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來裝好人……”女孩大哭起來,“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在街上要飯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他們輪流糟蹋的時候,你在哪裏?”


    女孩說不下去了,放聲號啕。


    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哭泣。


    訊問室外擠滿了聞聲而來的警察,大家驚異萬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就連剛才還怒不可遏的陳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


    漸漸地,女孩的哭聲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下低聲的嗚咽。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才跳出來……”女孩用手背胡亂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亞凡……”方木忽然打斷了她的話,緊接著,他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


    方木伸出一隻手,臉上的表情溫和又淡定。


    “亞凡,我們結婚吧。”


    第三章 報應


    2011年9月12日,c市第47中學發生一起殺人案。現場位於教學樓二層初二·四班教室裏。教室為單向內開木質門。室內有木質桌椅46套。死者魏明軍,男,33歲。屍體全身赤裸,位於教室東北角地麵上,屍體頭西腳東,呈跪伏狀,屍身附近有大量血跡,左側擺有一中號白色塑料桶,內容物約2200毫升,呈黑褐色,經鑒定為死者本人的血液。死者四肢均被束縛,左手腕被內徑為6.5cm的鐵質銬環鎖在教室東側暖氣管道上,右手腕被長約1.45米的鐵鏈鎖在教室東北側後門把手上。雙腳均被長約0.95米的鐵鏈鎖住,並連接在較長的鐵鏈上。通過對現場地麵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除從屍身前方血泊中提取到半枚帶血足跡外,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對教室內各處手印的提取和處理也未獲特別發現。


    從屍體檢驗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屍長176cm,發長5cm,屍斑淺淡,壓之褪色。後腦部有血腫,頭皮破損,左手腕見一橫行切割創,長3cm,探查手腕創口,可見動脈橫斷。左前臂有流注狀血跡。經分析,死因為失血性休克,致死方式為銳器切割,死亡時間約為當日淩晨兩點左右。在現場共提取痕跡及物證若幹,沒發現凶器和死者的衣物,懷疑已被凶手帶走。其中部分物證比較特殊,耐人尋味。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死者雙手均被束縛,在腕動脈被切開後,無法通過指壓的方式延緩血液流失。死者在失血過程中,並未主動呼救(然而,從現場情況來看,呼救是毫無意義的。當晚的值班員廖忠曾陷入深度昏迷,案發時仍處於意識模糊狀態。經查,在廖忠當晚飲用的茶水中發現強效麻醉劑),而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做數學習題。


    在現場發現一支鋼筆(無墨水,筆尖有凝固血液)、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已翻開至73頁)以及空白a4打印紙若幹,死者似乎在計算所有習題並求得答案的和。結合現場發現的保密箱,警方認為可以將死者奇怪的行為解釋為獲取密碼。警方無從獲知保險箱密碼,將其撬開後,發現了死者的手機(呈關機狀態)。由此,警方推測,保險箱密碼應該與那本初中數學習題集中的試題答案有關係,那是死者逃離絕境的唯一希望,可惜,密碼破解隻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最後一絲生命已經悄然抽離他的身體。


    楊學武代表分局做了現場重建分析。死者曾在案發前一天下午5時許離開學校,但並未回家,直至次日早晨屍體被發現。期間,死者家屬曾多次撥打其手機,均被提示處於關機狀態。楊學武認為,凶手是在校外通過鈍器擊打的方式將死者魏明軍製服,而後用機動車輛將其帶至案發現場。事前,凶手曾在值班員廖忠的茶水中加入強效麻醉劑,而c市第47中學的校園設施較為陳舊,並未安裝視頻監控係統。因此,凶手在廖忠陷入昏迷後,順利將魏明軍帶至初二·四班教室。他將魏明軍的衣物除去,束縛其雙手,並將其手機鎖於保險箱中。而後,凶手切開魏明軍的腕動脈,強迫他用鋼筆蘸血解題以獲取保險箱密碼。魏明軍在此期間拚命解題,同時胡亂按動保險箱密碼盤,並留下多處帶血指印。終因失血過多,魏明軍於淩晨2時許死亡。


    這顯然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凶殺現場,但警方很快從中解讀出凶手的動機。


    報複。


    這個結論,來自於死者的特殊身份。


    死者魏明軍雖然隻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數學教師,但是近期卻成為c市市民關注的焦點人物。起因,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的死。


