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吳涵所言,調查比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一方麵,調查範圍太大,經過初步統計,經濟狀況不佳的校內人員足有上千人;另一方麵,調查對象對警方的工作表現出強烈的抵觸態度。這並不奇怪。經濟環境已經讓他們活得自卑又壓抑,現在又被當作係列殺人案的調查對象,難免會爆發出不滿情緒。


    排查工作不順利,這讓丁樹成整日滿腹怨氣。方木好幾次給他打電話,都是說了幾句就被粗暴地掛斷。無奈,方木隻好盡可能地打聽調查的情況,以期獲得一些線索。


    吳涵給方木幫了不少忙。和其他人相比,他對於所謂的底層人員更加熟悉,特別是貧困學生和校工。方木很感激他,吳涵卻認為這是在幫助自己。


    “隻有抓住他,才能徹底證明我是清白的。再說,”吳涵摸摸後腦勺,“他媽的,我也要報這一棍之仇。”


    這天下午,方木和吳涵又跑出去打聽消息,回來的時候已經快晚上9點半了。兩人在校外的小飯店吃了點麵條,筋疲力盡地回到宿舍。寢室裏隻有祝老四一個人。看見他們進來,祝老四從桌邊站起。


    “你們回來了?”


    “你在啊,老四。”吳涵把書包扔到上鋪,毫不客氣地躺在祝老四床上。


    祝老四嗯了一聲,把頭扭向方木:“老六,晚上有事麽?”


    方木端起桌上的半杯冷水一飲而盡,邊擦嘴邊說道:“沒事,幹嗎?”


    祝老四朝桌子上努努嘴:“今天,是陳希的……二七。”


    方木這才注意到那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裏麵塞滿了東西。敞開的袋口裏,幾遝紙錢隱約可見。


    一股暖流湧上方木的心頭。他慢慢地轉過身來,衝祝老四笑笑。


    “謝謝你,四哥。”


    祝老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種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幫幫你。”


    吳涵聞言,也坐了起來:“老四,你還挺細心的。”


    祝老四衝吳涵咧咧嘴,扭頭對方木說:“老六,我陪你去吧。”方木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


    祝老四拎起塑料袋,又從桌子裏摸出一支打火機,轉身對吳涵說道:“三哥,你去麽?”


    吳涵搖搖頭。


    “我不去了。”他看看方木,壓低聲音說道,“別讓他太激動。”祝老四答應了一聲,跟著方木走出了寢室。


    走出宿舍樓的大門,方木有些不知所措。去哪裏呢?


    祝老四看出他的猶豫,輕聲說:“去體育場吧,人比較少。”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覆蓋著白雪的體育場上,卻泛著清冷的微光。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蒼茫,四周寂靜一片。老四說得對,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祭奠場所。


    兩人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方木不想動,也不想說話,腦子裏似乎一片空白,隻是垂著手站著。祝老四沒有計較這些,他麻利地從塑料袋裏往外掏著東西,一樣樣擺好。


    方木看著祝老四的動作,忍不住說道:“四哥,看不出你對這些還挺在行的。”


    祝老四笑笑:“本來是為了佟倩才學的,沒想到能幫上你……”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妥。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祝老四幹咳兩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東西很快就準備好了。祝老四站起身來,小心地看著方木:“開始吧?”


    方木沉默著,點了點頭。


    火燒了起來,很快就變成一個小小的火堆。方木蹲下身子,感到撲麵而來的,是絲絲縷縷的溫暖,一如陳希的長發掠過自己的臉龐。


    祝老四遞給他一遝紙錢,方木接過來,投入火中。


    火焰跳動起來,調皮得宛如不聽話的孩子。方木看著紙錢在火中慢慢卷曲,化作一張張通紅、閃爍的薄片,慢慢地粉碎,消散,仿佛去往不知名的遠方。


    陳希,你還好麽?


    遠在千裏之外的湖南,某個安靜的宅落,你正沉睡在一個小小的木匣子裏。也許剛剛被父親的大手撫摸過,也許剛剛被母親的淚水浸濕過。你一如既往地恬靜、溫柔,默默地遊蕩在那個第一次睜開雙眼的地方,第一次開口說話的地方,第一次蹣跚學步的地方,第一次寫下心事的地方……


    那麽,請你回來吧,這個令你第一次心動的地方。


    方木的眼中已經盈滿淚水,跳動的火光彌漫成耀眼的一團,模糊卻真切。陳希的笑臉在那團光暈中漸漸清晰。


    淡淡細細的眉毛,清澈見底的眼睛,挺直俊秀的鼻梁,可愛俏皮的兔牙……


    你會保護我麽?


