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點點頭。


    開出去幾公裏,肖望看方木仍然是一副極度消沉的樣子,笑笑說道:“往好處想吧,至少你省了三十萬———對了,說到這筆錢,我想問問你,你從哪裏弄來的?”


    方木舔舔幹裂的嘴唇,“我抵押了房子。”


    “哦?”肖望驚訝地挑起了眉毛,“你真他媽義氣———不,不是諷刺你。”他看到方木望向自己,急忙補充道,“我這是真心話———老邢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福氣。”


    他頓了一下,低聲說:“我也希望有你這樣的朋友……”


    “別說了!”方木打斷了肖望的話。現在想到老邢,隻會讓自己更加難受。


    邢至森把白菜豆腐湯倒進餐盤裏,和米飯混合在一起,攪拌了幾下,一口口吃起來。有時咀嚼的動作過大,臉頰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


    昨天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幾個犯人故意把肥皂扔在他的腳下,邢至森一頭撞在了水管上,頓時滿臉是血。被送到醫務室簡單包紮後,管教問他是怎麽回事,他隻能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說實話,隻能招致更猛烈的報複。


    現在必須要忍,直到那小子查出個水落石出。


    幾個人端著餐盤坐在邢至森對麵的桌子上,邊吃邊看著他。邢至森沒抬頭,但是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目光。這幾個犯人沒見過,應該是新來的。雖然不可能與他們有什麽過節,但是前公安局長的身份,總會在這裏引起大多數人的敵意。邢至森不想多惹麻煩,就背過身去繼續吃飯。


    這時,一個管教走過來,敲敲邢至森麵前的桌子。


    “老邢,有人來探視。”


    一到看守所,楊敏就想哭,看著邢至森從玻璃幕牆那邊走過來,剛剛擦幹的眼眶又濕潤了。


    “老婆子,哭什麽啊?”邢至森拿起送話器,“我正吃飯呢。”


    “吃得好麽?”楊敏勉強擠出笑臉,邢至森臉上的傷赫然在目,她不想問,也不敢問。


    “不錯啊。”邢至森裝出意猶未盡的樣子,“有魚有肉。”


    楊敏擦擦眼睛,起身費力地拎起一個大塑膠袋,對邢至森說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有吃的、煙和茶。”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別自己用,也給別人分點。”


    她很清楚丈夫的性格,讓他主動討好那些人是絕不可能的。以“分享”的名義讓他們占點便宜,邢至森能少遭點罪。


    邢至森當然明白妻子的心意,笑著點點頭。


    一時間,兩個人拿著送話器相對無語,彼此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著最熟悉的表情。夜那麽深,夜那麽長,高牆內外,隻有這些回憶才是支撐彼此熬到天明的信念。


    楊敏先落淚了,“老頭子,你什麽時候能回家啊?”


    一隻曾經白皙光滑,如今皺紋叢生的手撫在玻璃幕牆上,似乎能撫平對麵那張臉上的累累傷痕。


    邢至森也伸出手,隔著玻璃按在妻子的手上。


    “別擔心,會還我一個清白的。”邢至森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最近見過方木麽?”


    “見過。”楊敏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前段日子他還帶了一個女孩去醫院,那女孩被欺負得很慘。”


    “嗯?”邢至森的心裏燃起一絲希望,看來這小子還真查出一些東西了。


    “不過,他好像也受傷了。”楊敏的聲音充滿憂戚,“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要不,我讓他來看你?”


    “算了。現在隻能讓家屬探視,不會批準他來的。”邢至森皺緊了眉頭。方木顯然為查清此案冒了很大的風險,這是他不想看到的。可是,除了方木,他想不出還能信任誰。而且,他正隱隱地感到更大的不安。


    “過段日子,找個機會把孩子安葬了吧。”邢至森緩緩地說,“這麽久了,也該讓娜娜入土為安了。”


    “嗯。”楊敏答應道,想了想,眼睛突然瞪大了,“你幹什麽?臨終遺言麽?”


