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要做點什麽。


    為了教化場。


    為了新世界。


    半小時後,楊錦程匆匆從一條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樣子,比身後那個女中學生更狼狽、恐懼。


    連滾帶爬地跳上奧迪車,楊錦程迅速發動汽車,踩下油門。撞翻了一個垃圾桶之後,汽車才歪歪扭扭地衝出小巷。


    直到開出近兩公裏,楊錦程才發現對麵駛來的每一輛車都在對他憤怒地閃著大燈。他意識到,自己連車燈都忘記打開了。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一直在下意識地念叨著同一句話:


    “你的身體裏從此就留下了我的東西,你一輩子都會帶著它的味道。”


    楊錦程立刻緊張起來。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動權應該在我的手裏!


    他伸手去衣袋裏拿煙,發現抖抖索索的手指壓根捏不住任何東西,連手裏方向盤都開始打滑,以至於汽車也在路上開始左右蛇行。


    楊錦程罵了一句,左手捏緊方向盤,把右手的手指塞進嘴裏狠命地咬著。這似乎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覺漸漸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個女孩柔軟卻戰栗的身體。


    他的下體甚至還能感受到女孩濕潤的口腔和牙齒掠過的疼痛。


    楊錦程狠狠地抓捏著自己的褲襠,似乎想消除那種可怖的幻覺,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膩。


    他把手指湊到眼前。是血。


    楊錦程怔怔地看著那片血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隨即,狠狠地一腳踩下刹車。


    奧迪車晃了一下,以危險的角度停在路邊。楊錦程伏在方向盤上,放聲大哭。


    箱子穩穩地擺在講台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搖杆和控製軸,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種化學製劑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講台上,又介紹了它承載的曆史與價值後,再平凡的器物,也會顯得神聖無比。


    教室裏有些騷動,坐在後排的學生站起來,竭盡全力伸長脖子,想一睹這心理學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實驗工具。


    忽然,有一個男生舉起手,大聲問道:“周老師,我可以摸摸它麽?”


    周振邦點點頭。男生顯得很激動,快步跑到講台旁,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體,又嚐試著操作那些搖杆和控製軸。


    很快,越來越多的學生要求摸摸斯金納箱。最後,幾乎整個班級的學生都排著隊,帶著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觸碰了那個傳奇般的箱子。


    “就在這個箱子裏,斯金納總結出人類行為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裏安靜下來後,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讓兔子把錢幣投進儲錢罐,讓小豬學會了如何使用吸塵器,甚至讓老鼠懂得了懲罰與獎勵的關係。”


    教室內鴉雀無聲。


    “它證實了人類的行為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訴我們,人類原本可以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可以無限接近於神。”周振邦環視一張張全神貫注的臉,“現在,你們告訴我,有人願意鑽進這個箱子麽?”


    學生們開始麵麵相覷。也許,大多數人都想成為神,但是,他們能忍受這種教化與馴服麽?


    良久,一個男聲在角落裏響起:“我願意!”


    周振邦循聲望去,是剛才那個第一個要求觸摸斯金納箱的男生。


    “為什麽?”


    “我想改造這個世界。”男生大聲回答道,“就像斯金納說的那樣,若想讓心理學產生實質重大的影響,必須采取行動!”


    周振邦久久地凝視著他,最後,問道:“你叫什麽?”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無視身邊的竊竊私語和驚異的眼神。


    “我叫陳哲。”


    今天來接周振邦的是所裏的一個年輕司機。周振邦看著他粗手重腳地把斯金納箱放在後座上,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楊主任呢?”


    “他今天沒來。”年輕司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這是什麽東西啊,這麽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進車裏。


    習慣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能讓人每天麵對,卻察覺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變,隨之而來的,是驟然麵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經習慣於讓楊錦程去打理研究所裏的日常事務,包括那個秘密的計劃。所以,當楊錦程不在所裏的時候,周振邦發現,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幾倍。


    他不由得感慨,這12年,楊錦程是怎樣度過的。


    針對實驗對象的跟蹤報告已經在案頭堆積如山。以往,都是由楊錦程閱讀後,把分析意見匯報給周振邦。不過,現在隻能由周振邦從基礎性工作開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綠茶,拿起最上麵的一份報告開始看起來。


