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稱,幾名在押人員目睹了鬥毆的整個過程。根據他們的說法,邢至森因同監房的死刑犯康某睡覺時磨牙而對其惡語相向,最後演變為肢體衝突。另三名在押人員上前拉架,卻被邢至森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傷。在一片混戰中,邢至森被康某刺傷倒地,監管人員平息事態後,迅速將邢至森送往醫院搶救,但他最終因頸動脈被刺破,大出血導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置邢至森於死地的是一把磨尖了握柄的牙刷。康某對自己刺死邢至森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問及動機,康某隻回答了四個字:“一時衝動。”


    因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警方已將案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至於城灣賓館殺人案,因犯罪嫌疑人邢至森已經死亡,案件撤銷。經死者家屬同意後,邢至森的遺體在案發兩天後被送往龍峰殯儀館火化。


    出殯當天場麵冷清,前來吊唁者寥寥無幾。除了邊平和特意從沈陽趕來的韓衛明一直陪伴在楊敏身邊之外,其他吊唁者都是鞠幾個躬,說幾句話後就匆匆離去。如果不是肖望在吊唁後主動留了下來,恐怕楊敏心中的悲痛又要增加幾分。


    由於邢至森死前的身份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因此,有關部門拒絕了邢至森的遺體著警服的要求。邢至森隻能穿著一套西裝,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裏。楊敏不甘心,始終手捧著一套警服,即使老邢不能穿著製服走,也要把它和老邢一起焚化。遺體告別儀式快要結束的時候,局長來了。他站在合作多年的老搭檔麵前,鄭重其事地鞠了三個躬。隨後,局長走到楊敏麵前,一言不發地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快步離去。


    楊敏再張開手心時,眼淚刷地流下來。


    手裏是老邢被捕時交出去的警官證。


    從遺體告別儀式開始,邊平就一直向外張望著,然而,那個最應該出現的人卻始終沒來。偶爾轉過頭去,他會看見楊敏和韓衛明同樣疑惑的目光。終於,邊平忍不住了,把肖望拉到一邊問道:“你看見方木了麽?”


    “沒有。”肖望無奈地咧咧嘴,“我已經好幾天都聯係不上他了。”


    邊平皺皺眉頭。自從那天昏倒在局長辦公室後,方木就不見了蹤影,手機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他的悲痛和憤怒可以理解,但是今天是送老邢最後一程,無論如何,方木也該出現。


    租用告別廳的時間已經到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來催促了好幾次,楊敏卻遲遲不肯點頭,不為別的,隻想在老邢化作一捧青灰之前能多看他一眼。


    然而,告別的時刻總是要來臨。


    早已不耐煩的工作人員把老邢的遺體移到推車上,準備送往火化間。楊敏急忙把警服和警官證擺在老邢的胸前。剛想最後拉拉他的手,車子就推開了。楊敏突然意識到,這次是真的永別。那個高高大大,不愛笑,說話總皺著眉頭的男人,再也看不到了。


    恐慌、絕望、不舍、內疚、痛惜……


    種種情緒瞬間一起襲上楊敏的心頭,又爆裂開來,把每一絲清清楚楚的痛感傳遞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發自心底的劇痛讓她試圖去抓住老邢的手剛剛伸出去,眼前就一片漆黑。


    楊敏一頭向前栽倒。


    在邊平等人的驚呼聲中,一個身影迅速閃過。緊接著,一隻手穩穩地托住了楊敏,另一隻手,則死死地抓住了那輛推車。


    邊平倒吸了一口涼氣。


    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木麽?


