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科長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著廖亞凡喝道:“你給我老實點,你自己的問題還沒搞清楚,添什麽亂!”


    廖亞凡噌地站了起來,剛要回嘴,就看到楊敏帶著方木走進了醫務科。她立刻坐下來,把頭扭過去,緊抿著嘴巴不說話了。


    方木看著眼前的亂景,不由得心裏煩躁,陰著臉問廖亞凡:“你做什麽了?”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強地扭過頭去,一言不發。


    醫務科長看看方木,問道:“你是廖亞凡的什麽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麽了?”


    “有個患者家屬投訴,”醫務科長瞪了廖亞凡一眼,“說廖亞凡有意虐待那個患者。”


    “我沒有!”廖亞凡跳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她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的!”


    “人家是個植物人,動都動不了,還能自己掉下來?”


    “我沒說謊!”廖亞凡一指南護士,“我當時在走廊裏幫南姐來著,不信你問她!”


    南護士一臉為難,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小聲說:“還是再調查調查吧……”


    “南姐?”廖亞凡又驚訝又氣憤,“你明明知道當時我在幫你……”“你給我閉嘴!”方木心裏更加煩躁,指著廖亞凡喝道。眼看醫務科長被另一群人糾纏得難以脫身,方木轉身問楊敏怎麽回事。


    楊敏看看廖亞凡,表情也頗為複雜。


    “今天早上,有個叫魏巍的患者家屬投訴她,說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額頭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氣,彎下腰,湊近廖亞凡,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去招惹江亞?”


    “我沒有!”廖亞凡有些驚恐地看著方木,身子向後縮了縮,“你怎麽不相信我……”


    “你還敢狡辯!”方木徹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亞凡的衣領,“你讓我省點心行不行!”


    廖亞凡的眼神從驚恐變為憤怒,再到絕望,她一把打開方木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醫務科。


    楊敏喊了聲亞凡,她卻沒回應,轉眼就消失在門口。楊敏跺跺腳,轉身對方木說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勸勸她。”說罷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氣憤難平。醫務科長這邊的事態卻漸漸平息。聽上去,有個患者一直跟蹤偷拍南護士,被抓了現行。醫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來患者家屬的不滿和糾纏。


    “那就這樣,”醫務科長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錄像裏沒有過分的內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南護士,你自己決定如何處理,行不行?”


    南護士點點頭。


    “好了,你們都出去。南護士,你看看錄像帶,有結論之後再通知我們。”醫務科長把患者家屬都轟出門去,然後看看方木,“至於你……你先等會兒吧,我去調查一下再決定怎麽處理廖亞凡。”


    方木無奈,說了句麻煩你了就悶悶地坐在長椅上。


    南護士擦擦眼淚,坐到辦公桌後開始查看錄像帶。啟動攝影機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沒作聲,挪到更遠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內重歸安靜,隻能聽到攝影機裏傳出的細微聲響。南護士專心致誌地盯著畫麵,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尷尬的影像。


    方木抱著肩膀坐在角落裏,突然很想抽煙,剛拿出煙盒,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裏,又重手重腳地塞回去。


    廖亞凡的愚蠢舉動讓方木非常憤怒。一來,他毫不懷疑廖亞凡曾有意傷害過魏巍,對於這樣一個魯莽又暴躁的女孩來講,為了替無辜的二寶出氣,什麽事她都做得出來。然而,傷害二寶的是江亞,把怒氣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來,江亞是個極度危險,且報複心極強的人,如果他能把將魏巍治成植物人的醫生殺死,並反複鞭屍,最後將其斬首的話,傷害毫無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樣會引發他的報複動機。方木讓廖亞凡不要去招惹江亞,更多是為了保護她。


    可是,廖亞凡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方木正在生悶氣,突然聽到南護士發出一聲驚叫。


    方木循聲望去,隻見南護士怔怔地看著攝像機的視頻畫麵,嘴裏喃喃說道:“這……這不可能啊……”


    他以為南護士看到了某些隱私畫麵,剛要起身離去,南護士卻抬起頭來看著方木,滿臉震驚。


    “方警官……這……”她一手指著視頻畫麵,“是我看錯了麽?”