    這個實驗對象是一個中學教師,介入情境是被發現在超市裏有偷竊行為。東西價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誌願者偷偷地塞進他的衣袋裏。不過,後續的跟蹤報告顯示他在經曆了一番委屈與爭辯之後,並沒有明顯的情緒反應,行為規律也沒有劇烈變化。


    周振邦簡單翻看後,並沒有感到太多失望。畢竟個體存在差異,針對不同情境產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應也實屬正常。他很清楚,所謂25年的實驗時限隻是一個保守估計。他也沒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這個實驗,畢竟還有後繼者楊錦程。


    也許,今天那個叫陳哲的學生也不錯。


    周振邦想著,拿起第二份跟蹤報告。隻看了幾眼,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他坐直身體,擦擦眼鏡,逐字逐行地仔細研讀起來。


    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裏,某棟老式住宅樓。


    房間陰暗狹窄,物品擺放淩亂,唯一的窗戶被報紙遮擋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燈泡,屋子裏再無其他光源。


    楊錦程抱著頭坐在床邊,褲子褪至膝蓋。在床邊,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正在懶洋洋地穿內衣。


    楊錦程麵色陰沉,盯著地板上的一處裂痕,一動不動。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楊錦程,撇撇嘴,露出一絲不屑的笑。


    “我說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錢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楊錦程慢慢地抬起頭,起身提好褲子,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扔在床上,一言不發地拉開門出去。


    剛走到樓梯拐角,楊錦程腰間的bp機就響起來。


    楊錦程剛剛走進辦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來。可是,當他看到楊錦程一臉萎靡的樣子,突然想到了什麽,開口問道:“小顧怎麽樣?”


    “哦,還好。”楊錦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周老師,您找我?”“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報告遞給他,“你看看這個。”


    楊錦程接過報告,隻看了一眼開頭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無動於衷,激動地在原地來回踱著。


    “這個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現出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行為規律也有明顯的變化——你看第7頁。”周振邦的語速很快,配合著激烈的手勢,“她洗了將近4個小時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學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麽,她離同桌的距離越來越遠,幾乎要坐到過道裏了……”


    楊錦程顫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們都知道,不同感官記憶調用的先後順序不同,人在回憶的時候,最先調用的是嗅覺。所以,為了強化介入效果,我覺得,可以考慮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氣味元素——錦程?”


    “哦,那個報告我看過了。”楊錦程如夢初醒,“您接著說。”“你看過了?”周振邦大為驚訝,“那你為什麽不向我匯報?如果我們據此調整計劃,就會獲得更翔實有力的數據。”


    “這個……未必吧。”楊錦程回避著周振邦的目光,“個體差異是存在的,沈湘是一個……單純的中學生,對介入情境有強烈反應也屬於正常……”


    “沒那麽簡單,這絕對具有典型意義。”周振邦認真地看著楊錦程,“倫敦大學的神經生物學家們提出了一個構想,與氣味相關的記憶在大腦海馬體不能起協調作用後仍然能夠繼續保存,如果這種構想成立,那麽……”


    周振邦突然不說話了,隻是怔怔地看著楊錦程,眉頭越皺越緊。


    辦公室內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楊錦程意識到周振邦的異常,掃了他一眼,又迅速避開。


    “周老師,”楊錦程費力地笑笑,“您又有什麽靈感了?”


    “錦程,”良久,周振邦終於開口,幾乎是一字一頓,“對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樣的?”


    “按照計劃做的。”楊錦程的臉色變得慘白,“往她身上潑灑有異味的汙物。”


    “潑在哪裏了?”周振邦立刻追問道。


    “身上啊。”楊錦程的嘴唇哆嗦起來,“外套……褲子什麽的。”周振邦上前一步,緊緊地盯著楊錦程:“那她為什麽會刷牙?”“也許,濺到嘴裏了吧?”楊錦程縮著身子,目光躲閃,“當時事發突然……”


    “楊錦程!”周振邦低聲喝道,“我們都是心理學家,你知道你瞞不了我!”