    “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


    “你可不許胡來!”楊敏徹底急了,“我們不是約好了麽,娜娜是我們一起帶來的,也應該由我們一起送走———你可得好好的。”


    “好好好,你放心吧。”邢至森急忙安慰妻子,心中的不安感卻越發強烈。


    他突然想起了食堂裏那幾張陌生的麵孔。


    第十九章 暗河


    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紅園區原機床廠職工宿舍1號樓二單元303室發現一具成年男屍。報案人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傳來臭味,焦某在敲門詢問時發現房門未鎖,入室後發現臭味更加濃烈,遂報警。警方到達現場後,在衛生間的浴缸裏發現一具成年男性屍體,經焦某辨認後,為303室屋主。經初步現場勘查,303室內淩亂不堪,有翻動過的痕跡,但未留下有價值的足跡及指紋,疑案發後被人為清掃過。


    死者景旭,男,29歲,未婚。生前係城灣賓館保安員。屍體全長172厘米。屍斑顏色濃重,呈暗紅色,主要分布於右腰背部、右臀部、右大腿外側、左大腿上段內側等處,並有密集的點狀出血,指壓不褪;全身屍僵緩解。顏麵部青紫。雙眼結膜片狀出血,角膜渾濁。頭皮多處陳舊裂傷,顱骨、顱內無異常。舌骨、甲狀軟骨無骨折。一條晾衣繩環繞於頸部,頸部深層軟組織出血。氣管腔內有血性泡沫狀液體,雙肺部明顯淤血,心、肺表麵有出血點。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內有乳糜狀液體,胃內容物約八十克,可見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膀胱空虛。陰莖缺失,創麵凹凸,瘢痕形成。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肌肉層內發現木質牙簽。


    分析意見:


    死因:死者係被晾衣繩環繞頸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損傷成因:頭皮陳舊裂傷符合硬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陰莖缺失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頸部損傷符合扼壓所致;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屬掙紮抵抗時形成;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屬銳器切割所致。


    死亡時間:根據屍檢發現屍斑已經固定、屍僵緩解、角膜渾濁等情況,死亡時間在首次檢驗屍體前二十四小時以上。胃內有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推斷死者在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


    被害狀態:從頭皮多處陳舊裂傷及骨折和骨裂情況來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時左右曾遭暴力毆打;手指離斷傷為被害當天所留,從浴缸及牆壁上多處噴濺血點來看,作案地點就在衛生間的浴缸內。


    被害場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數、特征及與被害人的關係:犯罪分子人數不明;從手段的殘忍程度看應屬男性作案,且與被害人相識。


    犯罪動機:死者係賓館的保安員,接觸人員層次複雜。根據調查走訪,死者生前生活作風糜爛,有多次前科劣跡,結合死者在案發前曾遭暴力毆打,以及斷指及插牙簽等虐待手段,報複殺人的可能性很大。


    案件上報到市局後,警方迅速鎖定幾名犯罪嫌疑人並一一展開調查。其中,市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鄭霖(已停職)、隊員馮若海(已停職)、展鴻(已停職)嫌疑最大。經調查,三人均有不在場證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從電信部門調取死者的通訊記錄後,發現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與死者聯係過,經調查,方木在案發當天與同屬“9.22”專案組的組員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後經群眾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發前幾天在麗華酒店與人衝突並遭毆打。經調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歲,無業,曾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豔波(女,二十二歲,牽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員)及徐合喜的幾個朋友。據查,死者在牽牛花歌城消費時曾與程豔波發生過摩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這麽長時間以來,方木還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鄭霖。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看到方木走過來,鄭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頓時放出鷹隼般的光芒。


    “你好。”鄭霖的語氣冷冰冰的,問候中絲毫沒有善意。


    “你在這兒幹嗎?”方木停下腳步,站在距離鄭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訊問。”鄭霖簡短地回答,向旁邊的第二訊問室努努嘴,“小海在裏麵。”


    “哦。”方木低下頭,準備繞過他走開。


    “你為什麽會被當做嫌疑人?”鄭霖橫過身子,攔住方木的去路,“你給那小子打過電話?”


    “這與你無關。”方木直盯著鄭霖的眼睛,“別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鄭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幹的。斷指、牙簽———真過癮。”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媽是瘋子。”


    “哈哈哈。”鄭霖大笑起來,連連在方木肩膀上拍打著。路過的人無論是警察還是辦事的群眾,無不側目。


    忽然,鄭霖的笑聲戛然而止,那隻拍打的手轉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們在找什麽?”鄭霖微眯著雙眼,語調中透出刺骨的寒意,“斷指、牙簽,那是逼供———你也在找,對吧?”


