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把你要到這裏?”邊平的語氣嚴厲起來。


    “知道。”方木低著頭,“協助分析犯罪人心理異常的刑事案件。”


    “那不得了……”


    “還有,”方木忽然咧嘴一笑,“突發性劫持人質事件的談判。”


    “嘿嘿。”邊平也笑起來,“你個臭小子!”


    邊平的鼓勵讓方木的心裏輕鬆了不少,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桌前,邊喝茶,邊整理幾天來一直紛亂不堪的思路。


    從現有的情況來看,羅家海的去向無外乎有兩種可能:一是已經逃往外地;二是還隱藏在本市,而且是在他人的庇護之下。方木更傾向於第二種可能。


    “說說你的理由。”


    “首先,我覺得羅家海主動越獄的可能性不大。我始終在跟進這個案子,我覺得羅家海歸案後,始終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是對沈湘的愛戀與痛惜,恨不得隨之而去;另一種是對死刑的恐懼以及對生存的渴望。可以說,我在和羅家海談判的時候,他的求死之心還是很堅決的。法院開庭之前,羅家海求生的本能欲望還是占了上風。這一點,從他對律師的積極配合就能看出來。但是那畢竟是兩條人命,僅靠一個‘值得憐憫的情節’是不可能逃脫死刑的。相信這一點,羅家海心裏也有數。所以,保命和與沈湘在另一個世界相會,都是羅家海意料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無論結局怎樣,都能滿足他的其中一個心願。因此,我覺得他不太可能主動越獄。”


    “你的意思是———薑德先很可能是同謀?”


    “對。否則這一切就巧合得離譜了———恰好警衛脫崗;恰好羅家海手裏有尖銳物品;恰好擋住狙擊手視線;恰好發生連環車禍———從常理上看,這是不可能的。”


    “那薑德先的動機呢?”


    “不清楚。”方木搖搖頭,“被自己的當事人挾持,這對於律師而言,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我也想不出他為什麽要自毀前程,但是我覺得他很可疑。”


    邊平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會建議市局調查薑德先。”


    “還有那個卡車司機。”方木回憶起在交警支隊看到那個卡車司機黃潤華的情形,他似乎完全嚇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篩糠。交管部門對黃潤華所駕駛的卡車進行了鑒定,結論是當時氣泡堵塞刹車係統導氣管而導致刹車失靈。黃潤華發現刹車失靈後,為了躲避前方的車輛,不得已闖過紅燈,雖然他及時拉住了手刹,但巨大的慣性仍然導致卡車滑向了路中央。這一細節讓交管部門將其認定為意外事件導致的交通事故。保險公司賠償了事。


    就在全城警方夜以繼日地圍捕羅家海的時候,這座城市並沒有因為一個死刑犯的脫逃而失去原有的秩序。生活還在繼續,公路上依舊車水馬龍,食色男女們依舊為著不同的目標來回奔波。他們似乎從未懷疑過生活的井然有序,始終堅信這城市的美好和諧。死刑犯、越獄、連環車禍,仿佛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的事情。除了可以在晚報上吸引眼球之外,與大家統統無關。


    羅家海放下剛剛掀起一角的窗簾,重重地歎了口氣。


    自從那天棒球帽把他帶到這裏以後,羅家海就再沒有走出過這個房間。這是一棟地處市中心附近的商住兩用樓,除了沒有電話和網絡,房間裏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衣櫃裏有一些簡單的換洗衣物,冰箱裏塞滿了速凍食品,實在是一個躲避追捕的好場所。棒球帽囑咐他千萬不要離開房間,也不要拉開窗簾,幾日來也隻是來送過一次食物。羅家海心驚膽戰地住了幾天,慢慢平靜下來。而平靜之後,就是煩躁。


    薑德先究竟是什麽人?棒球帽又是什麽人?這是什麽地方?他們為什麽要救自己……


    一個個問號攪得羅家海夜不能寐。無論他怎麽想,也搞不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隻是隱隱覺得自己正處於一個龐大計劃之中,而謀劃者是誰,又為什麽會選中自己則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計劃跟沈湘有關。


    那天,看守剛剛走出門去,薑德先就打開公文包,從一個信封裏拿出兩張照片扔在羅家海的麵前。羅家海下意識地去看,隻掃了一眼就愣住了。


    其中一張照片上,沈湘獨自拎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過馬路,眉頭微蹙。另一張照片上,羅家海和沈湘正走在校園裏,沈湘挽著羅家海的胳膊,抬起頭跟他說笑著,而羅家海則微笑著側耳傾聽。


    “你……你是……”


    “什麽都別問。從現在開始,一切聽我的!”


    矮小肥胖的薑德先此刻目光炯炯,好像一個誌在必勝的將軍。


    “拿著。”他擰開鋼筆帽遞給羅家海,“一會你用這個頂在我的脖子上,挾持我出去。得用力頂啊,見血了也沒關係。記住,出門的時候要掉轉身子,把我對著瞭望塔,盡量躲在我後麵。隻要上了車,一切都好辦了。記住了沒有?”


