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查驗了黃潤華的屍體,發現他的身上除了槍傷之外,還有幾處陳舊的皮膚割傷。從傷口的位置來看,很像是自己為之,看來他生前曾有過劇烈的自虐行為。方木忽然心思一動,也許想去捐獻器官的是黃潤華自己?


    他馬上安排人去走訪黃潤華的妻子,自己拿著黃潤華的照片去了本市的幾家醫院。經過整整兩天的調查,兩家醫院(其中就包括醫大附屬醫院)都證實黃潤華曾來要求捐獻器官,醫院見他情緒極不穩定,而且不符合捐獻條件,都將其拒之門外。而從對黃潤華妻子的調查走訪結果來看,她證實曾親眼目睹丈夫在家裏的衛生間裏用刀子割傷自己。


    看起來,黃潤華對自己的身體極其厭惡,恨不得毀之而後快。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種情緒的起因往往是強烈的內疚。而黃潤華將死者殺死後,打算將其作為捐贈者棄置醫院,有一種“轉嫁”心理危機的味道。


    一直困擾專案組的問題似乎有了些眉目:這個互助殺人組織成立的初衷也許是為了擺脫某種心理疾患。


    方木看看手裏黃潤華的照片,已經中彈身亡的他眉頭緊鎖,嘴巴大張,似乎心懷不甘。也許他當時滿心以為已經擺脫困擾,可以重新生活了吧。


    方木疲憊地閉上眼睛。黃潤華一定掌握著很多秘密,可惜,他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清了。聶寶慶,33歲,大學學曆,職業:演員。說是演員,其實就是在全市各娛樂場所表演一些格調低俗的小品。案發當天,聶寶慶要去金達酒店表演節目,晚18時左右,他居住的小區保安見他從家中離開,然而當晚20時節目開演,聶寶慶還沒有到金達酒店,初步推斷聶寶慶就是在這段時間被劫持的。


    死者是娛樂場所的演藝工作者,與之接觸的人員成分複雜。然而黃潤華的妻子和同事都堅稱黃潤華平時安分守己,從不涉足此類場所。那麽死者與凶手到底有何瓜葛?他與凶手的極度憎惡自己身體的心理有什麽關係?


    謎團一個接著一個,而可能掌握秘密的五個人一死,一傷,一逃,另外兩個始終不肯開口。


    轉眼間,十餘天過去了,譚紀依然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距離30天的拘留上限僅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如果還不能找到有力的證據,隻能把對薑德先和曲蕊的刑事拘留變更為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最多也隻能監控12個月。專案組麵臨著巨大壓力。


    薑德先和曲蕊在被拘留後立即接受了第一次訊問,然而二人都提出要取保候審,隨後就一言不發。市檢察院拒絕取保後,薑德先和曲蕊的表現倒有了不同。薑德先每日在看守所閉目養神,每次接受訊問時隻回答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對涉及案情的閉口不答。曲蕊則向辦案人員反複追問譚紀的情況。雖然並沒有告知二人案件進展,但是相信他們已經知道譚紀在醫院裏昏迷不醒,薑德先能氣定神閑地等待拘留期限屆滿,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在現場一共發現四部手機,通話記錄中共出現了六個號碼。根據技偵部門提供的情況,除譚紀和黃潤華使用的號碼外,另外四個號碼最後出現的地點分別是那間茶館(即懷疑曲蕊和薑德先使用過的號碼)、撞車那座橋附近和城北的一間酒吧裏。根據這六個號碼的通話記錄,專案組初步推斷,羅家海從現場逃離後,用手機與酒吧裏的神秘人物通話,然後該人指示羅家海關機,拔卡後丟棄,而後指示曲蕊和薑德先立刻遺棄手機,自己也如法炮製。而從茶館裏找到的兩部手機上沒有發現任何指紋,所以目前可供起訴薑德先和曲蕊的證據幾乎沒有。


    酒吧裏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該組織的頭目,但是顯然已無從追尋,唯一的希望,就是盡快抓住羅家海。


    市局將魯旭的事跡上報到省政府,為他申請革命烈士的光榮稱號。省裏卻不批,理由是魯旭參與抓捕屬於擅離職守,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的待遇。暴怒的邢至森帶著鄭霖去省政府拍了桌子,以辭職相要挾,省裏才最終通過了市局的請求。