    方木心下奇怪,湊過去看著攝像機的液晶顯示屏。畫麵裏是醫院的走廊,時間顯示為某日0點23分。畫麵左側是醫務台,右側是幾扇緊閉的病房。從位置上來看,當時偷拍者把攝像機放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怎麽了?”方木看了幾秒鍾,沒發現什麽異常,“哪裏不對勁兒?”


    “你等等。”南護士已經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把錄像帶倒回去,時間變成了0點21分。畫麵上卻沒有什麽明顯變化,仍然是空無一人的醫務台和走廊。因為是夜間攝像的緣故,畫麵顯得幽暗,卻仍保留著良好的清晰度。隨著右上角的時間顯示一秒秒過去,方木的心跳逐漸加快。


    南護士看到了什麽?


    31秒過後,畫麵上突然發生了變化。


    其中一扇緊閉的病房門被打開了。隨後,先是一隻枯瘦的手探出來,旋即,半個身子出現在門旁。


    一個女人向走廊裏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沒有人經過。確定無人後,她轉身掩好房門,搖晃著向走廊的另一頭走去。她的動作僵硬、機械,仿佛隨時可能摔倒。在深夜的醫院走廊裏,女人宛若遊蕩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畫麵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號!


    足足愣了幾秒鍾之後,方木一躍而起,打開攝像機,取出其中的錄像帶揣進衣袋裏,來不及跟一臉驚愕的南護士解釋,疾衝出醫務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個把江亞培養成第二個孫普,在現場留下案件編碼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處二樓,站在219病房門前,他略略平複了一下呼吸,抬手推開了房門。


    江亞並沒有在病房裏,魏巍側身躺在病床上,麵朝牆壁,隻留下一頭參差不齊的長發披散在被子外麵。


    方木倚門而立,厲聲喝道:“魏巍,起來!”


    魏巍毫無動靜,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別裝了。”方木慢慢地挪過去,隨時提防她暴起傷人,“我知道你醒著。”


    魏巍還是沒有絲毫回應,靜臥的身軀上甚至連起伏都沒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個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麵是幾個枕頭,而那頭長發隻是一頂假發而已。


    魏巍不見了。


    方木咒罵了一句,衝到窗邊向樓下張望著。此時已近晚7點,住院部樓下卻依舊人來人往,方木來回掃視了幾遍,哪裏還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機來撥打楊學武的電話,囑咐他立刻調查魏巍的背景,並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畢,他又撥通了邰偉的手機,剛一接通,方木就劈頭問道:“上次讓你核實那具無頭男屍的身份,有進展麽?”


    “我現在哪有心思查那個案子?還是先解決你這件事吧。”邰偉的聲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這兩天我讓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孫普,有點發現。”


    “什麽發現?”


    “孫普是獨子,父親早亡,母親也在他死後第二年過世了。不過,根據孫普同事介紹的情況,我們發現他有一個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麽知道?”邰偉有些驚訝,“不過,她的全名沒查到。孫普死後,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園殯儀館,2006年的時候,有人以孫普親戚的名義,把他的骨灰遷走了。”


    “遷到哪裏?”


    “還沒查到。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邰偉頓了一下,“今天是陰曆十一月十三,是孫普的生日。”


    陰曆十一月十三,節氣: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幾千年前的先賢就已經把變幻莫測的氣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幾千年後的今天,這座地處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陰雲密布,零星的雪花緩緩飄落。


    所謂命運,是否也像這節氣一樣,不管歲月如何變換,該來的,一定會來?


    吉普車飛馳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塊路牌上顯示,c市唯一的墓地——龍峰墓園就在1.7公裏之外。


    魏巍長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將孫普的骨灰從j市遷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將其重新安葬在龍峰墓園裏。今天是孫普的生日,魏巍也許會在那裏出現。


    夜色中的龍峰墓園一片寂靜。方木把車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裏,徑直來到墓園管理處。敲了半天門,一個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來開門。方木直截了當地提出要看墓位資料,看更人卻說資料庫的鑰匙不在自己手裏,想查看,隻能明天一早再來。


    “再說了,誰大晚上的來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無奈,又問2006年以後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側的一片小山,就躲進去繼續喝酒了。