    對不起,對不起。


    方木終於發出了不可遏止的抽泣。對不起……


    臉上溫暖的觸覺漸漸真切,仿佛一隻手在緩緩輕撫。


    要挺住啊。別讓我擔心……


    你微側著頭,眼中是無盡的眷戀與不舍……


    方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刹那間,指尖的刺痛讓眼前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


    耳邊傳來祝老四低沉的聲音:


    我將我身,交與至親。我將我魂,交與天地……


    空曠的操場上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混響,仿佛延伸至地平線盡頭的清冷白色中,一個淡淡的身影正緩緩離去。


    我將我思,交與塵世。我將我心,交與愛人……


    祝老四將最後一遝紙錢投入火中,隨即垂首而立,低聲誦讀著,直到那一團火漸漸微弱,直至熄滅。


    當最後一絲火星旋轉著消失在北風裏,體育場再次沉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方木依然半跪在那一片留有餘溫的雪地上,直到祝老四伸手把他拉起來。


    “老六,我們走吧。”祝老四幫他拍掉膝蓋上的殘雪,“陳希一定能感受到你。她在那邊,會很快樂的。”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任由祝老四拉著,慢慢地向體育場的出口走去。來到圍牆之外,他忽然掙脫了祝老四的手。


    “四哥,你先回去吧。”方木用袖子擦擦臉上的眼淚,“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祝老四有些猶豫:“老六,還是回去吧。馬上就要關寢了。再說,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


    “我沒事,四哥。”方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讓三哥幫我留個門。”


    祝老四遲疑了一下:“那……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點。”


    方木目送祝老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回頭看看一片漆黑的體育場,忽然覺得自己的內心如同這裏一樣空曠。他用手在臉上使勁揉搓了幾下,感到稍微清醒了一些,就走到看台上,坐了下來。


    今天是個陰天,夜空被厚厚的雲層遮著,既看不見星星,也沒有月亮。黑暗中,體育場仿佛一個巨大無比的舞台,呈現出謝幕後的一片死寂。


    這個舞台上,上演了太多的故事。


    賈連博和宋飛飛詭異無比又充滿美感的死狀。


    在喧囂的人群中,感受到死神的莫名恐懼。


    當然,還有和陳希並肩漫步的那些美好夜晚。


    它不動聲色地見證了一幕又一幕戲劇。或恐怖,或迷惘,或幼稚,或甜蜜。有的角色死去,有的角色還在掙紮,有的角色始終在黑暗的角落裏掩嘴偷笑。它依舊默默地臥在這個發生了太多事情的校園裏,堅守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訴我,他是誰。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木警覺地回過頭去,心下有些詫異:這麽晚了,誰會來體育場?


    “誰?”


    腳步聲有所停頓,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你麽,方木?”


    是吳涵。方木鬆了口氣。


    吳涵快步走過來。


    “你沒事吧?”


    “沒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老四告訴我的。”吳涵坐在方木身邊,“這麽晚了,你還在外麵,我有點不放心。”


    自從陳希被殺,而吳涵僅僅被打昏後,關於死亡借書卡的說法不攻自破。wpo小組也失去了繼續存在的理由。曾經承諾要彼此照應的小組成員們,在確保自身的安全後,似乎都不願再提及這件事。漸漸的,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繼續扮演著原有的角色。


    始終在追查凶手的,隻剩下方木和吳涵。


    想到這裏,方木默默地把手搭在吳涵的肩膀上。


    這家夥瘦瘦的。可是,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力量,讓人感到踏實,可以仰仗。


    “回去吧。”吳涵始終向四處張望著,“現在這種情況,還是小心點為好。”


    方木點點頭。他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腳,跟著吳涵走出了體育場。


    校園裏早已空無一人,隻有幾盞路燈有氣無力地閃爍著。方木和吳涵並肩走過那些光影交錯的地方。方木注意到,吳涵的右手一直在衣袋裏揣著,神色警惕。


    有這樣一個人同行,真的沒什麽可怕的。


    走到宿舍樓下,方木試探著拉了一下大門。不出所料,門已經上鎖了。他剛要伸手拍門,吳涵就拉住了他。


    “別叫孫姨了,否則免不了挨一頓罵——我有鑰匙。”


    說罷,吳涵把大門拉開一條縫隙,手裏捏著鑰匙探進去。幾秒鍾後,他已經打開門鎖,抽出了鐵質門閂。


    “走吧,動作輕點。”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宿舍樓,邁上台階。剛要上樓,走在後麵的吳涵忽然停住了腳步。


    “嗯?”


    方木站在樓梯上,回過身來,“怎麽了,三哥?”


    吳涵扭著頭,盯著走廊另一端的樓梯。


    “方木,你剛才沒看見麽?”


    第二十一章 真凶


    方木朝走廊另一端看看,視線所及之處隻有一片空白。


    “什麽都沒有啊。”方木轉身問吳涵,“你看見什麽了?”


    “唔。”吳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許是我看花眼了。”


    他聳聳肩膀:“走吧。”


    方木應了一聲,抬腳上樓。走到二樓緩台,他忽然意識到吳涵並沒有跟在身後。扭頭一看,吳涵還站在原地。


    “怎麽了,三哥?”


    吳涵眉頭緊鎖,依舊盯著走廊盡頭。幾秒鍾後,他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對方木說道:“老六,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方木看到他緊張的樣子,急忙跳下樓梯,小聲問道:“你剛才看到什麽了?”