    方木並不覺得詫異。一般刑偵人員會把景旭被殺的現場解讀為報複殺人,但是絕對騙不了鄭霖。方木曾想過把實情告訴鄭霖,可是以他現在的心態,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經是難上加難,不能再失去鄭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麵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就看見一個大個子從衛生間裏甩著濕漉漉的手走出來。是阿展。


    阿展隻瞄了鄭霖一眼,就擋住了方木的去路。


    這時,鄭霖的聲音從方木的身後響起,和剛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語調中充滿了感傷。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楊家店抓毒販子,我剛衝進院子就被撂倒了。對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動,還有兩支五連發。我趴在地上,身邊的子彈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這下交待在這裏了。”他呆呆地看著牆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彈衣裏嵌著的子彈,摳都摳不出來……”


    方木轉過身,看著喃喃自語的鄭霖。


    “所以,我這條命是老邢的。”鄭霖收回目光,轉而盯著方木,“無論怎樣,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鍾,低聲說道:“現在,你還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鄭霖暴喝一聲,目光漸漸陰冷下來,“你不要逼我。為了老邢,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讓,“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實在出乎方木的預料。當時隻有他和景旭在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誰搶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慘狀時,方木第一個想到的的確是鄭霖,正如他所說,為了老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鄭霖雖然幾乎失去理智,但是還不至於下這麽狠的手。而且,鄭霖剛才的問話,也證明他的確不知道錄像帶的事。徐合喜那些人雖然凶狠,但是不會有殺人的膽量。幹掉景旭的,應該是那個組織裏的人。方木心裏清楚,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交易錄像帶的事情已經暴露,自己在暗中調查的事肯定也已經被對方知曉。現在最危險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個人僵持在走廊裏,誰都一言不發,氣氛卻越來越緊張。這時,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邊平探出腦袋,看到垂手肅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方木把目光從鄭霖臉上移開,問道:“有事?”


    “有事。”邊平招手讓方木過去,等他走近,小聲說,“有人打電話去公安廳找你。”


    “嗯?”方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誰啊?”


    “不知道,隻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紙,“你小子的電話怎麽關機了?”


    方木摸出手機,原來是沒電了。


    “在這兒打吧。”邊平把桌上的電話機推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方木自報身份,對方卻有些慌亂起來。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護士,你……你有東西落在這裏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當時自己被陸大春暴毆一頓後,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車。那個好心的貨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時,身上已經再無他物了,“是什麽?”


    “從你左腿裏取出來的……一張手機存儲卡。”


    沉默而危險的男人似乎總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青睞。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丁燕護士很想再見那個安靜的患者一麵。他的突然離去,讓那張本來應該歸還給他的存儲卡被當做了醫療垃圾處理。可是,丁燕卻把它悄悄留了下來,還通過醫保係統查到了這個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一個年輕的警察。


    受傷的警察,清純的護士,一次邂逅,一個小小的信物———多麽像愛情電影裏的情節啊。


    丁燕護士的美好幻想在幾個小時後被擊得粉碎。那個警察用近乎粗暴的動作從她手裏奪過那張手機存儲卡,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丁護士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著手心裏的存儲卡發愣的樣子,丁護士又心軟了。


    “怎麽了?”她好奇地問道,“這是你的東西麽?”


    那不是方木的手機存儲卡,它和方木的手機完全不能匹配。


    那麽,它就一定是陸海濤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當天陸海濤曾經毫無緣由地抓傷了自己的小腿,這也被那些村民當做他已經發瘋的證據。


    事實上,陸海濤在用手攏那些手機碎片的時候,一定把存儲卡捏在了手裏,然後,他撕開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膚,把它塞了進去。


    儲存卡裏到底有什麽?


    方木急切地四處張望著,丁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


    “哪裏能找一台電腦用用?”


    丁護士猶豫了一下,“我有一台小上網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讀卡器麽?”


    “值班護士那裏也許有,你等等。”丁護士拔腿就走,心裏充滿了美女助英雄的甜蜜感覺———越來越像電影了。


    顯示器右下方彈出“新硬件已經安裝並可以使用”時,方木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急不可待地點開存儲卡,挨個文件夾查看。看到“圖片”時,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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