    羅家海茫然無措地拿著鋼筆,“可是……”


    “沒有可是!”薑德先厲聲說道,走廊裏已經傳來了腳步聲,“一切都是為了沈湘。你懂麽?”


    一切都是為了沈湘?


    這是最讓羅家海感到迷惑不解的一句話。事後他回憶起那些照片的細節,意識到第一張照片裏沈湘拎著的其實是一大袋香皂和浴液,而另一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毫無疑問是他們熱戀的時候。他想起沈湘曾說過的一句話:


    “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跟著我。”


    跟蹤者是誰?是不是拍攝者?薑德先與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如果一個人的腦子反複思考同一個問題的話,他不會越來越靈光而是會越來越麻木。羅家海宛如行屍走肉般每天重複同樣的事情:吃飯、看電視、思考、睡覺。在日複一日的幽禁中,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鏽蝕。偶爾,他也會掀起窗簾的一角,看下麵的車水馬龍和人潮湧動,從天色微明到華燈初上。


    那些被抓住的外逃貪官都說逃亡的日子無比痛苦,看起來,是真的。


    這天,羅家海很晚才吃飯。晚餐是一袋速凍水餃。羅家海隻吃了幾個就咽不下去了,翻出一包煙來慢慢地吸。他並不會吸煙,可是又無事可做。這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似乎想了些什麽,又好像大腦一片空白。麵前的飯碗裏插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空氣也汙濁不堪。羅家海想打開窗戶換換空氣,可是又不敢,想了想,起身去廚房開吸油煙機。


    從客廳到廚房要經過進戶門口,羅家海剛走了幾步,就聽見門鎖哢嗒響了一聲。羅家海嚇了一跳,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直勾勾地看著房門被拉開,棒球帽走了進來。


    “嗬,這麽大的煙?”棒球帽用手在鼻子下扇了扇。他看見一臉驚恐的羅家海,似乎覺得很好笑,“沒事兒,是我。吃飯了麽?”


    “吃了……”驚魂未定的羅家海木訥地說。


    “嘿嘿。”棒球帽笑起來,“這幾天憋壞了吧,哥們?”


    “是啊。”


    “走吧,我帶你出去走走。”


    坐在飛馳的汽車裏,羅家海打開車窗,盡情享受著晚秋時節的寒冽夜風。直到被吹疼了臉,他才想起發問。


    “我們這是去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棒球帽不時盯著倒車鏡,顯然不想多說,羅家海也不好繼續再問,隻能默不作聲地看著汽車從市中心漸漸駛入城郊。


    燈火輝煌的城市已經完全消失在身後,道路兩側是看不到邊際的菜地和麥田。汽車仿佛一個提著燈籠的遊魂野鬼,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上飛速滑行。


    忽然,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隨著那亮點越來越大,車速也漸漸慢下來。羅家海知道,那裏就是目的地。


    看起來,這是那種在路邊隨處可見的本地風味餐廳。從門前停放的二三台車來看,似乎生意還不錯。棒球帽鎖好車門,示意羅家海跟他進去。推開門,裏麵卻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隻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坐在吧台後看電視,一見有人進來,他立即站了起來。


    棒球帽顯然跟他很熟,“人都到齊了麽?”


    “到齊了,j先生也剛到。”


    棒球帽點點頭,轉身示意羅家海跟他上樓。


    樓上燈光幽暗,並沒有擺放桌椅,而是一大片空地,鋪著厚厚的米色地毯,幾個厚實的軟墊隨意地扔在地毯上,中間的一張小方桌上,擺著一套精致的茶具。這裏簡潔高雅的氛圍和樓下的油膩粗俗大相徑庭。


    三個人正圍坐在方桌前喝茶,聽到有人上樓,都回過頭來。


    “這是q小姐、z先生。”棒球帽為他們逐一介紹。z先生是一個30多歲的男子,戴著眼鏡,頗有些書卷氣。而q小姐是唯一一個坐在小凳子上的人,衣著隨意,看不出具體年齡。


    “薑律師我就不用介紹了吧。不過在這裏我們都叫他j先生。”薑德先笑著揮揮手,示意羅家海坐下。此時,樓下的燈一一熄滅,高大男子也幾步跨上樓來,他把樓梯兩側的木板橫拉過來,完全擋住了樓梯。這樣,樓上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這是h先生。”h先生朝羅家海友善地笑笑。


    羅家海忍不住問道:“那你呢?”


    “我?”棒球帽摘下帽子,露出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你可以叫我t先生。”


    羅家海坐在一群名字怪異的人中間,氣氛一時有些沉悶。q小姐給他倒了一杯茶,羅家海道謝後端到嘴邊,猶豫了一下卻沒敢喝。大家哈哈笑起來。


    “還是先給他看看資料吧。”z先生對薑德先說。


    薑德先從方桌下取出一個資料袋,遞給羅家海。


    裏麵是一些打印著文字的紙張和照片,羅家海逐頁慢慢地看,眉頭越皺越緊,翻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看完後,又拿出第一張紙,死死地盯住。片刻,他抬起頭,嘴唇打著哆嗦:


    “教化場?”


