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楊錦程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陳哲一回頭,楊錦程站在辦公室門前,滿臉驚愕。


    “楊主任,他……”陳哲急忙向楊錦程解釋,可是楊錦程看都不看他一眼,急步走過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連連搖晃了數下,才吐出幾個字:“周老師,您怎麽來了?”


    老人表情冷淡,楊錦程卻是一臉的激動,他回頭對陳哲和那兩個保安員說道:“今後,你們見了他,就要像見到我一樣尊重,聽到沒有?”


    兩個保安員喏喏稱是,陳哲也是一臉尷尬,搓了幾下手說:“楊主任,我去安排會客室……”


    “不用了。”周老師依舊冷著臉,他把頭轉向楊錦程,“錦程,我想找你談談。”


    楊錦程一怔,隨即滿麵堆笑,“好的,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金輝浴宮裏人跡寥寥,由於警方最近嚴打賣淫嫖娼等違法活動,所以同往日裏顧客盈門的情形相比,今天的生意顯得格外冷清。


    偌大的浴場裏隻有三個浴客。一個年輕人手握毛巾,臉衝著牆淋浴,另外兩個浴客分別趴在兩張床上搓澡。很快,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搓好了,衝洗後跟另一張床上的老人打了個招呼,起身去了按摩房。


    給老人搓澡的師傅用力搓了幾下,無奈地拍拍老人的肩膀,“老先生,您還得去桑拿房蒸蒸,搓不下來啊。”老人應了一聲,費力地爬起來,進了旁邊的木頭屋子。


    老人一進門,搓澡師傅就迫不及待地對在一旁休息抽煙的工友說:“嘿,你剛才看見沒有?”


    “看見什麽?”


    “嗬嗬,這老頭沒有那個。”


    “沒有什麽?”


    搓澡師傅用手指指自己胯下,“沒有男人的那杆槍啊。”


    “是麽?”工友來了興趣,“這老頭是個太監?”


    “什麽太監啊,我剛才實在沒忍住,就問他了。”搓澡師傅眉飛色舞地說道,“老頭還挺大方,一點沒掖著藏著。他告訴我,他在‘文革’時挨過一槍,把那話兒給打掉了。”


    “嘻嘻,那這老頭這輩子可虧大發了……”


    兩個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進了那個年輕人的耳朵裏,他全身一震,似乎對這件事大感意外。隨後,他就關掉水龍頭,快步走進了桑拿房。


    老人坐在桑拿房裏的木椅上,雙眼緊閉。年輕人關好門,慢慢地坐在他的對麵,把目光投向他的下身。


    老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睜開雙眼,看見年輕人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兩腿之間。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注視,寬容地微微一笑,重新閉上眼睛。


    忽然,他覺得這個年輕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的木椅上已經空無一人。


    更衣間裏,已經穿戴整齊的羅家海看著手裏的照片,西裝革履的周振邦對著鏡頭自信地微笑著。這是z先生一小時前交給他的。羅家海若有所思地收起照片,用毛巾重新把刀子包裹好,起身離去。


    已經洗浴完畢的周老師披著浴袍走進包房,卻被沙發上突然坐起的白麵怪物嚇了一跳。


    “嗬嗬,對不起,嚇著您了。”楊錦程撕下臉上的麵膜,“怎麽樣,學生還沒忘記您當年的老習慣吧,您說過,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了。”


    他指指已經擺滿豐盛菜肴的茶幾,“您坐,今天咱們邊喝邊聊,一醉方休。”


    楊錦程從茶幾上拿起一瓶五糧液,衝周老師晃晃,“這也是您最喜歡的。”說罷,擰開蓋子就要往杯子裏倒。


    周老師擋住他的手,表情冷峻:“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有話問你。”


    楊錦程放下酒瓶,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您說。”


    “你是不是……”周老師頓了一下,“還在繼續教化場實驗?”


    楊錦程的臉色微變,隨即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是,當年我複製了所有的資料。”


    周老師捏緊拳頭,臉色鐵青,“你為什麽沒按照我的話去做?”


    楊錦程不緊不慢地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我覺得,我繼續這個實驗,才是真正地聽您的話。”


    “你說什麽?”周老師怒不可遏,“純屬胡說八道!”


    “的確,您當年因為內心的負疚感放棄了實驗。”楊錦程盯著周老師的眼睛,“可是您敢說您真正放棄了麽?”


    “你什麽意思?”


    “您剛才說您成立了一個孤兒院,我知道您想做什麽。”楊錦程抿了一口酒,笑笑,“天使堂,教化場———聽起來多麽相像的兩個詞。其實我們做的事情也是一樣的,我們都在教化別人,隻不過,你用獎勵,而我繼續用我們曾為之努力的———懲罰。”


    “一派胡言!”周老師跳了起來,“我怎麽會和你一樣?”


