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趙大姐的一連串問題,廖亞凡卻無心回答,隻是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米楠。米楠倒是一副平靜的樣子,衝方木和廖亞凡分別點頭致意後,就坐下來繼續剝著手裏的白菜。


    趙大姐熱情地擁著廖亞凡走進小樓。方木在院子裏轉了幾圈,擺弄擺弄晾曬的被褥,蹲下看看光禿禿的菜園,最後,鼓足勇氣走到米楠身邊。


    “忙……忙什麽呢?”


    “準備醃酸菜。”米楠抬頭看了方木一眼,又低下頭忙活著。


    “你怎麽來了?”


    “我不知道你會來。”


    答非所問,卻傳達出另一層意思:如果知道你會來,我就不來了。


    方木有些尷尬地搔搔腦袋,想了想,又試探地說道:“我幫你吧。”米楠沒說話,隻是朝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塊位置。


    方木如釋重負地坐下,隨手拿起一棵白菜,慢慢地剝起來。


    氣溫雖低,陽光卻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木一邊剝白菜,一邊偷偷地打量米楠。


    她似乎瘦了一些,臉側的線條分明。長發隨意地紮成馬尾,高高地懸在腦後。警用作訓服沒有佩戴任何標誌和警銜,看上去不像幹練的女警,倒真像一個勤勞、沉默的女工。不加修飾的雙手凍得通紅,卻靈巧地在白菜葉間上下翻飛,轉眼間,一棵棵處理好的白菜就整整齊齊地碼在身邊。


    “喂,我們是要醃酸菜,不是炒白菜葉。”冷不防地,米楠開口了,“你是來搗亂的麽?”


    方木急忙看看手裏的白菜,幾乎隻剩下白菜心了。大片完好的白菜葉散落在地上,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米楠奪過方木手裏的白菜心放在一邊,又把白菜葉攏到一起。


    “真浪費。”米楠指指小樓,“你別在這裏幫倒忙了,去陪陪廖亞凡吧。”


    “不用。其實我們……”方木有些手足無措,“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米楠轉過頭,繼續剝白菜,“跟我沒有關係。”


    一瞬間,方木很想衝過去抓住她的胳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並沒有在一起,我心中……”


    衝動到此戛然而止,方木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也停在原地,仿佛電影畫麵中的定格。


    他心中到底怎樣,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小樓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廖亞凡和趙大姐一前一後地走來。廖亞凡腳步匆匆,邊走邊挽起袖子,眼睛一直在米楠和方木身上掃來掃去。趙大姐則一臉滿足的笑容,白色羊皮護膝套在褲子外麵,分外醒目。


    廖亞凡一屁股坐在米楠和方木中間,先甜甜地叫了一句“米楠姐”,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搶過米楠手中剝了一半的白菜。


    “我來幫你幹。”


    廖亞凡突如其來的善意讓方木和米楠都吃驚不小,迅速對視一下之後,米楠先露出笑容。


    “好。”


    廖亞凡看看地上的白菜葉,轉身拍了方木一下。


    “肯定是方木幹的吧?”廖亞凡意味深長地瞟了方木一眼,“他呀,什麽都不會幹。家裏做飯、打掃衛生、洗衣服都是我一個人。”


    說罷,她推推方木,言語間宛若一個嬌嗔的小媳婦。


    “去吧去吧,找地方歇著去,別在這搗亂了。我和米楠姐幹就行。”


    方木先是驚愕,隨後就意識到廖亞凡是在演戲。在那些“假想敵”一一排除之後,遇到米楠這個貨真價實的對手,廖亞凡自然不會甘拜下風。


    趙大姐當然不了解這些,推推方木的腰,吩咐道:“你去把酸菜缸刷一刷,再幫我們碼堆。這邊讓米楠和亞凡幹就行——這本來也不是你們男人應該幹的活兒。”


    方木隻好服從。刷完酸菜缸,他就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吸煙,間或把處理好的白菜堆在牆角。廖亞凡手腳麻利地幹著,嘴裏也不停地絮叨。看上去兩人在親親熱熱地聊天,實則米楠很少插嘴,偶爾嗯啊地回應。


    方木一邊幹活,一邊留神傾聽兩人聊天的內容。廖亞凡說的主要是她和方木之間的事,其中不乏誇張之詞,方木聽了都覺得臉紅。


    “這鞋漂亮吧?那天下雪了,老方看我還穿著單鞋,當時就急了,立馬跑到商場裏買了靴子和羽絨服送過來——特意送過來的啊。我說這靴子太貴了,他說沒事,你別凍著就行,多花點錢不算啥——老方這靴子多少錢來著?”


