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它從水池裏提出來,擺在餐桌上,又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過一把椅子,靜靜地坐在它的對麵。呷了一小口酒之後,他突然笑笑,舉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點想你了。”


    它毫無反應,隻是端端正正地躺在餐桌上,用一雙半睜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地回望著他。


    兩個小時後,方木和米楠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和大多數中小城市一樣,y市的長途汽車站嘈雜不堪,兜售食品、飲料和手機充值卡的聲音此起彼伏。車站東側停放著一排中巴車,售票員半掛在車外,捏著一遝零鈔大聲吆喝著。


    在他們的吆喝聲中,方木依稀辨得“羅洋”二字,他停好車,向那排中巴車走去。


    司機們很熱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發車時間和沿途各站點的情況。前往羅洋村的中巴車很多,最晚一班車返回是晚7點,8點左右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而y市長途汽車站發往c市的末班車是晚9點。也就是說,如果江亞一早就出發,一天之內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對方木的推斷持懷疑態度,一個城市,四個縣城,下屬十幾個村落,江亞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個地點購買炸藥和延時電雷管,未必會選擇羅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無論在哪裏,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製物品。在稍大些的縣城的確可以私下購買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樣做的風險也很大。而且,非法買賣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賣家們不會輕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單獨作案,通過中間人購買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羅洋村距離大角煤礦最近,那裏天高皇帝遠,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為數不少。在那裏取得爆炸物,是相對最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在調查力度有限,調查時間也緊張的情況下,從最有可能的地點查起,也許是最佳選擇。


    吉普車開進羅洋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方木開著車在村子裏草草轉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驚訝。這裏雖說是個村落,但是從規模及繁華程度來看,不亞於一個小鎮。尤其是村中那條雙向四車道的柏油馬路,兩側店鋪林立,從超市到旅館,從按摩院到洗頭房,應有盡有。


    煤礦,宛若深埋地底的黃金,給這個小村子帶來蓬勃的生機和財富。


    趕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饑腸轆轆。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填飽肚子再說。不料連去幾家旅館,個個爆滿。想必是因為此時恰逢煤炭購銷的旺季的原因,小旅館們都被來自各地的采購員們占據一空。方木和米楠幾乎找遍了整個村子,最後才在一家又破又舊的小店裏找到了落腳處。


    說是小店,價格卻一點也不便宜,一個雙人標準間就要360元,更令人頭疼的是,隻有這一個房間。方木正在猶豫,米楠就拍了板。


    “就住這裏吧。”


    房間裏和小旅館的外觀一樣破舊,到處透出一股黴味。也許是靠近礦山的原因,從床單到地麵上都是一層薄薄的黑灰。兩人相視苦笑一下,也隻能將就了。


    在駕駛室裏坐得太久,方木一頭栽倒在床上放鬆筋骨,身下的彈簧床墊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米楠則站到窗邊,剛想拉開窗子透透氣,就看到窗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煤灰,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兩人稍稍休息了幾分鍾,就下樓吃飯。


    小旅館裏沒有餐廳,就餐隻能到外麵。好在這條街上的飯館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鋪麵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選了一家看起來相對幹淨些的店麵,點了幾個炒菜,邊吃邊研究下一步的行動。


    這條街上有不少經營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並不具備經營資質,在這種小店裏,無需出示正當手續就可以購買到爆炸物。但是調查起來會非常困難,即使江亞真的在此地購買了炸藥和延時電雷管,賣家也不會承認。大家幹的都是非法的勾當,誰也不想惹禍上身。


    正說著話,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跑進了小飯店,跟櫃台後麵算賬的老板娘打了個招呼後,就扔下書包,一頭鑽進後廚。片刻,小男孩端著一大盤炒麵,毛手毛腳地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為燙手還是盤子太重,炒麵放到桌上時,小半盤麵條都灑了出來。老板娘見狀,立刻走過來罵道:“你娘個腿的,不能當心點?”


    “沒事沒事。”米楠急忙打圓場,“燙到你沒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紅著臉搖頭。


    “對不起啊。”客人沒發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給你們換一盤吧。”


    “不用了。”米楠把麵條挑回盤子裏,“這是你兒子?”