    四目相對。空氣瞬間凝固。室內安靜得隻聽見兩個人劇烈的心跳聲。


    良久,楊錦程臉上的表情突然鬆懈下來。


    “王增祥……沒有按照原計劃進行情境介入。”楊錦程垂下頭,低聲說道,“事實上,他強奸了那女孩。”


    這句話說完,室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足有半分鍾後,楊錦程意識到周振邦並沒有如預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頭來,看見周振邦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隻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


    楊錦程急忙站起來,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阻止他的手勢,同時,急轉身,直奔辦公桌而去。他的腳步踉蹌,以至於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來不及揉搓痛處,周振邦操起電話機,把手伸向數字鍵。


    剛剛按下兩個數字,周振邦手中的聽筒就被楊錦程劈手奪過,按在電話機上。周振邦伸手去搶,又被楊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師,您不能打這個電話,無論是報警,還是打給王增祥。”楊錦程一字一頓地說道,“一來,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兒子;二來,如果王增祥被抓,難免會說出‘教化場’,那我們12年來的努力就統統白費了。”


    “她是個孩子!”周振邦低聲吼著,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沈湘隻是個孩子!”


    “我知道!”楊錦程的手上越發用力,語氣也堅定了許多,“斯金納為了驗證自己的推論,不惜把自己的孩子關進箱子裏……”


    “那隻是不實的傳聞!”


    “我知道!”楊錦程湊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話,斯金納一定會這麽做的——周老師,構建一個新世界,不可能一點代價都沒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著楊錦程,突然,他的身體一軟,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間就蒼老了許多,“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一個孩子躲在被窩裏,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麵。他蜷縮著身子,竭力忍受著膀胱的鼓脹,同時抵抗著越來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為隻要陷入黑暗,就會看到那張沒有五官的臉。


    男人靠在窗邊,看自己嘴裏呼出的煙消散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偶爾回頭看看身後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問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體地站在衛生間裏,用冰冷的水反複衝洗著自己的身體,直到她的皮膚已經感知不到任何溫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細地嗅著。最後,她捂住臉,蹲在噴灑而下的水流中嗚嗚地哭起來。


    老人孤獨地坐在桌前,偌大的辦公室裏,隻有台燈發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遙不可及的些許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著手邊的一個箱子。


    楊錦程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抬手敲響了房門。辦公室內一片寂靜,毫無回音。楊錦程咬咬牙,抬手推開。


    幾天沒見,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頭發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個坐化的老僧。


    楊錦程走到辦公桌前,向他投去一個探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動了動,仿佛一個破敗失修的機器在緩緩啟動,甚至連鏽澀的軸承轉動的吱嘎聲都隱約可辨。


    他向楊錦程推過來一張紙。一張支票。


    “補償給沈湘。”周振邦的聲音喑啞,“無論你用什麽理由,用什麽方式。”


    楊錦程無言以對,點點頭,伸手拿過支票。


    此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年輕的實習生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周主任、楊主任……”大概是因為恐懼的緣故,實習生劇烈地喘息著,“出……出事了!”


    “誰讓你不敲門就進來的!”楊錦程厲聲嗬斥道,“出什麽事了?”


    “那孩子……唐維,”實習生撲到周振邦的辦公桌前,雙眼圓睜,“今天淩晨在醫院……自殺了!”


    楊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識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變化,隻是漠然地盯著實習生。隻有楊錦程發現,周振邦扶著椅子的手背骨節上,已經漸漸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楊錦程拉住實習生,把他推出門外,“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給我。”


    辦公室裏重歸寂靜。周振邦依舊如木雕泥塑般坐著。


    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楊錦程試探地小聲問道:“周老師?”


    周振邦突然豎起一根手指,衝楊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說話。隨即,老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茫然地四下張望著,最後,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煙灰缸,搖晃著向書架走去。


    楊錦程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剛要衝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經揮起煙灰缸,狠狠地向那個斯金納箱砸去。


    這是個近乎完美的仿製品,薄鋼板所製,既結實又美觀。周振邦砸了幾下之後,煙灰缸已經碎成幾瓣。然而,除了砸掉幾個轉軸及搖杆之外,箱體隻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經流出血來,然而,他依舊捏著一塊碎玻璃,固執地一下下砸著斯金納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楊錦程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他沒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為他知道,那個新世界,已經徹底坍塌了。


    三天後,周振邦辭去了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職務。因為事發突然,院黨委經過研究,決定任命楊錦程為代理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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