    “坐下!”楊錦程的語調一下子升高,他猛地掀開周老師的浴袍,“您看,您從不避諱身體上的缺陷,到現在您依然是這樣。”


    “那又怎樣?”


    “您說過,隻要相信那隻是三條海綿體,與男人的尊嚴無關的話,那麽有沒有這個家夥都無所謂,就像人有沒有闌尾都無所謂一樣。這麽多年來您清心寡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科研上,卻從未聽您說過寂寞。換句話來說,您教化了您自己。”楊錦程朝包房外努努嘴,“您這樣睿智、意誌堅定的人都可以被教化,外麵那些平庸的人,有什麽不能被教化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周老師依舊板著臉。


    楊錦程硬把周老師拉坐在沙發上,把臉湊過去,盯著周老師看了幾秒鍾,緩緩說道:“您當年做得沒錯,同樣,我現在做得也沒錯。您說過行為科學可以改變世界,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們可以塑造人類的行為,強化人類的行為,當然,我們也可以消除它。就像斯金納說過的那樣,理想社會的管理者不應該是政治人物,而是宅心仁厚且掌握各種控製手段的行為學家。”


    “你……”


    “所以———”楊錦程大聲打斷周老師的話,同時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而後慢慢攥成一個拳頭,“未來不是掌握在軍人和政客手裏,而是我們———行為學家的手中。”


    “可是你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人,永遠隻能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


    “科學發現的價值就在於它的實際運用,從人類發明科學這個詞開始,它唯一的用處就是構建社會!”


    “可是你有什麽資格安排別人的命運?”周老師幾近失控,“你以為你是神麽?”


    “說到命運,”楊錦程反而冷靜下來,嘴邊顯出一絲微笑,“古希臘的奧狄浦斯終生都在跟自己的命運抗爭,最後殺父娶母,仍然沒有擺脫命運的安排;曆代多少君王都在苦苦追尋長生不老的魔藥,但是又有誰逃得過生命的終結?古往今來,人類一直憂慮是否真能掌控自我行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可以掌控到何種程度?”


    楊錦程頓了一下,猛地張開雙臂,“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在這種意義上,我,就是神。”


    周老師瞠目結舌地看著楊錦程,半晌,才喃喃說道:“你會被後世唾罵、詛咒幾百年、幾千年……”


    “無所謂。”楊錦程向後靠在沙發上,“愛因斯坦發明了世界上最不人道的武器———核武器,但是他依然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


    “好了。”周老師徹底絕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說服楊錦程,“我以老師的名義命令你,不,懇求你,放棄教化場實驗,毀掉所有數據和成果!”


    “不可能。”楊錦程直截了當地拒絕,“我們已經在教化場上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現在距離成功僅有一步之遙,我絕不可能放棄。”


    “你知不知道已經有人為此送命了……”


    “我當然知道!”楊錦程猛地站起來,“沈湘和她的那個愚蠢的男朋友對吧?沒有任何科學成就是不需要付出代價就能取得的!而且,我付出的代價和承擔的風險一點也不比他們少!”


    他的臉上擠出一絲古怪的微笑,“我不妨告訴你,當年強奸沈湘的,是我。”


    周老師震驚得無以複加,回過神來之後,狠狠地給了楊錦程一記耳光!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楊錦程的臉上凸現出五個清晰的指痕,他吐掉一口血水,緩慢而清晰地說道:“你還記得麽,在實驗初期,大多數實驗對象並沒有如我們預期那樣產生劇烈的情緒反應,你和我都很焦急。按照計劃,我要安排王增祥在沈湘身上潑灑帶有異味的汙物,我覺得,那根本起不到什麽震撼的效果。所以,我把王增祥支走,強奸了沈湘……”


    情緒徹底失控的周老師抬手又要打,卻被楊錦程一揮胳膊,摔倒在沙發上。


    “你以為那是性欲的結果麽?”楊錦程衝周老師大吼:“不!我是為了實驗!我甘冒坐牢的風險,就是為了讓實驗對象出現我們預期的效果!”


    他頹然跌坐在沙發上,雙手猛地抱住頭,“你以為這件事對我就沒有影響麽?我直到35歲以後才能重新享受性愛。我妻子病危的時候,我還坐在辦公室裏徹夜研究實驗數據!”


    忽然,楊錦程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幾秒鍾後,哭聲又戛然而止。


    “所以,請別怪我對你無理。”楊錦程擦擦臉,轉眼間就恢複了冷漠的模樣,“如果你有機會決定別人的命運,你會怎麽做———我絕對不會放棄教化場計劃。”


    說罷,他又拿出一張麵膜,展開來貼在臉上,整個人向後仰躺過去。


    周老師呆呆地看著楊錦程,眼神空洞,過了幾分鍾,他苦笑一聲:“你在幹嗎?這也是自我教化麽?”