    方木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忘了。


    不明就裏的趙大姐拍拍方木,眼神中滿是欣慰和讚賞。


    方木移開視線,心想我他娘的從方叔叔到方木,再到老方,變得還挺快的。


    幾個人手腳不停,終於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把酸菜缸裝滿,其餘的白菜也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牆角。


    空氣寒冽,混合著白菜特有的甜香,吸進鼻子裏令人心情舒爽。趙大姐早早就燉上了五花肉和白菜、豆腐,院子裏香氣四溢。米楠洗過手臉之後就要告辭,被趙大姐死死挽住,非要她吃過飯再走。米楠拗不過她,隻好同意。


    在那張熟悉的長條餐桌旁,大家悉數就座。喧鬧的氣氛宛若幾年前,隻不過廖亞凡已經青澀不再,趙大姐華發頻生,而那個慈祥的老院長再也不會出現了。


    孩子們對食物的熱衷卻毫無二致,噴香的飯菜一端上桌,就引起小家夥們的哄搶。不到一分鍾,每個孩子都捧著冒尖的飯碗大快朵頤。


    開飯前,廖亞凡曾經沒了蹤影。十幾分鍾後,她拎著一大袋啤酒、熟食回來了。趙大姐興致很高,嗔怪了廖亞凡幾句之後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廖亞凡拉開一罐啤酒,不由分說地塞進方木手裏。方木急忙拒絕:“我開車呢,不能喝。”


    “你是警察你怕什麽啊?”廖亞凡不以為然,“沒事。”


    說罷,她又遞給米楠一罐,眼盯著她說道:“米楠姐,你又不開車——沒問題吧?”


    讓方木感到意外的是,米楠隻是猶豫了一下,就拉開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


    廖亞凡的情緒更加高漲,分發一圈之後,除了信佛的陸海燕,就連崔寡婦也捏著一罐啤酒小口啜著。


    孩子們對酒沒有興趣,吃飽之後紛紛下桌,留下幾個大人邊吃邊聊。飯菜很快一掃而光,廖亞凡又拿出剛買回來的熟食,切了幾盤權當下酒菜。陸海燕陪著大家聊了一會兒就回房間誦經,不勝酒力的崔寡婦也早早回房休息。餐桌旁隻剩下方木、廖亞凡、米楠和趙大姐四人。


    酒的確是放鬆身心的好東西,尤其是經過緊張的勞作之後。方木隻喝了半罐啤酒,就感到全身舒坦,疲勞和倦意也一掃而空,連骨頭縫裏都暖洋洋的。不過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始終提心吊膽地看著這幾個推杯換盞的女人。


    廖亞凡喝得最多,麵前堆了好幾個空啤酒罐,粉白的臉頰已是一片潮紅。說到動情處,還抱著趙大姐又哭又笑。大概是因為難得放鬆一下,趙大姐也沒少喝,倒不怎麽說話,隻是噙著眼淚,抱著廖亞凡一遍遍摩挲她的頭發。


    米楠一反常態,鬆開了一頭長發,對廖亞凡等人的敬酒也是來者不拒,眼看著麵前的空啤酒罐和廖亞凡不相上下。她也很少開口,隻是笑,間或看看方木,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眼波流轉間,少有的嫵媚清亮。


    方木心下驚異,忍不住說道:“想不到你還挺能喝的。”


    米楠把啤酒罐貼在紅熱的臉上,白了方木一眼:“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廖亞凡從趙大姐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打開一罐啤酒,重重地和米楠碰了一下,大著舌頭說道:“米楠姐,你……沒說的,漂亮!人也好!不管哪個男人娶了你,都是他媽的天大的福氣……”


    方木皺皺眉頭,下意識地看向米楠。米楠卻看也不看他,依舊一臉微笑地看著廖亞凡。


    “姐,你就是我姐姐。”廖亞凡喝了一口酒,又擦擦嘴角溢出的泡沫,“我一定得幫你找個好男人……特別好的那種——老方,你說好不好?”


    方木還來不及回話,趙大姐就一把奪過廖亞凡手中的啤酒罐,笑罵道:“你個小兔崽子,自己的婚事還沒定下來呢,先替人家操上心了。”


    說罷,她又轉向方木,語氣溫柔:“小方,你們打算辦婚事的時候,一定得提前告訴我。大姐沒什麽錢,但是可以出力。”


    趙大姐看看廖亞凡,眼中又有淚花閃動。


    “亞凡就跟我的親閨女一樣,我一定得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方木不知該說什麽,隻能搖頭苦笑。


    “趙阿姨你放心吧,我和老方肯定好好過,明年就給你帶個外孫子過來。”


    廖亞凡越說越離譜,還大大咧咧地拿過方木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就要點燃。剛剛拿起打火機,米楠就一把奪了過來。


    “那就先祝福你們。”米楠依舊麵色如水,笑意盈盈,“不過亞凡你得先把煙戒了,如果想要一個健康的寶寶,你需要……”


    “戒煙?行呀,沒問題。”廖亞凡突然眯起眼睛,整個人也不再搖搖晃晃,似乎一下子從醉意中清醒過來,看上去竟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弓,“我知道我他媽一身臭毛病,但是我好歹把第一個孩子留給我老公了。”


    餐桌邊瞬間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表情和動作都凝固下來,隻有窗外的風聲清晰可辨。