    魯旭的遺體告別儀式在龍峰墓園舉行,除了留守必要的警力外,幾乎全市的警察都來給魯旭送行。


    告別大廳中央,魯旭身著全套製服,靜靜地躺在花叢中,遺容安詳。在他的腰間,一隻塑膠警用訓練槍插在槍套裏。這是方木送給他的臨別禮物。他為尋槍犧牲,就讓他帶著槍上路吧。當方木眼含熱淚向他三鞠躬時,眼前依然是魯旭在小酒館裏緊緊握住自己的手的樣子。


    “兄弟,兄弟。”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做兄弟。


    魯旭的遺體火化後被安葬在革命烈士公墓。幾天來,前來憑吊的人絡繹不絕,有當天沒有趕上遺體告別儀式的警察,也有聞訊自發前來哀悼的市民。


    方木也一直守在龍峰墓園,不過他的目標不是魯旭,而是羅家海。


    1月23日是沈湘的生日,如果羅家海尚未逃往外地,也許他會在近日來此地祭奠沈湘。警方在沈湘的墓碑附近秘密安裝了視頻監控裝備,同時在墓園的工作人員中安插了大量警力,一旦羅家海出現,立刻將其抓捕歸案。


    前幾日均無發現,23日當天上午,監控器裏終於出現了一對男女,經辨認後確認是沈湘的父母。二位老人在墓前耐心地打掃,擺設祭品,衝著墓碑喃喃自語,最後哭泣著相擁而去。此後監控器內再無可疑人員出現,在墓園的各個角落裏巡視的警察也不斷傳來“一切正常”的消息。邊平指示所有設伏人員保持高度警惕,作好羅家海夜間前來祭奠的準備。


    夜幕漸漸降臨。在監視器前守候了一天的方木在邊平的再三催促下,拿起早已變涼的盒飯狼吞虎咽。正吃著,負責監視的同事忽然“咦”了一聲,隨後就大叫有人來了。


    方木把盒飯一丟,起身撲到監視器前。雖然室外的天色已黑,但是啟動了夜視功能的視頻設備還是把圖像清晰地傳回到監視器上。大理石墓碑前,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緩緩彎腰,向沈湘鞠躬。


    “這不是羅家海啊。”邊平大失所望,“靠,我差一點就下命令抓人了。”


    方木沒有動,始終盯著眼前的監視器,畫麵上的老人已經讓他的內心震撼到了極點!


    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


    盡管敲門聲規律且熟悉,羅家海還是打開門鏡向外窺視,被扭曲的走廊裏,z先生略顯緊張地四處張望著。


    羅家海打開門鎖,順手把手裏的匕首合上。


    z先生飛快地閃進來,把手裏的一盒蛋糕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怎麽累成這樣?”


    “哦,”z先生抬手擦汗,“爬樓梯上來的。”


    “怎麽不坐電梯?”


    “電梯裏有視頻監控,不安全。”


    談到這個,兩個人都一時無話。又坐了一會,羅家海問道:“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j和q還在看守所裏,t始終在醫院裏躺著。”z先生語氣低沉,“h昨天上午火化了。”


    “h是為了掩護我,”羅家海痛苦地抱住頭,用力揪著自己的頭發,“否則他有機會逃走的。”


    “你別多想了,這隻是個意外。”z先生把手放在羅家海的肩膀上,“再說,h一直覺得欠你一份情。”


    羅家海用力地搖頭,肩膀也在微微顫抖。


    “現在最慶幸的是其餘的人都還安全。”z先生猶豫了一下,“即使t醒過來,相信他也會守口如瓶,否則q就完了。”


    “我能為他們做點什麽?”羅家海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什麽都行!”


    “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你自己。”z先生在羅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按按,“大家決定在一起做這件事的時候,都作好了出事的心理準備,你不必太放在心上。過一段時間,我們會給t先生和h先生的家人湊一筆錢。”


    羅家海擦擦眼淚,點了點頭。


    z先生笑笑,指指桌上的蛋糕,“你要的蛋糕我給你買來了。”


    “嗯,謝謝。”


    “你要這個幹嗎,你過生日?”


    “不,是沈湘的生日。”


    “哦,”z先生知道羅家海要做什麽,起身說道:“那我不打擾你了。”


    “z,”羅家海突然開口說道:“我的事情……什麽時候辦?”


