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平請客,方木作陪。所謂“吃頓好的”,原來是一頓四川火鍋。按照韓衛明的話來講,他就好這一口。席間,韓衛明興致很高,拉著邊平大聲談笑。無心吃喝的方木幾次想談談案子的事,都不知如何開口。這頓飯直吃到晚上十點半,不勝酒力的韓衛明才提出回賓館休息。回去的路上,方木埋怨邊平為何不趁這個單獨相處的機會說說案子,邊平撇撇嘴說:“你真以為老韓喝多了?他心裏清楚著呢。”他解開領口的扣子,呼吸中酒氣很濃,“這老小子壓根就不想給咱們機會,所以才一個勁兒地灌酒。”


    方木不做聲了,半晌,悶悶地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邊平看著窗外的夜景若有所思,“省裏的專家也不少,你知道為什麽請韓衛明來麽?”


    “嗯?”


    “老韓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給老邢測謊,必須找一個不肯徇私的人。”邊平看看一臉陰沉的方木,“不過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事實就是事實,而且,方木……”邊平的語調驟然嚴肅起來,方木不由得轉頭看著他。“……作為警察,伸張正義是必要的,但我們也不能喪失立場。”


    良久,方木才點點頭,看似接受了邊平的指點,其實他的內心更加紛亂。


    老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而在沒有有利證據的情況下,法律卻要給他嚴厲的製裁。


    警察要保持忠誠,然而,要忠誠以對的是法律,還是良心?


    果真如邊平所說,韓衛明第二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研究案卷,選定測試房間和安裝測試設備的工作統統交給邊平和方木去做。第三天,方木早早去賓館的餐廳等韓衛明,剛一進門,就看到韓衛明坐在桌前喝粥。韓衛明也立刻發現了方木,遠遠地揮手招呼他過來。


    “吃了麽?”韓衛明拿出一張餐巾紙擦擦嘴,“這粥不錯,嚐嚐?”


    “我吃過了。”方木無心寒暄,“韓老師,測試方案怎麽樣了?”


    “嗬,老邊推薦的人果真有兩下子。”韓衛明打著哈哈,“看不出你還挺內行。”


    方木不禁苦笑。哪裏是什麽內行,都是這段時間惡補測謊技術的結果。他知道,測謊程序可以分為測試方案的製訂、測試方案的實施和測試數據的整理三個子程序。其中,測試方案包括測試目標、測試對象和測試格式等內容,其中最關鍵的,就是編製誘發被測人員心理生理反應的問題,以及這些問題的排列組合方式。表麵上看起來,韓衛明很信任邊平和方木,把一些工作交給他們去做,但是測謊的決定性部分,他是絕不會讓外人插手的。方木對此心知肚明,也就打消了提前窺視測試方案的念頭。再說,即使他能夠提前預知測試問題,也很難為老邢做什麽。


    吃過早飯,韓衛明又東拉西扯聊了半天,眼看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半,才起身說道:“走吧,去局裏看看。”


    雖然此刻已經過了交通高峰期,路麵上仍然不夠順暢。吉普車在密集的車流中走走停停,行進緩慢。方木不時從後視鏡裏觀察韓衛明,韓衛明一臉閑散的表情,半靠在後座上,似乎對窗外的景致饒有興趣。


    方木很清楚,韓衛明的放鬆,其實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態。不過,他還是想試試。


    又是紅燈。方木看看前方長長的車隊,掛空擋,拉起手刹。


    “韓老師,搞測謊多少年了?”方木遞過去一根香煙。


    “嗬嗬,謝謝。”韓衛明接過香煙,“快十五年了。”


    “那您一定經驗豐富,見多識廣啊。”方木目視前方,盡量不與韓衛明有目光接觸,“遇到過棘手的案件麽?也讓我長長見識。”


    “嗬嗬,你指什麽?”韓衛明掃了方木一眼。


    “就是那種……”方木斟酌著詞句,“提前做了準備,試圖幹擾……”


    “反測謊是吧?”韓衛明笑起來,“當然有。測謊技術出現的同時,反測謊技術就出現了。前蘇聯在訓練克格勃特務的時候,反測謊能力是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


    “哦?真的可以反測謊啊?”方木盡量顯得漫不經心,“采用什麽手段啊?”


    “嗬嗬,可以幹擾自己的生理心理反應的手段有很多啊。”韓衛明談了幾種方法,都足以使測謊無法進行,或者嚴重影響測謊結論。


    方木不再插嘴,而是用心默記。韓衛明說完了,方木正在心裏梳理總結,卻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抬起頭,恰好看見韓衛明正在後視鏡裏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嗬嗬,韓老師,你太信任我了。”方木垂下眼睛,感覺有些心慌意亂,“你就不怕我向老邢通風報信啊?”