    幾秒鍾後,方木才又驚又怒地暴喝一聲:“廖亞凡!”隨即就把目光投向趙大姐。


    米楠曾懷孕並遭拋棄的事情,隻對方木和趙大姐說過。方木從未對廖亞凡提起,肯定是趙大姐告訴她的。


    趙大姐也受驚不小,悔意、尷尬、歉疚的神情一股腦地出現在她的臉上,反而使她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米楠直勾勾地看著廖亞凡,臉上的笑容猶在,隻是變得僵硬。她的手還舉在半空,幾秒鍾後,一陣咯咯聲從手中的啤酒罐上傳出來——鋁罐漸漸變形,大股啤酒溢出,又啪嗒啪嗒地落在餐桌上。


    廖亞凡毫不示弱地回望著米楠,伸手拿過香煙,挑釁似的點燃,深吸一口後緩緩吐出。


    暴怒的方木噌地一下站起來,手指廖亞凡,剛要責令她對米楠道歉,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


    突如其來的歡快旋律讓餐桌邊的氣氛更加詭異,也把一句髒話生生地憋在方木的喉嚨裏。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對廖亞凡指了幾下。後者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悠然自得地吐著煙圈。


    方木摸出手機,因憤怒而痙攣的手指把手機的塑料外殼捏得咯吱作響。


    “喂?”


    “你在哪兒呢?”楊學武的聲音焦躁不安,“趕緊過來,有情況!”


    直到被方木跌跌撞撞地拽上吉普車,米楠依舊處於一種失神的狀態,臉上甚至還掛著一絲微笑。她隻是呆呆地看著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力。


    任何一個人,被這樣當眾羞辱,都無異於揭開愈合已久的傷疤,又撒上鹽後恣意揉搓一番。其痛楚,即使是堅強如米楠者也難以承受。


    此時,任何安慰和道歉都是沒有用的。方木咬著牙,不聲不響地把車開得飛快。進入市區後,方木突然感到身邊有異。扭頭一看,米楠全身僵直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滑落。


    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流淚,作訓服的胸前已經是一大片亮晶晶的淚漬,而且範圍還在不斷擴大。米楠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經通過淚腺噴湧而出,順著臉頰而下,在下巴上形成一條不間斷的淚流。


    方木心中大駭,甚至懷疑她很快就會因為脫水而失去意識。他手忙腳亂地從衣袋裏翻出紙巾遞給米楠,卻被她揮手打開。


    “我要下車。”說罷,米楠竟不管不顧地伸手去拉車門。


    這可是七十公裏以上的時速!方木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觸摸之下,隻感到一片冰涼。


    米楠劇烈地掙紮,吉普車也隨之搖晃起來。方木無奈,隻好減速,把車停在路邊。


    不等車停穩,米楠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也許是僵硬的姿態保持過久,剛一落地,她的腳就一軟,幾乎撲倒在地上。方木解開安全帶,也跳下車,把她攙扶起來。


    米楠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死死地別過頭去,看也不看方木,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出奇,一下子就甩開了方木。


    方木又上前一步,緊緊地拽住她的胳膊。


    “你別這樣……我們先回局裏,學武說那邊出了情況……”


    “和我沒關係!”米楠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吼起來,整個人也劇烈地顫抖著,透過被淚水粘在臉上的亂發,布滿血絲的雙眸裏射出刺骨的寒光,“任川死了和我有什麽關係!你們統統死了,跟我也沒有關係!”


    方木已經心亂如麻,卻隻能好言相勸:“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米楠不再開口,隻是狠狠地看了方木一眼,再次重重地甩開他,幾步跑到路邊,抬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眼看著出租車一溜煙開走,方木叉著腰,站在路邊喘了半天粗氣,才腳步沉重地回到車上,拿出警燈裝在車頂,腳下發狠似的猛踩油門。


    十幾分鍾後,吉普車開進市局的院子。方木一路小跑著上樓,楊學武已經早早地在辦公室裏等候。見到方木,楊學武徑直帶著他去了網監室。


    當天晚上九點十三分,“城市之光”曾使用的電子設備再次接入互聯網,並登陸“c市信息港”網站,一分十一秒後下線。小毛等人迅速鎖定他的位置,專案組已經派人前往“城市之光”的上網地點,尚未得到信息反饋。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這次恐怕又是無功而返。


    方木問道:“他發布消息了麽,又是投票帖?”


    “不是,”楊學武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伸手把顯示器扭向方木,“你自己看吧。”


    方木彎下腰湊過去,又是那個熟悉的頁麵,一條網帖高高地顯示在論壇首頁上,點擊率及回複都已超過四千。網帖的內容卻很簡單,隻有區區幾個數字。


    1129


    方木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抬腕看表,今天是11月26號。他想了想,一抬頭,恰好遇見楊學武的目光。


    “還有三天。”楊學武意味深長地看著方木,“你也覺得這是日期?”


    “對。”方木點點頭,“而且就是‘城市之光’要下手的日期。”


    “肯定是了。”一直坐在顯示器前的小毛突然開口,“網民也猜到了。”


    “嗬嗬。”方木笑笑,“又是萬眾矚目——符合他的風格。”


    楊學武罵了一句髒話,臉頰上突起一條硬冷的肌肉。


    “真他媽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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