    這個叫於光的孩子是c市第47中學初二·四班的學生,班主任正是魏明軍。於光的學習成績較差,數學成績尤甚,排名墊底是家常便飯。身為數學教師兼班主任的魏明軍對此頗為惱火。據知情的學生講,魏明軍經常在數學課上提問於光,回答不出來,就讓他整節課都站著聽課,有幾次甚至動手體罰。在9月初的月考中,初二·四班的整體成績不佳,數學成績更是在年級排名中位列倒數第一。魏明軍覺得自己很沒有麵子,認為於光拖了全班的後腿。責罵一番後,魏明軍扔給於光一本習題集,要求他在當晚做完全部習題,否則第二天就別來上學。


    據於光的母親講,孩子當晚做題至淩晨1點多,家長多次要求他去睡覺,均被於光拒絕。孩子哭著說,如果做不完這本習題集,老師不會饒了他的。淩晨4時許,十四歲的於光從自家七樓窗口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事發後,於光的家長多次到學校討要說法,溝通無果後,向新聞媒體通告了此事。一時間,市內多家媒體紛紛跟進,c市電視台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更是連續三天進行跟蹤報道。在新聞媒體和公眾輿論的壓力下,第47中學對魏明軍做出了處分決定:撤銷班主任職務,扣發當年獎金,取消當年評優資格,並給予行政記過處分。然而,這一切並沒有因此而畫上句號。事件始末及相關新聞報道被上傳至網絡後,各種來自網民的侮辱和謾罵鋪天蓋地而來。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絡搜索引擎,“魏明軍”都是熱點詞匯,且都與“禽獸教師”、“人渣”這樣的詞相互關聯。甚至有人提出要讓魏明軍以命抵命,讚同者還為數不少。近一周來,魏明軍家中的玻璃數度被砸,他本人更是接到了無數恐嚇和辱罵的電話。魏明軍自知理虧,因此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咬牙承受,指望時間能平複公眾的憤怒。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根據凶手的動機為報複這一思路,警方將嫌疑人鎖定在於光的家屬身上,並依法對於光的父親於善平進行了傳喚。


    於善平,男,42歲,c市車輛廠工人。在警方傳喚於善平的時候,他正在市47中學門前燃放鞭炮,並在現場打出“天理昭昭,惡有惡報”的橫幅。校方勸阻無果後,撥打110報警。附近的派出所出警後,並未強力阻止於善平的違法行為,而是予以口頭警告了事。校方表示不滿,指斥警方不作為。出警的警員隻說了一句話: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於善平接受傳喚後,仍處於情緒激動的狀態中,對魏明軍被殺一事反複說他是罪有應得。被問及案發當晚的行蹤時,於善平稱在醫院陪伴因過度悲傷而入院治療的妻子。經查,於善平所言屬實。而且,通過對於善平的經濟狀況和社會關係的調查,基本可排除於善平雇凶殺人的可能。至此,於善平的作案嫌疑被排除。


    方木也認為凶手不是於善平,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凶手是在極其冷靜的心態下安排布置了一切。換做於善平,恐怕沒有耐心讓魏明軍慢慢死去,而是恨不得操刀將其大卸八塊而後快。此外,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大致符合案件真實情況的話,那麽凶手應該是一個心思縝密,處事冷靜,具有相當體力、反偵察能力,經濟狀況較好的人。而這些人格特質,都是於善平不具備的。


    這個結論同樣是令人生疑的,一個看似與本案的被害人無關的人,怎麽會以“報複”為動機殺人呢?


    難道,真的有所謂“替天行道”的俠客?


    方木發言後,案情分析會陷入一片沉默。不少人抬起頭偷偷地瞟著方木,目光中有好奇,也有猜疑。方木清楚,這並不是因為他的分析,而是因為他在案發當天下午向一個即將被送勞教的問題女孩求婚。


    廖亞凡當然沒有被送勞教,其中既有方木的懇求,也有邊平疏通關係的作用。被打傷的陳姓警官雖然勉強同意不再追究,但他對方木和女孩之間的關係顯然更加好奇,四處打聽廖亞凡的身世。結果,不到半天的時間,整個分局都知道了這件奇聞。


    其中當然包括米楠。


    在整個案情分析會上,米楠始終低著頭,在手中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方木幾次望向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被問及足跡勘驗的情況時,她隻回答現場提取的足跡較模糊,仍需時日加以分析,之後就不再開口了。


    散會之後,方木有意留到最後才走,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米楠就不見了。方木在會議室門口張望半天,仍不見米楠的蹤影,隻得悻悻地向門外走去。


    他想和米楠說點什麽,甚至希望米楠有所追問。可是方木心裏也清楚,自己無法解釋求婚這樣的舉動,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無須向米楠解釋。


    走到停車場,上車,剛要發動,後門卻猛然被拉開。方木看看後視鏡,米楠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後座上,自己坐在旁邊,眼看著窗外,低聲說:“開車吧,去你家。”


    不知為什麽,方木的心裏一下子踏實了許多,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強烈的尷尬。


    “那……那是什麽?”


