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被注滿後,江亞關閉了自來水龍頭,轉身走向赤身裸體的方木。看到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著,江亞好像有點不甘心,就把塑料桶裏剩下的一點液體倒在他的臉上。


    涼冰冰的液體讓方木的眼睛突然睜開,呼吸也驟然急促,隨即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亞笑了。


    “福爾馬林。味道不錯吧?”他扔掉塑料桶,俯身看著方木,“你得習慣這個味兒,因為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你都得在這裏泡著。”


    方木艱難地眨眨眼睛,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迷惑不解。良久,他的眼球慢慢轉動起來,最後,聚焦在江亞的臉上。


    “認出我來了?”江亞跨立在方木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方木微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


    “很好。我是江亞。”江亞彎下腰,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是‘城市之光’。”


    聽到這四個字,方木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弄,嘴角也微微上揚。隨即,他那殘破、腫脹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發出了幾個微弱的音節。


    “你說什麽?”江亞皺起眉頭,“我聽不清。”


    方木閉上嘴巴,眼睛半睜,用一種憐憫混合著譏諷的目光看著他。


    江亞咬咬牙,俯身湊向方木,把耳朵貼近他的嘴。


    “你再說一遍!”


    方木最初沒有出聲,似乎在積攢本就不多的力氣,然後,他張開嘴,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不是‘城市之光’,我才是。”方木的嘴邊滿是幹涸的血漬,口腔裏也沙沙作響,“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才是‘城市之光’。”


    江亞鐵青著臉,緩緩直起腰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得意的神色已經消失不見。


    “你哪一點能配得上‘城市之光’?”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堆破爛!”


    “那不重要。”方木的聲音微弱,卻清晰無比,“即使你殺了我,人們也會記住我。”


    “不會!”江亞失去了控製,指著方木的鼻尖吼道,“要不了多久,這個城市的人就會看到,‘城市之光’又回來了!”


    方木突然笑了,笑聲喑啞,似乎胸腔裏有兩塊鐵片在互相摩擦。


    “你可以繼續去殺人,我相信你也一定會這麽做。”方木停下來喘了幾口氣,“但是,人們會認為,你隻是個拙劣的模仿者。對吧,狗蛋。”


    瞬間,江亞的臉上殺機頓現,他抬起腳,狠狠地向方木的臉上跺下去。


    “不許,叫我,狗蛋——不許!”


    沉悶的擊打聲在空蕩蕩的隔間裏回響著,還伴隨著輕微的骨骼斷裂的聲音。方木的臉已經徹底變形,大股大股的血沫從嘴裏、鼻子裏湧出來。隨著每一次重擊的襲來,方木的身體無力地抽搐、抖動著,他試圖抬手去抵擋,卻連半點力氣都沒有了。


    江亞打累了,向後退了幾步,靠在牆壁上喘著粗氣。方木的頭垂向一側,整個麵部看上去隻是血肉模糊的一團。他四肢平展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皮膚已經變成可怕的青白色。


    方木毫無反應,胸口也似乎不再起伏。


    “你不能就這麽死了!”江亞雙眼通紅,歇斯底裏地衝方木吼道,“我不會那麽便宜你的!”


    說罷,他又要衝上去,剛邁動腳步,就看到方木的腿抽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聲微弱卻悠長的呻吟從他的喉嚨裏擠了出來。


    “哦——”


    痛苦。糾結。還帶有將死者對人世的留戀以及麵對終局的釋然。


    喑啞的呻吟聲宛若鬼泣一般,在充斥著福爾馬林氣味的隔間裏,仿佛一張無形的網將江亞牢牢罩住。江亞怔怔地看著已不成人形的方木,竟不敢再次出手。


    呻吟聲持續了很久,漸漸微弱之後,化作一連串劇烈的咳嗽。隨即,方木居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聲斷斷續續,在江亞耳中,卻像炸雷一般刺耳。


    “你笑什麽?”江亞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著方木,“你這個廢物你笑什麽?”