    “哈哈,我覺得你會有自己的職業操守的。我們的對話僅僅是學術探討。”韓衛明笑容滿麵,目光卻如刀鋒般銳利,“而且,我知道這些反測謊措施,自然就有反‘反測謊’的辦法。”


    紅燈變綠。方木一言不發地重新發動汽車。剛剛匯聚起來的一點小小喜悅,已經完全消失了。


    測試房間安排在市局四樓的會議室,環境整潔安靜,撤除了多餘的桌椅後,也足夠寬敞,方便安排人員備勤,以防出現意外情況。韓衛明背著手溜達了一圈,又仔細感受了一下室內溫度後,對邊平和方木的工作成果表示滿意。


    “還需要什麽,你就盡管說。”邊平言辭懇切,“我們全力配合。”


    “嗬嗬,已經夠全麵的了。”韓衛明的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些,“那麽,見見被測人吧。”


    因為要接受測謊,邢至森已經被押回本市的看守所。一個小時後,在另一個會議室閑聊的他們被告知:被測人邢至森已經在測試房間等候。


    韓衛明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起身說道:“走吧,瞧瞧去。”


    邊平拍拍方木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為了保證測前談話不受打擾,四樓除了保留必要警力外,已經被徹底封閉。周圍靜悄悄的,隻能聽見二人的腳步聲。不徐不疾的屬於韓衛明,而略顯忐忑的,則屬於方木。剛轉入四樓的走廊,一直低頭想心事的方木忽然覺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識地抬起頭,隻見原本空曠的走廊裏出現了一個人。


    是鄭霖。


    韓衛明掃了他一眼,想繞過他繼續向前走。鄭霖卻橫跨一步,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韓衛明麵前。


    韓衛明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訝異的表情,很快,就被嘴邊淡淡的微笑取代了。


    “幹什麽?”他輕聲問道,似乎在詢問一個淘氣的孩童。


    “你就是那個專家?”鄭霖冷冷地打量著韓衛明,語調低沉,卻有著明顯的敵意。


    “老鄭!”方木搶前一步擋在韓衛明身前,“你幹什麽?”


    鄭霖看都不看方木一眼,依舊死死地盯著韓衛明,片刻,他緩緩地開口說道:“好好測。”他頓了一下,“如果你亂來,我不會放過你。”


    韓衛明眯起眼睛,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了。


    “什麽叫亂來?袒護、包庇,還是置他於死地?”韓衛明的語氣冰冷,“你和邢至森是什麽關係,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隻相信我看到的,以及我認為可信的事實。”


    說罷,他就繞過鄭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方木急忙跟上,經過鄭霖身邊的時候,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方木扭過頭去,麵前的鄭霖表情複雜,似乎又焦慮又憎惡。


    方木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對視幾秒後,鄭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然而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方木默默地拉開他的手,轉身走了。


    拉開會議室的門,韓衛明和邢至森相對而坐,前者正給後者點燃一支煙。方木急忙介紹道:“邢局,這位是……”


    “嗬嗬,不用介紹了。韓衛明韓老師,以前我們見過。”老邢笑嗬嗬地看著韓衛明,“韓老師,這次辛苦你了。”


    “談不上辛苦,工作而已。”韓衛明彈彈煙灰,“最近怎麽樣,老邢?”


    “挺好。”


    他一點兒也不好。臉上的傷口不見減少,反而增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舊傷未愈,又添新痕。韓衛明也注意到了這些,表情漸漸嚴肅。


    “能測麽?”他低聲問道。


    “沒問題。”老邢哈哈一笑,“這點小事,我扛得住。”


    韓衛明笑笑,把桌上的煙盒推過去。


    “說點正事吧———最近有沒有服用藥物?”


    “沒有。”


    “有沒有心髒、呼吸道疾病?還有……”韓衛明忽然換了揶揄的口氣,“你沒有精神疾病吧?”


    邢至森大笑起來,“沒有,都沒有———我要是有精神病,就不用麻煩你老兄出馬了。”


    測前談話的任務之一是測試人員和被測人員之間建立專業、客觀和信任的氣氛,看起來,老邢和韓衛明已經輕易地達成了這一目標。


    “按照慣例,我應當向你展示一下測試原理。”韓衛明依舊笑容滿麵,“怎麽樣,用口頭的方式還是演示的方式?”