    “衣服。”米楠還是不看方木,隻是簡單地吐出兩個字。


    “不是給邢璐的麽?”


    “先給她穿。”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方木想對她說句謝謝,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能拍拍副駕駛的位置:“坐前麵吧。”


    米楠沒有作聲,依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方木垂下眼睛,抬手發動了汽車。


    房間裏光線很暗,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細細分辨,有燒過的煙草、啤酒以及廉價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讓進客廳,抬手開燈。頓時,雜亂不堪的室內一覽無餘。米楠麵無表情地掃視著滿地的零食包裝袋和煙蒂、髒衣髒褲,又抬頭看看方木。方木擠出一個微笑,抬腳去廚房開窗換氣。剛一邁步,就踩中了一個啤酒罐。刺耳的吱啦聲讓臥室裏的談笑戛然而止,隨即,緊閉的臥室門被拉開一條縫,裏麵的人向客廳裏看了一眼後,又重新關緊了房門,肆無忌憚的嬉笑聲再次響起。


    米楠從衛生間裏拿出掃把,一言不發地開始整理客廳。方木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塊抹布,動手擦拭滿是瓜子皮的桌子。剛擦了幾下,就被米楠劈手奪過。粗手重腳地把桌子擦幹淨之後,米楠把帶來的衣服擺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進方木手裏,指指地上的髒衣髒褲。


    方木不解:“幹嗎?”


    “扔了!”


    方木看看米楠的臉色,不敢再言語,老老實實地把廖亞凡換下的衣褲塞進手提袋,擺在門邊。


    米楠繼續整理房間,手腳麻利,客廳裏很快就煥然一新。做完這些,她又從冰箱裏拿出菜肉,叮叮當當地開始做飯。方木插不上手,幾次和米楠搭訕,對方卻絲毫也不理會他。方木無奈,隻能坐在桌旁,悶悶地吸煙。


    飯菜的香味很快就彌漫在客廳裏。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廚房門旁,邊吸煙邊看著米楠。她沒係圍裙,頭發紮成馬尾,高高地綁在腦後。因為勞動的關係,米楠臉色緋紅,鼻尖上還有一點油汗。她意識到方木的目光,手腳變得有些僵硬,卻始終拒絕響應方木的注視。盡管如此,方木還是在廚房裏蒸騰的霧氣和油煙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個懶散的丈夫,正在討好發脾氣的妻子。


    忽然,臥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緊接著,廖亞凡捏著手機踢踢踏踏地走了出來。


    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徑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開,仰脖就喝。方木馬上移開目光,因為廖亞凡上身穿著一件警用內襯衫,下身隻著一條內褲。


    一口氣喝了大半罐,廖亞凡連打幾個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隨手拿起方木的香煙,點燃了一隻,噴雲吐霧。


    方木皺皺眉頭,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換好衣服。廖亞凡隻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從襯衫胸口的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


    “我在樓下的超市裏買東西了。”她冷冷地說道,“還沒給錢呢——押了你的一套製服。”


    方木接過紙條,掃了一眼上麵的數字,唔了一聲,塞進衣袋裏。


    “還有,我的手機沒有話費了,給我存點。”


    方木看了看廖亞凡,後者挑釁般地盯著他。幾秒鍾後,方木垂下眼皮,低聲說:“把衣服換上吧。”


    廖亞凡“嗤”了一聲:“這麽老土的衣服,誰要穿?我原來的衣服呢?”


    方木指指門口的手提袋:“扔了,又髒又……”


    “操你媽的!”廖亞凡突然爆發了,“誰讓你扔的!”


    這時,廚房裏突然傳來“咣當”一聲,似乎是炒鍋被重重地摔在了爐灶上。


    方木尷尬無比,不知該斥責廖亞凡還是該安撫米楠。廖亞凡卻來了興致,晃到廚房門口,邊吸煙邊上下打量著米楠,片刻,她轉頭麵向方木,眼神裏滿是調笑。


    “你馬子?身材不錯啊。”


    米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炒鍋,手中的鍋鏟幾乎要攥出印來。突然,她把鍋鏟放在灶台上,再轉過身來時,卻是嫣然一笑。


    “吃飯吧。”


    這是方木記憶中最漫長的一頓飯。三個人圍桌而坐,彼此一言不發。廖亞凡把一隻腳蹺在椅子上,毫不客氣地大嚼大咽,魚骨吐得滿桌都是。米楠則低著頭,小口扒著飯。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看廖亞凡,又看看米楠,胡亂向嘴裏塞著食物,卻連吃的是什麽都不知道。最後不小心嚼了一塊八角,徹底沒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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