    “收手吧,江亞。”方木咳出幾口血沫,雙眼半睜半閉地看著江亞,神色安詳,“‘城市之光’已經完了……他該消失了……”


    江亞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終於明白,方木是來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認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後,他用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讓那縷強光熄滅。


    江亞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從狂怒到震驚,再到深深的絕望和哀慟。


    “我停不下來……不能。”淚水從江亞的眼中奪眶而出,“我想改變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讓魏巍知道,我比孫普更值得……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強大……”


    他說不下去了,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把頭抵在膝蓋上,大聲抽泣著。


    “我不能……我停不下來……”


    方木安靜地看著他,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良久,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喑啞:


    “殺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這個城市的人,不應該信仰你……”


    “那他們該信仰什麽?腐敗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江亞猛然發作,跪爬過來,揪起方木的頭發連連搖晃,“他們信仰‘城市之光’有什麽不好?信仰善惡報應有什麽不好?”


    方木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擺動著,喉嚨裏也咯咯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斷氣。直到江亞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上,他才勉強喘過氣來。良久,方木艱難地開口,聲音更加微弱。


    “那不是善惡報應……”方木的眼球轉動已經越發遲滯,“‘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種惡……”


    “是麽?”江亞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語氣變得冷硬凶狠,“善也好,惡也好,你都沒有資格再評判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鋼絲床邊,打開長條塑料工具箱,從中拎起一把鐵錘,掂掂分量之後,轉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邊,江亞把他的頭掰向自己。


    “看著我。對,就這樣。”江亞凝視著方木的臉,後者也同樣回望著他,表情祥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


    “我得承認,你是很棒的對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殺死你。”江亞一字一頓地說道,“不過,該說再見了。”


    說罷,他瞄準方木的額頭,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鐵錘……


    突然,頭頂傳來砰砰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拚命敲打咖啡吧的卷簾門。


    江亞一驚,鐵錘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猶豫的工夫,敲門聲更加響亮。


    他看看方木,後者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不及多想,他把鐵錘別在腰間,快步走出隔間,穿過地窖,沿著木質樓梯爬了上去。


    這麽晚了,會是誰?警察?如果不開門,他們會不會破窗而入?後門是否也被發現了?現在逃跑還來不來得及?


    一瞬間,無數問號湧上江亞的心頭。他一邊緊張地思考著,一邊從活板木門下探出頭來。


    隔間裏,一直癱倒在地的方木突然抽動了一下。緊接著,他的下巴蠕動起來,舌頭也在口腔中艱難地攪來攪去,幾秒鍾後,一個包裝完好的安全套,混合著血沫和斷齒、碎骨,從他嘴裏吐了出來。


    方木喘息了幾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裝的邊緣,撕開。同時,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湊到已然腫脹不堪的眼前,竭力觀察著。


    右手中指的指甲縫裏,一絲帶血的皮肉隱約可見。


    方木的臉上露出些許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進嘴裏,憑牙齒的感覺對齊遠節指骨關節。做完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匯聚已然不多的力氣。隨即,他全身繃緊,狠狠地咬了下去。


    劇痛讓方木的身體痙攣起來,他弓起腰,雙眼圓睜,嘴裏含混不清地低吼著。巨大的痛楚讓本就神誌不清的他幾乎昏迷過去,然而他知道此刻萬萬不可鬆勁,否則就將前功盡棄。在他殘存的意識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咬斷它。


    在調集了全身每一塊肌肉中的氣力之後,隨著“咯嘣”一聲脆響,方木的五官驟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鮮血從他嘴裏冒了出來。他抽搐著,用舌頭把斷指從口中頂了出來。


    時間已經不多了,江亞很快就會返回隔間。方木滿臉都是血水和汗水,顫抖著把斷指裝進包裝袋,又塞進安全套裏,勉強挽成一個死結後,送到嘴邊……


    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出現在隔間門口。


    江亞從活板木門中爬出來,並沒有急於去門邊查看,而是先衝進衛生間,穿過過道,把後門打開一條縫,對外麵張望著。


    門外依舊是一片寂靜的荒野,隻有狂風卷集著雪花,漫天飛舞。


    他皺皺眉頭,鎖好門後快步回到店堂裏。敲門聲已經停止,江亞走到門邊,打開玻璃門後,把耳朵貼在卷簾門上,除了寒風的呼嘯,絲毫也聽不到任何異響。


    江亞猶豫了一下,走到距離門口最近的窗戶旁邊,掀起一角窗簾,小心翼翼地向外窺探著。


    空蕩蕩的街麵上毫無人跡,隻有不遠處的一盞街燈有氣無力地閃爍著,在它的映襯下,燈柱下的雪地時而潔白,時而昏黃。


    剛才的敲門聲,也許是風吹動了卷簾門,也許是某個夜歸的醉漢。


    江亞鬆了一口氣,放下窗簾,轉身走向吧台。剛一邁步,就聽到腳下傳來“哢嚓”一聲。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看見一部手機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機的按鍵被觸動,屏幕也亮了起來。江亞看著手機,立刻意識到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無心失落,這東西都不能繼續開著。