    “你就別費那個工夫了。”老邢手裏的煙已經燃到了過濾嘴,仍舊戀戀不舍地吸著,“我也幹了這麽多年公安了,什麽心理生理檢測過程的科學性、測試指標的客觀性、測試結果不受被測人員的主觀控製———這些我都懂。”


    “行。”韓衛明打開筆記本電腦,“那就談談案子吧。”


    測前談話是整個測謊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測前談話甚至比正式測試更為重要。被測者在測試中能否出現應有的反應,取決於他在測試前是否處於測試所需要的心理狀態,而這種狀態正是需要測謊員通過測前談話來引導和調控的。


    老邢先詳細描述了案發當天的情景。韓衛明很少插話,更多的時候都在傾聽,偶爾在筆記本上敲幾個字。方木知道,韓衛明在老邢談案情的同時,也在修正自己對本案的觀點和測謊中的問題。隨即,韓衛明和老邢討論了測謊的相關問題,重點講解了準繩問題。方木注意到,韓衛明為測謊準備的相關問題大多集中在是否有被害女性出現,以及槍擊胡英博的細節上。對此,老邢的回答與之前錄取的口供完全一致。


    把測試問題寫入電腦,並讓老邢核對之後,測前談話結束。


    “那就這樣吧。”韓衛明站起身來,“咱們明天見?”


    “明天見。”老邢平靜地說道。


    走到門口,韓衛明忽然想起了什麽,掏出衣袋裏的大半包香煙扔給了老邢。“好好睡一覺。明天精神點。”


    邢至森沒有答話,舉起煙盒致謝。韓衛明笑笑,拉開門走了出去。方木沒有急著離開,湊到桌前低聲問道:“邢局,還有什麽可以幫你做的?”


    邢至森瞄瞄屋頂的監視器,忽然咧嘴一笑:“來個肘子吧,越大越好。”


    回到走廊裏,方木追上緩步前行的韓衛明,小心翼翼地問道:“您覺得……現在邢局的狀態適合接受測謊麽?”


    “他沒事的。”韓衛明正在想心事,目視前方,若有所思,“邢至森比你想象得要頑強得多。”


    會議室裏,肖望正在和一個中年婦女談著什麽。看方木和韓衛明走進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方木認出那中年婦女是邢至森的妻子,市醫院兒科的楊敏護士長,急忙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嫂子……”


    “小方,我能見見他麽?”楊敏消瘦了不少,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一麵就行。”


    方木有些為難,看看韓衛明和肖望。韓衛明立刻表了態:“我沒意見。”肖望拔腿就走,“我去請示一下領導。”


    幾分鍾後他就回來了,一臉無奈。


    “領導的意思是……不應該讓邢局長在測謊前有大的情緒波動。”


    “送點吃的也不行麽?”楊敏的情緒有些失控了,“關了這麽久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就是殺頭,也得吃頓斷頭飯啊……”話到此處,楊敏自知失言,又悔又氣,整個人顫抖起來。


    方木咬著牙,一言不發地拽起楊敏,又拿起楊敏帶來的手提袋。“嫂子,我帶你去。”


    “方木!”邊平和肖望同時站起來。


    “讓他去吧。”一直默不作聲的韓衛明開口了,“以被測人目前的精神狀況來看,家屬的探視可以起到情緒穩定作用———就說是我說的。”


    方木感激地看了韓衛明一眼,拉起楊敏向留置室走去。一路上,看到楊敏的人無不回避,隻有少數幾個年長的警察簡單地打聲招呼,就匆匆而過。方木想起以往楊敏來局裏時,大家圍過來攀談的情形,心中五味雜陳。


    來到留置室門口,向警衛說明來意後,對方一口回絕:“不行。他是重犯,隻能吃局裏提供的東西。”


    方木忍住氣,耐心地解釋道:“這是邢局的愛人,總不會下毒吧?”


    “那也不行。”警衛毫不讓步,“我必須遵守規定,除非送去化驗……”


    “化你媽的驗!”鄭霖從走廊那頭大踏步走過來,臉色鐵青,“要不要我吃給你看?”


    警衛非常尷尬,“鄭支隊……”


    “開門!”


    “我……”


    “我讓你開門!”鄭霖咆哮起來,“快點!”


    警衛無奈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伸手掏出了鑰匙。楊敏隻來得及向鄭霖笑笑,伸手抿了抿頭發,跟著警衛走進了留置室。


    走廊裏隻剩下方木和鄭霖,一時相對無語。片刻之後,鄭霖遞給方木一支煙,方木猶豫了一下,接過來,默不作聲地抽著。


    一根煙抽完,鄭霖低聲問道:“明天……你在場?”


    方木不想多說,簡單地回了句:“對。”


    “有結果了,告訴我一聲。”說罷,鄭霖就蹍滅煙頭,轉身走了。


    測試時間:11月3日


    測試地點:c市公安局第三會議室


    案由:故意殺人案


    測試人:主測官韓衛明;助手方木。


    被測人:邢至森,56歲,男,漢民族,大學文化,捕前係c市公安局副局長。


    被測人與案件的關係:犯罪嫌疑人。


    主測官告知被測人:今天為偵查城灣賓館殺人案,用心理測試儀對你進行有關心理測試。心理測試能客觀測出案件的真實情況。如果你陳述的是事實,則測試結果就會對你有利,如果你說謊,則測試結果就會對你不利。進行心理測試完全是自願的,你有權拒絕接受心理測試或者在測試過程中隨時終止心理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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