    “恐怕要等一等了。”z先生沉吟了一下,“現在風聲太緊,j和q在短期內也不可能參與行動了。你耐心點,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z先生走後,房間裏再次陷入沉寂。羅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會,把視線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羅家海似乎又煥發了一些生機。


    他拆開蛋糕的包裝,把附贈的蠟燭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點燃,接著,抬手熄滅了電燈。


    小小的房間因為那搖曳的燭光竟有了些許溫馨的氣氛,羅家海呆呆地看著那些婆娑跳動的亮點,眼前漸漸幻化出一個身著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兩行淚卻從眼眶中撲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羅家海輕輕地鼓掌,低聲吟唱,卻因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樂……


    邊平發現方木最近幾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戶籍科,偶爾在廳裏看見他,還一言不發地坐在電腦前查資料。邊平以為他又有什麽重大發現,試著問他,方木卻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邊平心裏不快,這小子居然學會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問,自己是他的師兄,又是上級,好歹得有點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動來找自己,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邊平嚇了一大跳:


    “師兄,我需要一支槍。”


    坐在吉普車裏,方木感到腰間那個沉甸甸的鐵家夥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剛才在槍房選槍的時候,方木沒有選小巧的六四式和七七式,而是選了最大最重的五四式,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家夥看起來踏實可靠。其實這也是一線幹警的共識,關鍵時刻還是五四式故障率最低,最好使。


    帶著槍是為了以防萬一,方木卻在心裏暗暗祈禱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牆外的樹上安裝了高音喇叭,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反複念叨:“樹立大局意識,積極配合政府工作,自覺搞好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趙大姐看見方木的車停在門口,一直緊皺的眉頭稍稍放鬆了些,擠出一個笑容迎上來。


    “你來了?”她打開鐵門,“把車停進來,別放在外麵。”


    方木心裏有事,無意寒暄,聽到這話也有點奇怪,“為什麽?”


    “怕那幫王八蛋禍害你的車。”趙大姐朝樹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幾家不肯走的,窗戶都被砸了。”


    “沒事。”方木拿起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關好車門,“周老師在麽?”


    “在。”趙大姐自告奮勇,“你去吧,我幫你看著車。”


    方木“嗯”了一聲,看看麵前的二層小樓,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過去。


    周老師正在一間宿舍裏修理床鋪。他對方木的來訪頗有些意外,笑嗬嗬地問:


    “你怎麽來了?”


    方木沒有笑,直截了當地說:“周老師,我想跟你談談。”


    “好啊。”周老師察覺到方木臉色不對,示意他坐下,“關於廖亞凡麽?”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說,“是關於沈湘。”


    周老師仿佛被雷擊了一般渾身一震,手裏的扳手“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周老師的反應讓方木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認識沈湘,對麽?”


    周老師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背靠著欄杆一點點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說道:“你怎麽知道?”


    “1月23日晚,你去龍峰墓園祭奠沈湘了,對吧?”


    周老師哆嗦起來,片刻,他低聲說道:“給我一支煙。”


    方木掏出煙盒遞給他,看著他顫抖著抽出一支,點燃後狠命地吸了兩口。


    “周老師,”方木盯著他失神的眼睛,“你到底是什麽人?”


    周老師的樣子顯得痛苦不堪,他微閉雙眼,搖了搖頭,似乎在努力擺脫某些難以回首的記憶。


    “周振邦,男,1945年9月7日出生於c市,1964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專業,1971年7月分配至c市師範大學任教,1983年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任命為主任。1999年,周振邦突然辭職,之後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裏的文件夾,“不過據我所知,周振邦5年前改名為周國清,之後成立了天使堂孤兒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麵前。”


    周老師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調查得這麽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飯的時候,你曾經提起你去哈佛大學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築裏聽課的事情。”方木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圖片,“哈佛大學最高的建築是威廉·詹姆斯樓,外觀酷似一座白色寫字樓,而那裏恰恰是心理學係的所在地。我在c市的心理學家中搜索周姓人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資料。”


    “你既然查得這麽清楚,又何必來問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和沈湘到底是什麽關係?”


    周老師沒說話,又抽出一根煙,慢慢地吸。方木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耐心地等他開口。


    一根煙吸完,周老師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說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是請你把這當做一個老人對他前半生所犯錯誤的一個懺悔。我不知道你聽了之後是否會原諒我,但是請你相信,從我創辦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打算用自己的餘生來贖罪。”


    方木看著那雙混濁的眼睛,此刻那裏滿是歉疚與痛悔的淚水。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吧。”周老師捏緊雙拳,仿佛在鼓勵自己吐露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你聽說過skinner’s box麽?”


    “斯金納的箱子?”方木睜大眼睛,“你說的是伯爾赫斯·弗雷德裏克·斯金納麽?”


    “是的。”周老師有些驚訝,“你真的是個普通警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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