    “上樓的時候,我好像在樓梯那裏看到一個人——突然就不見了。”


    “嗯?”方木看看手表,“都快12點了,還會有誰出來啊?”


    “所以我覺得不對勁。”吳涵看看方木,“會不會……”


    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鍾,不約而同地邁開腳步,悄悄地向走廊另一頭走去。


    吳涵緊貼著牆壁,迅速卻毫無聲息地向樓梯靠近,方木緊跟在他身後,同時傾聽著前後左右的動靜。


    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吳涵的右手從衣袋裏抽了出來。一把大號折疊軍刀赫然出現在他的手心裏。


    方木一愣:“三哥,你這是……”


    吳涵豎起手指,噓了一聲。


    “我出院之後買的。”他低聲說道,“再遇到他,我可不會像上次那樣被輕易放倒。”


    吳涵把軍刀打開。昏暗的燈光下,寒光閃閃的刀刃顯得分外奪目。看見刀子,方木忽然感到莫名的緊張,手心裏一下子沁出了汗水。


    樓梯上沒有人。吳涵朝身後的方木努努嘴,示意他跟著自己上樓。


    剛剛爬到二樓,吳涵突然臉色一變,快速蹲下身來。方木見狀,也急忙蹲下來,大氣也不敢出。


    幾秒鍾後,周圍依舊是一片寂靜。方木小心地探出身子,向樓梯上方張望了一下。


    毫無異常。他轉頭看看吳涵。吳涵顯然已經有所發現,緊鎖眉頭,雙眼微眯,似乎在捕捉著某種聲響。方木也側耳去聽,卻什麽也聽不到。


    眼看著吳涵的表情越來越嚴峻,方木暗暗著急起來。


    你到底聽到什麽了?


    終於,吳涵扭過頭,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六樓。


    六樓?


    據方木所知,六樓隻有一半房間住著學生,另一半暫時閑置。其中幾間寢室用來當倉庫,主要堆放雜物和清潔用品。為了便於管理,居住區和倉庫被一道水泥牆分隔開來。而且,倉庫這一側的樓梯和走廊之間有一道鐵門,平時上鎖。方木和吳涵所處的樓梯,正是通往倉庫的那一條。


    這一側並不住著學生啊,怎麽會有人深夜上去?


    方木正覺得奇怪,吳涵已經站了起來,貓著腰迅速向樓上跑去。方木來不及多想,起身跟上。


    區區四層樓的高度,此刻卻漫長得難以想象。運動鞋和樓梯發出的摩擦聲仿佛比平時響了好幾倍。方木向上跑著,眼前隻有吳涵不斷跳躍的背影。踏上五樓與六樓之間的緩台的時候,方木感到心髒都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了。


    隨即,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平時緊鎖的鐵門,此刻,被打開了。


    一瞬間,方木感到大腦一片混亂,似乎有無數個問號湧了進來。


    誰打開了這扇門?


    誰在半夜裏悄悄地來到六樓?


    他要幹什麽?或者……


    他已經幹了什麽?


    這些問題讓方木暫時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隻是站在原地發愣。吳涵倒是很快回過神來,他輕手輕腳地登上六樓,仔細看了看門鎖,又輕輕地推開,揮手示意方木上來。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進鐵門,看見吳涵正蹲在走廊的拐角處,把頭探出去,馬上又縮回來。


    方木背靠著牆壁蹭過去,剛要開口詢問情況,就被吳涵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


    吳涵的臉色發白,五官也緊張得有些扭曲。他慢慢地站起身,一邊留神傾聽著走廊裏的動靜,一邊示意方木附耳過來。


    “有一個人……進了最裏麵那個房間。”


    方木一驚:“看清是誰了麽?”


    “沒有,隻看到個背影,不過,”吳涵似乎在拚命思索著,“好像很眼熟。”


    方木忽然感到嘴裏幹得厲害。


    “怎麽辦,三哥,報警?”


    吳涵想了想,小聲說道:“別急,也許不是壞人。看看再說。”說罷,他探出頭去觀察了一下,確認無人後,他走出拐角,衝方木擺擺手,小心翼翼地向走廊盡頭走去。


    吳涵在前,方木在後,悄悄走到那個房間門口。門關著,但是從門縫中能看見裏麵有些許微弱的光。吳涵把耳朵貼在門上,片刻,他直起腰來,衝方木無聲地說道:“裏麵有人。”


    方木的心髒狂跳起來。這撲通撲通的聲音衝擊著他的鼓膜,仿佛一把大錘在走廊裏敲擊著。


    吳涵看看方木,喉結上下滾動著。他把軍刀死死地捏在手裏,伸手在門上猛推了一下。


    門被鎖住了。但是推門的聲音卻讓裏麵一片慌亂。有桌椅被撞翻的聲音。


    對方的慌亂似乎給了吳涵莫大的勇氣。他一邊拍門,一邊大聲吼道:“保衛處的,開門!”


    拍門聲與呼喝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裏顯得十分響亮。方木捏著拳頭,全身顫抖著,似乎躍躍欲試,又似乎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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