    他從未想過,一個人會在兩天時間內消瘦得這麽厲害,他也從未想過,一個和善,甚至有些靦腆的年輕人,渾身會散發出如此暴戾的氣息。


    方木一言不發,隻是用眼神示意邊平和肖望扶住已經昏死過去的楊敏。然後,他轉過身來,定定地盯著推車上的老邢。


    那個坐在師大保衛處裏,用疲憊卻銳利的眼神盯著自己的老邢。


    那個和自己站在午夜的天台上,俯視腳下這個城市的老邢。


    那個倚著一車棉被,掏出錢來硬要自己帶給廖亞凡的老邢。


    那個戴著手銬,一臉傷痕卻依舊對自己微笑著要煙的老邢。


    我要為你做一件事,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邊平和肖望把楊敏扶出告別廳,韓衛明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忽然,身後傳來鐵車推動的聲音。邊平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剛才還站在推車旁邊的方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十三章 真相


    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裏燈火通明,偌大的空間裏陳設極少,除了一張餐台外,就是房間北側的一個小小的舞台。幾個年輕女子在狂野迷亂的音樂中誇張地扭動著身體,隱私部位在少得可憐的布片下若隱若現。


    這香豔刺激的場景卻絲毫也引不起餐台旁邊的人的興趣,他們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態度默默注視著台上扭動的女子。不時有人假借喝酒或者點煙。偷偷窺視坐在主賓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鬆,甚至是慵懶的姿勢坐著,眼睛盯著那些女子,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觀察自己。他了解他們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數樁意外讓自己元氣大傷,的確不是該慶賀的時候。隻是自己的兒子堅稱要在一個正式的場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個合適的機會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氣。


    更何況,那個帶來所有麻煩的老警察,已經被徹底擺平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挽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誌得意滿地向眾人揮手示意。


    餐台旁邊的人紛紛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著一動不動。他從心底裏反感兒子這種張揚的做法,並將其歸咎於兒子身邊那個女人。


    找個什麽女人不好,非找個女明星。這套排場,估計也是跟她學來的。


    不過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劃了在看守所裏幹掉那個老警察,於情於理,梁四海都必須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後揮揮手,示意停止音樂,讓舞女出去。


    大廳裏恢複了安靜,幾雙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臉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笑笑。


    “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不說,大家心裏也清楚。”梁四海頓了一下,“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損失了幾個人。”


    大廳裏鴉雀無聲。梁四海稍稍坐正,繼續說道:“不過不要緊。這點事,還不足以扳倒我們。大家該幹活還得幹活,該發財還要發財。不過,老金和老彭暫時得去外地躲躲。他們的位置,必須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頭,左右看看,確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後,指指已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給大家介紹個新人,也是我兒子。”他略略提高了聲音,“梁澤昊。”


    梁澤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許是他最光榮的時刻。且不說周圍的人都點頭哈腰地叫他大哥,就連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親也頻頻投來期許的目光。


    從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個讓人表麵敬畏,背地裏取笑的廢物公子哥兒,我將成為這個城市裏的帶頭大哥,將來,我還要成為全省,不,全國的大哥!


    梁澤昊的腦子裏全都是這些關於未來的宏偉藍圖,加之別人的刻意奉承,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頻頻舉杯中,梁澤昊很快就醉眼蒙矓。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他留意到那個領舞女孩的曖昧眼神。


    盡管裴嵐就在身邊,音樂一停,梁澤昊還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進女孩的胸衣裏。女孩咯咯地笑著,報以嫵媚的眼神。梁澤昊低聲說:“休息室。”女孩心領神會,又朝梁澤昊拋了個飛眼,轉身輕盈地離去。


    梁澤昊回到桌前,又喝了兩杯酒,忽然瞥見裴嵐幽怨的眼神。他佯裝不見,無奈對方卻始終盯著自己,隻得做出些回應。


    “怎麽了?”梁澤昊把手放在裴嵐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嵐把他的手拿開,低聲說道:“澤昊,平時你胡來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給我留點麵子。”


    “我又怎麽了?”梁澤昊一臉委屈,“你別小肚雞腸的,像個大嫂的樣子行不行?”