    “這與教化無關。”楊錦程看著天花板,語調冷淡,“過段時間我要去參加一個國際研討會,同時去國外一個科研機構商討加盟的事宜,如果成功,機構將給我提供上千萬美元的科研經費。”


    他突然坐起來,湊近周老師,被白色麵膜覆蓋的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


    “未來的人類領袖應該有一張完美的臉,不是麽?”


    周老師咬緊牙關看著麵前這張呆板的臉,緩緩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教化場計劃並非隻有你和我知曉,已經有幾個實驗對象殺死了當年的誌願者。”


    看著得意洋洋的楊錦程瞬間變得惶恐,周老師的心底湧起一絲快意,他冷冷地說:“你盡快找出泄露資料的人,然後把全部數據交給警方。”


    想了想,周老師又低聲加了一句:“這是你贖罪的最後機會。”說罷,他就起身離開了包房。


    路邊餐廳,二樓。


    “做完了?”z先生的瞳孔裏映射出屋頂的燈泡,看上去雙眼閃亮。


    “是的。”羅家海垂下頭,“做完了。”


    “按照原計劃?”


    “對,在桑拿房裏刺死他,然後把陰莖割下來塞進他嘴裏。”


    z先生呼出一口氣,看上去如釋重負。


    “那,你的事情呢?”羅家海問道。


    “再說吧。等這段時間過去,我會讓j和q幫助我。”z先生表情輕鬆,一把攬住羅家海的肩膀,“當務之急是先解決你的問題,然後你就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這裏了,我打算……”


    忽然,樓下傳來了敲門聲,一個外地口音大聲嚷著:“老板,還營業不?”


    z先生示意羅家海不要出聲,起身下樓。


    z先生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樓梯口,羅家海就一躍而起,一把抓過z先生那個從不離身的皮包,在裏麵翻找了幾下之後,抽出一個塑料文件夾,迅速塞進了牆角的一個軟墊下,隨後又把皮包拉好,放回原位。


    樓下傳來z先生的聲音:“不營業了,抱歉。”來訪者顯然很不滿,罵了幾聲後,加重貨車的轟鳴聲由近及遠,漸漸消失了。


    z先生重新上樓,看見羅家海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笑了一下說:“是不是一下子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羅家海勉強笑笑,點了點頭。


    “嗬嗬。j和q他們做完後,也是這種感覺。”z先生坐在羅家海的對麵,“不過你要往好處想,畢竟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這裏有5萬塊錢,密碼是6個0。明天一早,我開車送你去f市,然後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謝謝。”羅家海接過那張銀行卡,“然後———我們就不再聯係了,是麽?”


    “對。”z先生的表情凝重起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在別處快快樂樂地活著,對我們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羅家海無語,把銀行卡小心地放進衣袋。


    “那我先走了。”z先生站起身來,指指桌上的一個塑料袋,“這裏麵有水和食物,你早點休息,我明天一早就來接你。”


    幾分鍾後,z先生的車消失在這條郊區公路上。躲在窗後窺視的羅家海放下窗簾,快步走到牆角,從那個軟墊下抽出塑料文件夾,急不可待地打開來。


    裏麵是所有關於教化場計劃的資料,既有作為實驗對象的沈湘、薑德先、譚紀、曲蕊、黃潤華的資料和跟蹤記錄,也有作為誌願者的蔣沛堯、申寶強、馬春培、聶寶慶、周振邦的資料。羅家海反複翻看,唯獨沒有任何關於z先生的資料和實驗記錄。


    這個文件夾一直在z先生手裏,始終秘不示人。難道,z先生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也是一個實驗對象?


    今天晚上的目標周振邦顯然不是當年強奸沈湘的人,z先生為什麽要騙自己?


    羅家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冷汗已經開始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他漸漸意識到自己早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方木心不在焉地坐在家裏的客廳裏吃飯,不時瞄一眼擺在旁邊的手機。


    “你這孩子,吃個飯也不專心。”媽媽嗔怪著夾起一大塊排骨放進他的碗裏,“好好吃飯,工作的事情吃完飯再想。”


    方木應了一聲,低頭扒飯,心思卻無法集中在麵前這頓豐盛的家宴上。


    經過專案組的調查,當年強奸沈湘的誌願者王增祥雖然已經找到,但是他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於晚期肺癌。以他為餌釣出羅家海的計劃自然也就落空。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周老師了。


    周老師雖然沒有透露當年的助手是誰,但是方木可以肯定他就是楊錦程。但始終在幕後策劃,並在酒吧裏消失的那個人卻不可能是楊錦程,因為他如果把計劃泄露給實驗對象,無異於自我終結學術生命,而且他也沒有必要殺死那些誌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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