    “是啊。”老板娘一臉驕傲的笑容,“小學二年級了,班長。”


    “真是個好孩子。”米楠笑眯眯地摸著小男孩的頭,“這麽小就幫家裏幹活了。”


    “唉,沒辦法。”老板娘的麵色黯淡下來,“他爸爸前年在礦上出了事故,死了。就我們娘倆相依為命。”


    米楠連連感歎不容易,老板娘見米楠言語和善,又不追究小男孩的過錯,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來。


    扯了半天閑話,老板娘好奇地打量著方木和米楠,問道:“你們倆來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地反問道:“你看呢?”


    “你倆不像來買煤的。”老板娘頗為肯定地說道,“那幫業務員我見多了,你們倆不像。”


    方木想了想,低聲說道:“大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誰?”老板娘更驚訝了,“礦上的?”


    “不是。”方木湊近她,“你知不知道這裏哪有賣炸藥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衝窗外揚揚手,“那邊不就有好幾家麽?”


    “我指的是……不用手續的那種。”


    “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頓時警惕起來,隨即起身離座,說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櫃台後麵了。


    方木有些泄氣,匆匆吃完後就結賬離開了。走到街麵上,他看看那些經營爆炸物的店鋪,眉頭皺了起來。


    米楠看出他的情緒,輕輕地笑了起來:“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為我們是暗訪的記者。”


    沒辦法,隻能一家一家地問。方木的想法是,先試試能否不用手續就買到炸藥,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亞的照片來詢問對方是否見過這個人。如果能取得江亞曾在此地購買爆炸物的人證當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為一大收獲。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方木想象得那麽順利。趁著天色未黑,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幾家商鋪打聽。賣家們倒是很熱情,待方木說明來意後,伸手就要公安機關的批文。一聽說沒有,腦袋都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彎抹角地提出願意出高價,賣家們還是絲毫不肯讓步。方木最後拿出江亞的照片,對方更是連看都不看,邊說沒見過邊揮手趕他們走。


    連碰了幾個釘子,太陽也遠遠地隱藏在大角山後了。眼見暮色愈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紛紛關門打烊。飯館、按摩院、洗頭房和ktv卻熱鬧起來,街麵上一下子出現了好多人,從衣著打扮上來看,既有采購煤炭的業務員,也有從礦上前來消遣的工頭,還有一些煤礦裏的年輕工人。他們剛剛洗淨了手臉,頭發裏還帶著煤屑,就來村裏揮霍剛剛拿到手的血汗錢。也許對他們而言,剛剛還在深深的礦井裏命懸一線,當然更有理由享受地麵上的燈紅酒綠。


    街麵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鋪裏則是女人為主。刺鼻的脂粉香氣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這條街上彌散開來。在充滿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很多男人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米楠,嘴臉中盡顯貪婪。方木就要忍無可忍的時候,米楠拉拉他,平靜地說道:“今天就到這兒吧,先回旅店。”


    回去的路並不長,卻因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誤了很長時間。路過那家飯館的時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邊滿臉堆笑地招呼客人,一邊大聲嗬斥著流連在門口的兒子。小男孩正倚在門旁看幾個孩子玩遙控飛機,聽到母親的召喚,忙不迭地往店裏跑,不時回頭看那架懸在半空的小直升飛機。


    這喧鬧的時分讓方木在悵然的同時,竟有一絲小小的熟悉與喜悅。不錯,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滿欲望,未知,生機勃勃。


    推開那間所謂標準間的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綠綠的紙片,估計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廣告,也有上門提供“特殊服務”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它們踢到一邊就合衣躺在床上發愣。


    米楠卻沒閑著,先用電水壺燒了一壺開水,泡上兩杯茶水之後,就拿著洗漱包進了衛生間。嘩嘩的水聲讓方木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今晚,將和米楠共處一室。


    他頓時慌了起來,急忙從床上坐起,拽過床頭的電話撥叫旅館總台。連撥幾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撥時,米楠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了衛生間。


    “你在幹嗎?”


    “我……”方木嘴上支吾著,人已經向門口走去,“我去問問還有沒有空房。”


    “別折騰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頭看看窗外,街麵上依舊人來人往,嘈雜聲不絕於耳,“這個時候,不太可能有空房。”


    方木搔搔腦袋:“要不,我去車裏睡吧。”說罷,就去自己的背包裏翻手機充電器和剃須刀。米楠靜靜地看著手忙腳亂的方木,突然開口說道:


    “你是害怕我,還是嫌棄我?”