    第二二章 痕


    楊錦程背靠在寬大的靠椅上,捧著一本厚厚的《表達性心理治療和心理劇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下午的陽光靜靜地潑灑進來,被光可鑒人的紅木地板反射,又轉成了暖暖的溫度。


    門被輕輕地敲響,楊錦程摘下眼鏡,回到桌前,“請進。”


    助理陳哲走進來,把一把車鑰匙小心地放在桌麵上。


    “楊主任,車修好了。”


    “嗯,謝謝。”楊錦程起身去拿掛在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花了多少錢?”


    “不用了。”陳哲垂著手,畢恭畢敬地站著,“我已經把發票交給會計,走研究所的賬了。”


    “那怎麽行?這是兩回事。”楊錦程皺皺眉頭,“一會我去找會計吧。”


    陳哲有些尷尬,“楊主任真是廉潔奉公。”


    楊錦程擺擺手,“應該的。”陳哲的臉更紅了,楊錦程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下不為例。”


    陳哲正要說話,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你好……我是……哦,石老師你好……”楊錦程拿著聽筒,看了陳哲一眼。陳哲立刻點點頭,“主任我先走了。”


    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主任辦公室,又小心地把門關好。


    五分鍾後,已經換下白大褂,穿著筆挺西服的楊錦程走出主任辦公室,跟行政辦公室主任簡單囑咐了幾句後,就去了地下停車場。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鞠躬、打招呼,楊錦程始終麵露微笑,步履從容。


    打開車鎖後,楊錦程特意看了一眼車門,光可鑒人的車門上毫無瑕疵,那道醜陋的劃痕已經無影無蹤。楊錦程滿意地點點頭,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半小時後,長盛小學的教務長辦公室裏,楊錦程和胖胖的女教務長相對而坐,楊展站在牆角,麵朝牆壁,不時伸手去摳牆上的一小塊牆皮。


    “事情就是這樣,好在被打的學生傷得不重,家長也表示不追究了。不過我們有責任把這件事通知給您,希望您能回去對楊展適當管教,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女教務長在氣宇軒昂的楊錦程麵前顯得有些拘謹,一點不像在其他家長麵前那樣硬冷刻板。


    “您批評得對,孩子不聽話,主要責任在我———你放老實點!”女教務長被嚇了一跳,楊錦程急忙解釋:“對不起我不是說您。楊展,你把手給我放下!”


    楊展沒有立刻停手,而是加快速度又摳了幾下,“嘩啦”,一大塊牆皮應聲而落。


    楊錦程氣得七竅生煙,教務長急忙打圓場:“這孩子確實不錯,就是有點———我行我素。”


    楊展安靜地蜷縮在後座上,目光依次掃過街邊的店鋪,透過車窗,外麵的一切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灰藍色,像一部色彩單調的老電影。


    “為什麽打人?”楊錦程問道。


    楊展看看後視鏡,父親正用一種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他扭過頭去,一言不發。


    楊錦程重重地歎了口氣,專心開車。


    路過一家肯德基餐廳的時候,楊錦程減慢了車速。“吃中午飯了麽?”


    楊展沒有回頭,隻是兩個嘴角開始向下撇,漸漸地,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楊錦程把車停在路邊,片刻,陰著臉拎著一個大紙袋回來了。他把紙袋扔給楊展,楊展迫不及待地打開大嚼,弄得後座上到處都是食物碎屑。楊錦程從後視鏡裏看到兒子的吃相,小聲咒罵了一句。


    “真他媽不給老子長臉。”他從紙巾盒裏抽出幾張麵巾紙拋向後麵,“擦擦你的嘴和手!”


    楊展很快就吃飽了,他把那個紙袋小心地封好,布滿油漬和沙拉醬的臉上又恢複了冷漠的表情。


    楊錦程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智·苑小區的保安室。十幾分鍾後,楊錦程走了出來,身後跟著點頭哈腰的保安隊長。


    “楊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抓住那個劃車的凶手!”他把“凶手”這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


    楊錦程帶著兒子回到家,一進門,楊展就扒掉鞋子,鑽進自己的房間裏。楊錦程本來還打算好好盤問一下楊展,聽到楊展的臥室門鎖“哢嗒”一聲鎖死了,站在原地發了半天愣,一股氣憋在胸口出不來,隻能悻悻地吼了一句:“我去上班,你在家裏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


    楊展背著書包坐在小床上,聽到父親的吼叫,輕輕地笑了笑。確認父親已經離開後,楊展放下書包,一頭鑽進床底,掏出那個小鐵盒,把一直攥在手裏的那個紙袋裏的食物統統倒進去。做完這一切,他滿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塵,打開門去客廳看電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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