    裴嵐氣得扭過頭去,梁澤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繼續喝酒。


    酒過三巡,梁澤昊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胃裏的東西也不停地上湧。他惦記著休息室裏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則一會兒在床上力不從心,豈不大煞風景。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強忍住不停翻湧上來的酒意,對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為了不至於第一天當大哥就丟了麵子,他沒有用包房裏的衛生間,也拒絕了手下的跟隨,一個人出了包房。


    梁澤昊踉踉蹌蹌地晃到衛生間,推開門,一頭撲倒在馬桶邊,大嘔起來。胃裏的鼓脹感減輕了一些,卻眩暈得更加厲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閉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梁澤昊沒有意識到,剛剛被他推開的門,此刻正慢慢合攏。


    一個身影從門後緩緩浮現出來。


    方木頭戴棒球帽,大半張臉都被隱藏在陰影中,但突突跳動的臉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見。他盯著癱軟在馬桶旁的梁澤昊,一邊緩步上前,一邊徐徐展開手裏的鋼絲。


    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哢嚓”一聲,盡管輕微,方木還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動手槍擊錘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看見一支九二式手槍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額頭。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著這支槍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著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凍結了。顱腔似乎完全被掏空,隻剩下幾個字在裏麵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為什麽會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同時擺擺手裏的槍,示意方木跟自己出來。方木已經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隻能跟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肖望倒退著來到走廊裏,反手打開衛生間對麵的一間包房,示意方木進去。在這十幾秒鍾內,他手裏的槍須臾也沒離開方木的額頭。


    方木也一直盯著肖望,目光卻茫然、空洞。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條鋼絲,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確信的東西。肖望坐在他對麵,眉頭緊鎖。


    “把它丟掉!”


    這句話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頭瞧瞧手裏的鋼絲,又抬頭看看麵前的槍口,方木把鋼絲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該對我說點什麽?”


    肖望沒做聲,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從衣袋裏掏出手機,拔下電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方木冷冷地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肖望的臉色稍有緩和。他合上槍機,把手槍插回槍套,想了想,又起身關上門,熄掉電燈。


    包房裏陷入徹底的黑暗。兩個人坐在餐桌的兩側,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既無從揣摩,也無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這麽說,從丁樹成去臥底的時候,你就已經是梁四海的人了?”


    “對。”也許是因為隱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幹脆,“他自以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樹成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是臥底,連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


    “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我就曾經做過臥底!”肖望的聲音陡然升高,“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發出的仇恨氣息,宛若一條纏繞在他身上的巨蛇,隨時打算吞噬周圍的一切。


    “你別以為邢至森是什麽好人。”肖望已經完全不打算再掩飾自己的情緒,“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犧牲別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鄭霖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鄭霖他們不是為了老邢而死,而是為了救那幾個孩子!”


    “那就隻能算他們找死。”肖望哼了一聲,“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鋼廠。”


    方木一怔,緊接著,就感到全身都緊繃起來。


    “有人撿到那個漂流瓶了,對麽?”


    “嗯。當天一早,就有個溶洞的清潔工給我打電話。”肖望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來追殺我們的?”


    “不是你們,而是那四個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殺你。否則我也不會在百鑫浴宮把你救出來。”


    “嗯?”方木揚起眉毛,“那天拉開護欄,又把他們嚇走的,是你?


    “對。”


    “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


    “很簡單,手機定位。你當時都去了哪裏,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語氣稍稍平緩,“方木,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個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夥,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體現出你的價值。什麽正義,什麽忠誠,都隻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托詞。這個社會很現實,它的遊戲規則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已經置身其中,就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你想生存下去,並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這個規則,否則……”


    “否則就殺了我?”


    “不,那會有很多麻煩。我們可以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肖望的聲音漸漸陰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塊鋼錠裏,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模糊不清的輪廓,忽然開口說道:“胡英博在城灣賓館裏殺死的那個女人,就是這麽處理的吧?”


    肖望輕輕地笑了笑,“你很聰明。這是最徹底的處理方法———連dna都驗不出來。”


    “她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來,“事已至此,我想,你我已經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了。該死的,不該死的,現在都死了。你心裏也清楚,沒有證據,你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公安廳,老老實實地做個文職吧。我也是警察,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煩,我會親手幹掉你。”


    說罷,肖望就拉開房門,走了。


    在黑暗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方木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地感受那有質感的黑暗,將自己層層包裹。


    輸了。嗯。一敗塗地。


    梁澤昊是否還在對麵的衛生間裏,方木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隻想躲在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這世界上還有別的麽?


    可是,門忽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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