲織了金線的大氅迎風而展,飛揚著撲麵而來的雄性之美。隻聽得他胯下黑馬揚蹄一聲長嘶,全城百姓一起高呼。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靜靜而立,目光環視,如一頭森林之王在捕獵。


    殺氣!


    滿身的殺氣!


    一種華貴冷漠中的狂野殺氣!


    風吹來,刀片一般刮過臉。


    夏初七看不清那個王爺的五官長相,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熟悉的硝煙味兒。那是一種隻有經曆過無數戰場和鮮血的洗禮才能磨礪出來的殺伐氣概。


    “大膽小娘子!你為何不跪?”


    尖銳的嗓音,把夏初七的魂魄給震了回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鶴立雞群,成了人群裏的特例。而那個高倨戰馬,佇立於萬人中間的晉王爺,眼風淩厲地掃了過來,視線猶如破風的刺刀,紮得她心尖一寒。可不等她開口,傻子哆嗦一下就跪地磕頭。


    “殿下饒,饒命,這是小的媳婦。她,腦子不,不好使!”


    傻子這麽“貼心”的解釋,糾結得夏初七心肝抽搐。


    看來又要能屈能伸一回了?


    低垂著頭,她沒再去看戰馬上冷颼颼的男人,為了自家小命兒考慮,腳一軟就跪了下去,埋著腦袋,故意哆哆嗦嗦地憋著嗓子,真就當自個兒是個傻子了。


    “我是嫦娥,我是最最好看的嫦娥,頂頂好看……”


    趙樽高坐馬上,看著她,半晌沒有動作。


    他不動,跪在地上的人,琢磨不透這位爺的心思,也隻能一個個安靜地跪著,汗毛倒豎地體會傳聞中“冷麵閻王”的肅殺勁兒,隻當在人間地獄裏走了一遭。


    四周,一片死寂。


    夏初七沒有抬頭,卻可以感覺到頭頂的冷芒。


    冰冷,冰冰冷,憑直覺,她猜他一定在看她……


    “起來吧。”


    一道平靜得幾乎沒有情緒的嗓音,打破了驛道上的靜寂,卻如同一記悶雷,震得夏初七耳朵裏“嗡嗡”作響,差一點魂飛魄散。


    怪不得,覺得他那麽熟悉……


    蕩著白色蘆花的清淩河岸,縱橫交錯的血腥傷口,夾雜著中藥的男人味兒,與他的主人氣質極不協調的紅色褲釵子,那人冰冷的眼,飲血的劍,濕濕的赤裸胸膛……


    她心裏微微發冷。


    紅褲衩認出她來了嗎?


    他有沒有發現小金老虎不見了?


    帶著僥幸心理,她低垂著頭默默祈禱,一道哀怨的聲音卻再次入耳。


    “殿下,民婦有冤!請殿下替民婦做主啊……”


    範氏?


    夏初七眼睛都快綠了。


    紅褲衩就在上頭,範氏那潑婦在這個時候要是供她出來,她還能有活路嗎?沒有抬頭,她裝得比誰都傻。可範氏還是掛著淚水跪在地上指著她,期期艾艾地說起來。


    “民婦鎏年村範氏,與相公情投意合,可這不要臉的婦人,幾次三番勾搭我相公不成,竟慫恿他男人蘭大傻子打暈了我。誠心想要汙損我名聲,好讓我家相公休棄我……”


    範氏前因後果都說得清楚,也說得無處不可憐,但夏初七卻有些詫異了。


    她為何沒有提到她額頭上有刺字的事兒?


    這不是比這些個雞毛蒜皮的事,更容易將她治罪嗎?


    “抬起頭來。”頭頂傳來一道熟悉的冷聲。


    這一下想裝死都不能了。夏初七偏著頭,故意扯歪了嘴角,一臉迷茫地望望趙樽,又望望指控她的範氏,傻乎乎地蹙著鼻子呆呆的說。


    “我是嫦娥,最好看的嫦娥,頂頂好看的嫦娥……”


    “還裝傻?”範氏咬牙切齒,起身指著傻子,“蘭大傻子,你來說,是不是你兩個合著夥做下的糟踐事兒?”


    傻子縮了縮脖子,偷偷瞄一眼夏初七,既不敢承認,也不會撒謊,一張憨厚的臉漲得通紅。


    “我……我……”


    “說啊,怎麽不說了?是不是你們?”


    傻子嚇得肩膀一抖,可還是哆嗦著攔在了夏初七麵前。


    “不,不關我草兒的事,是我,是我做下的……”


    夏初七暗自感歎。


    果然,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要不是她素來知道傻子就這牛都嚼不爛的傻德性,她往後真不能再與他搭夥過日子了。驛道邊上的涼風呼呼在風,晉王殿下的冷臉比冰還寒。這裏的人都聽說過十九爺鐵血殘暴好殺戮的傳說,心下都在尋思,這一對傻子夫婦隻怕要遭殃了,不由得緊張萬分。


    可趙樽聲音卻極為平靜,他看向傻子。


    “你可知罪?”


    傻子低著頭,對他不像剛才那麽怕了,喃喃的咕噥。


    “知,知罪了。殿下,不關我草兒的事,都是我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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