    龍峰墓園依山而建,山腳下是管理處、停車場、焚化處及告別廳,墓群則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過停車場,在呈半環形排列的告別廳前匆匆而過。此時,告別廳裏門窗緊閉,一片漆黑,門前的甬路上還有一些來不及掃除的紙錢,踩上去沙沙作響。


    夜色漸濃,風聲驟起。


    走到山腳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著水磨石鋪就的甬路拾級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強光手電照了照手邊的墓碑,看到上麵的刻字依舊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沒錯。於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來。


    這個時間,這種天氣,不可能再有人前來拜祭故人。所以,這片墓區裏一片死寂,半點燈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隻有方木手裏的強光手電筒。然而,方木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這裏。


    孫普曾有個女朋友,方木雖然沒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後也不覺得特別驚訝。九年前,方木在調查j大係列殺人案時,曾多次到圖書館的資料室裏查找線索。有一次,在走廊裏等候資料室開門的時候,方木聽到孫普和另一個人通電話的聲音。雖然他已經不記得當時通話的內容,但是憑直覺,方木也察覺到孫普在向對方解釋著什麽。現在想起來,能讓孫普如此急切地自證清白的,應該就是他的女朋友。至於魏巍這個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聽到過。當方木在病房裏第一次見到魏巍時,卻誤以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於那個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


    強光手電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慘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詭異的各色姿態。光影斑駁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麵容仿佛生動起來,似乎在責怪這個打擾了一夜清夢的闖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幾分鍾後,前三排墓碑已經清點完畢,沒有發現孫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電筒向墓碑間掃射了幾下,沒發現人跡和尚未熄滅的火源,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剛剛查看了幾個墓碑,方木就意識到這裏曾經來過。他站在原地,默數了幾下,再走過去的時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師的墓碑。他沒時間做過久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之後就繼續查看。


    第四排裏沒有孫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裏,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和麵容在強光手電的光柱中一閃而過。那些高低錯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訪問的亡靈,垂首肅立,隻用眼角窺視著這個與他們身處兩個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歎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這種感覺讓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別無選擇,隻能咬著牙繼續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就越強烈。似乎這些亡靈的氣息結成了一張巨大的網,把他牢牢地困在裏麵,難以逃脫。


    方木停下腳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做了幾個深呼吸。隨即,他睜大眼睛繼續查看著旁邊的墓碑,邊走邊小聲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這排墓碑的盡頭的時候,又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視線:楊錦程。幾乎是同時,這三個字也在方木的嘴裏輕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著墓碑,照片中,楊錦程身著西裝,紮著領帶,那個自信傲慢,自命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轉過頭,盯著後麵幾排肅立的墓碑。它們整齊地排列著,也在默默地回望著他。


    在這裏,還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發生過交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來到龍峰墓園的初衷,在墓碑間小跑起來,邊跑邊用強光手電掃射著那些墓碑。


    魯旭。譚紀。薑德先。黃潤華。邢至森。丁樹成。梁四海。梁澤昊。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動了,背靠在一個墓碑上大口喘息著。大理石的涼意很快就透過衣服傳遞到他的身上,他卻絲毫覺察不到,似乎整個人都凍成了一個冰坨。


    這些人,有的是戰友,有的是仇敵。


    你們已然墮入輪回,而我,還在這裏苦苦掙紮著。


    死,未必是解脫,生,卻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為了阻止更慘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來,看著那些佇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屬於他們的,在黑暗中一點點凸顯出來。


    總有一天,我會加入你們的行列,但不是現在。今晚,無論你曾是我的戰友,還是仇敵,都請幫助我。


    方木漸漸平靜下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扶正眼鏡,感到內衣已經完全濕透,貼在身上是冰冷的觸感。他離開一直倚靠著的墓碑,轉過身,隨手用強光手電筒掃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慘白的強光一閃而過,方木的眼睛卻一下子瞪大了。


    那張鑲嵌在墓碑頂端的麵容,正是方木自己。


    剛剛開始流動的血液在一瞬間再次被凍結。方木怔怔地看著墓碑上的另一個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我,已經死了麽,還是在你心中已經死了?


    你為什麽恨我至此,以至於用這種方式詛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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