    江亞沒有猶豫,抬腳連連重踩了幾下,手機屏幕立刻熄滅,整個機身也四分五裂。江亞撿起手機的殘骸,拆下電池,又拔出電話卡,隨手扔進了吧台邊的垃圾桶裏。


    鑽入地下儲藏室,回到隔間,江亞看到赤身裸體的方木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經過剛才一場虛驚,整整一個晚上積攢下來的疲憊瞬間就充滿了江亞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厭倦,更多的是恐懼。


    眼前這個血肉模糊、麵目全非的人著實是一個頑強到可惡的家夥,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時候,仍不忘對他加以否定和嘲弄。江亞不想再聽到那些話,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記住那些直抵心底的詞句。


    “你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城市。”江亞喃喃自語,似乎在為自己打氣,“你贏不了我,因為你就要死在我手裏了。”


    你快消失吧。讓一切快點結束吧。


    江亞蹲在方木身邊,凝視著那張殘破不堪的臉。方木雙眼緊閉,頭稍稍向右偏,呼吸微弱到幾乎難以覺察。


    遺憾的是,不能讓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腦袋被砸碎,不能讓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驟然消失。


    江亞突然舉起手中的鐵錘,狠狠地砸了下去。


    顱骨碎裂的聲音在空曠的隔間裏發出回響,仿佛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點聲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隻是徒勞。


    在堅硬的瓷磚牆壁間來回往複幾次後,那聲音和它的主人的氣息一樣,徹底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


    12月15日。晴。


    分局長坐在辦公桌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麵前的煙灰缸早已被塞得滿滿當當。他的臉顯得蒼老、憔悴,眼窩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在辦公樓裏響起。分局長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長長的煙灰落在桌麵上。他下意識地抬頭向牆上的掛鍾望去,8點整。


    他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裏,深吸了一口氣,拿起了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


    等待音隻響了半聲就被接起,看來對方也一直守候在電話旁。


    “老邊。”


    “有消息麽?”邊平的聲音同樣疲憊,更顯得急切,“或者新情況?”“沒有。”分局長低聲說道,“失蹤的失蹤,營業的營業,昏迷的還在昏迷。”


    邊平不說話了。良久,分局長試探著問道:“老邊?”


    “嗯。”


    “我必須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長艱難地說道,“這幾天……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最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好吧。”


    說罷,邊平就掛斷了電話。


    分局長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內線電話。


    “把楊學武給我叫來。”


    楊學武很快就來到分局長辦公室。沒有寒暄,分局長開門見山。


    “第一,調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發現,立刻控製起來;第二……”


    楊學武的表情複雜,囁嚅了半天才訥訥說道:“分局長,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長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親口解釋給我聽!”


    楊學武的神色稍有放鬆,連連點頭。


    “第三……”


    分局長話沒說完,就看見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米楠拿著一張紙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臉尷尬的分局辦公室主任,嘴裏還不依不饒地抱怨著。


    “你這丫頭,幹嗎急成這樣啊……”


    “頭兒,”米楠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把那張紙拍到分局長麵前,言語急切,“最高檢做出批複了,同意追訴二十一年前的羅洋村殺人案。”


    “哦?”分局長拿起那張紙,瀏覽一遍之後,把征詢的目光投向楊學武。


    楊學武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雖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證據……”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來,衝楊學武連連揮動雙手,“把江亞抓起來!隻有控製住他,方木才會安全!”


    楊學武看著披頭散發、幾近癲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膚黯淡無光,唯獨雙眼還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頭望向分局長。


    分局長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漸漸地,決絕的神情出現在臉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辦這個!”分局長站了起來,“把江亞抓回來,能延長羈押期限就延長——二十一年前他隻是個毛孩子,我不信一點證據都沒留下來!”


    楊學武應了一聲就轉身向外走,邊走邊對米楠說:“你去辦手續,我去抓人!”


    抓捕行動異常順利,江亞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終沒有反抗,甚至麵帶微笑。


    江亞被帶至分局,直接送往訊問室。楊學武吩咐其他人去準備預審,米楠則從江亞被帶進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如果那視線是利刃的話,江亞恐怕早已碎屍萬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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