    “我?”方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怎麽可能……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米楠卻不想聽他解釋,嗖地一下把毛巾甩過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後睡覺——看你一頭一臉的灰!”


    方木接過毛巾,愣頭愣腦地站了幾秒鍾,乖乖地照做了。


    從衛生間裏出來的時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齊,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個腦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裏,手握電視遙控器正在換台,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靠門的床邊,掀開被子鑽進去,躲在裏麵費力地脫衣服。


    米楠隻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全神貫注地看電視。


    冬季的衣服厚且多層,加上被子的覆蓋,方木隻脫了外衣、長褲和襪子就累得夠嗆。他略喘口氣,繼續奮力對付毛衣和絨褲。本就破舊不堪的彈簧床墊更是吱呀作響,幾乎有了地動山搖的氣勢。


    突然,另一張床上的米楠“噗嗤”一聲樂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腦袋上,聽到米楠的笑聲,忽然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鬆,就那麽套著半件毛衣,也哈哈地笑起來。


    兩張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對男女,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團。


    這一笑,就是足足一分多鍾。待笑聲漸止,方木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索性從被子裏探出上半身,三下兩下除去毛衣和絨褲。


    米楠以手托腮,側身躺在被子裏,靜靜地看著方木,嘴邊仍是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漸漸地,她的目光專注起來,似乎眼前這個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愛她麽?”


    冷不防地,米楠低聲問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問一句:“你說什麽?”


    “沒事。”米楠立刻轉身,把被子蓋到肩膀,隻把一頭黑發衝著方木。


    方木看著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的棉被覆蓋下,仍能看出玲瓏起伏。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說道:“那天的事,我得對你說聲抱歉。”


    米楠的背影沉默不語,半晌,才有沉悶的聲音傳來。


    “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


    “可是……”


    “廖亞凡說得沒錯,在有些事上,我的確不如她。我曾經走錯過路,這是我的命。一個殘缺的女人,本來就不應該奢望更多的。”


    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很想衝她吼一句:“不是,不是這樣的!”然而,他隻是張張嘴,揮揮手,最後一拳砸在柔軟的棉被上,悄無聲息。


    米楠的聲音繼續傳過來:“亞凡是個好女孩,好好對她,別辜負她——這是你的命。”


    說罷,她就再不開口,一切重歸寂靜。


    方木垂著頭坐了一會兒,抬手熄滅了電燈。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幾年前,s市開往哈爾濱的長途列車上,同樣的狹窄空間,同樣的共處一室,同樣的話題,涉及同一個女人。


    同樣心有不甘的追問,同樣心照不宣的回避。


    一夜無話。方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他撐起身子,四下環視,這才發現米楠那張床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放在床頭。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衣服,突然看見一張紙條擺在上麵,是米楠的字跡。


    我在昨天的飯館裏等你。


    方木不敢耽擱,草草洗漱完畢之後就穿衣下樓。


    大概因為是周末的緣故,街麵上的人不多,飯館裏也冷冷清清的。一進門,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著那個小男孩的手聊著什麽,小男孩的注意力卻不在米楠身上,雙眼熱切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大塑料盒子,在那裏麵,是一架嶄新的遙控直升飛機。


    “這怎麽好意思呢?”老板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端著麵條走過來,“這東西挺貴的,他要了好幾次,我都沒舍得給他買——得攢上大學的錢呢。”


    “沒事,我一看見這孩子就喜歡上了。”米楠把遙控飛機遞給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把玩起來。


    “這孩子,也不知道說聲謝謝。”


    小男孩半是興奮半是羞澀地說了聲謝謝阿姨。米楠笑著摸摸他的頭,說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


    看著小男孩高高興興地拿著飛機跑出門去,米楠的臉上卻換了一副哀傷的表情:“我兒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遙控飛機了。”


    方木把一口麵條嗆在喉嚨裏,吃驚地看著米楠。


    老板娘也很驚訝,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怎麽了?”


    米楠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老板娘,老板娘接過來一看,立刻小小地驚叫了一聲。


    “我的天啊,怎麽傷成這樣?”


    方木湊過去,那正是二寶的照片。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從手肘到手掌處包裹著的厚厚的白色紗布卻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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