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房子的事,便就這麽提上了日程。但程如墨有選擇困難症,尤其還對銷售這行業的人抱持普遍不信任的態度,是以看了快兩周,也沒拿一個決定。


    劉雪芝在旁邊都不耐煩了,催促著程如墨去問問程德雲的意見:“你爸就是幹這個的,知道什麽房子好什麽房子差,別一個人瞎琢磨了,去讓他給你參謀參謀。”


    程如墨覺得別扭,不肯去。劉雪芝又好說歹說了一大通,最後程如墨好歹答應下來。程如墨便趁著回家去吃飯的時候,把目前看過的幾個戶型的資料給程德雲。


    程如墨本來也沒在意,不指望著程德雲多上心,誰知道隔了三天,劉雪芝過來給她送東西,順便交給她一個軟抄本。


    就是程德雲平時慣常用來記賬的那種本子,兩塊錢一個,封麵還特難看。程如墨看劉雪芝捧著至寶一樣,問她:“這什麽?”


    劉雪芝將本子塞她手裏了,去廚房幫她歸置東西:“你自己看吧。”


    程如墨翻開看了一頁,頓時怔住。裏麵程德雲仔細畫了平麵示意圖,在旁邊密密麻麻標注出了各種內容,譬如房屋麵積多少,實際能活動空間多少,每日采光多少個小時,室內空氣會受哪些影響,房子估計會出哪些故障……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軟趴趴的一個本子,此刻攤在她手裏卻沉甸甸的。程如墨一條一條仔細看了,心裏漸漸籠上一陣酸澀的滋味。


    劉雪芝把東西整理好了,合上冰箱門出來,說:“你爸沒什麽本事,對建房子的事還是在行的。房子嘛,產權七十年,一輩子的事,肯定得挑著好的買。他的意思是,貴點也沒事,要是小陸付不起首付,我們這邊也還能添點。隻要人好,咱不在乎這一點半點的錢。”


    “沒……”程如墨趕緊說,“我手裏還有五十萬呢。”


    “不是還要裝修呢嘛,現在裝修沒個十萬也拿不下來。不過這事兒好辦,到時候裝修材料讓你爸幫忙操辦,他有門路,自己還代理了一些。便宜,用著也放心。到時候你孩子出生了,也不怕甲醛啊什麽的。”


    程如墨低頭“嗯”了一聲,看著手裏的本子說:“那我晚上給陸岐然打電話,把我爸意見跟他說說,讓他拿主意。”


    劉雪芝點頭:“趕緊把這事兒決定了吧,小陸九月份要過來,別到時候連個敞亮的住的地方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劉雪芝又說:“要是小陸什麽時候有時間,你也抽空去見見他父母吧。”


    程如墨和陸岐然也有這個打算,但陸岐然確實是忙,好幾周都沒放假,是以此事隻能暫時按下。


    程如墨想了想,問劉雪芝:“媽,你那時候見我奶奶是什麽樣的?”


    劉雪芝一笑:“我那時候跟你現在不一樣。你應該曉得我們那裏習俗,媒人說定了就直接訂婚,訂婚的時候女方是跟家裏直係的親戚一起去的,去了還要擺酒。到時候兩邊家長肯定也是見一見的,但你還是應該自己先去一趟。表示尊重,也了解了解情況。”


    程如墨沉思一會兒,點頭:“那行,我到時候打電話問問陸岐然。”


    劉雪芝笑著拍了拍她肩膀:“你放心,家長如何,從孩子性格上也是能看出來的。小陸這人有擔當,他母親肯定不是那種管得特多的人。再說她還是當老師的,脾氣應該挺溫順。”


    程如墨想了想,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根據程德雲的意見,又結合自己的喜好,程如墨實地考察之後,最終確定了一套。她從悅銘家園出來之後,將自己看房時拍的照片和視頻給陸岐然發過去,等著他拍板做決定。


    正朝著地鐵站走去,包裏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劉雪芝打過來的,程如墨還沒來得及說話,劉雪芝急吼吼的聲音已經傳來了:“你爸工地上圍了十幾個記者,你趕緊過去!”


    程如墨心裏咯噔一跳,忙跑往路邊攔出租:“發生什麽事了?!”


    “咱們工地上燒飯的那個,曾玲,你知道吧?她說你幺舅把她強奸了,她等著你幺舅給說法呢,結果你爸爸包庇,讓他回老家去了,她一氣之下喊了都市報的記者來幫她討說法!”


    程如墨一聽就覺得不對勁:“她從哪裏認識的記者?”


    劉雪芝急得聲音發顫:“我不知道啊!你趕緊過去吧,你也是學新聞的,看看能不能跟這些記者協調協調,要是這事一報道出去,你爸麻煩就大了!”


    程如墨眼皮陡然一跳,正好這時候一輛空車駛過來,她趕緊安撫兩句,掛了電話,招手攔住車子,報了紅葉園的地址,催促著司機飛快往那邊趕過去。


    下午三點,平常這時候工地上工人已經睡午覺起床複工,攪拌機和提升機轟隆隆的聲音也都響起來了。今天程如墨一過去就看見大門裏麵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烈日底下大家也不嫌熱,擠作一堆興高采烈七嘴八舌。


    程如墨望見這場景腦袋都炸了,她趕緊小跑過去,扒開了人群,隻見裏麵一圈十幾個長槍短炮,對準了中間那兩人正哢嚓哢擦按著快門。


    中間兩人,正是曾玲和程如墨父親程德雲。


    曾玲頭發披頭散發,狀如瘋婦,此刻正抓著程德雲手臂大聲哭訴,她眼裏也沒有淚,隻扯著嗓子幹號。


    程如墨過去先將曾玲拽開:“有什麽事到裏麵去說吧。”


    “說什麽說!今天不給我個交代,你們誰也別想走!”她順勢往灰撲撲的水泥地上一坐,開始號啕大哭。


    程如墨頭皮發麻,心想這地麵快到五十攝氏度了,燙得都能攤雞蛋了,她也坐得下去。


    程如墨到工地之前在出租車上就將此事仔細想過了。曾玲她也認識,以前陪著劉雪芝給工地上買菜的時候,見過幾次。這女人初中沒畢業就出來,因為長得有幾分姿色,人又有些輕浮,在工地上很吃得開。


    程德雲手下都是一群農民工,很多都沒結婚,三十歲不到血氣方剛,趁著打飯的時候和曾玲調笑幾句,都是非常正常的事。程如墨估摸著,幺舅和曾玲是有那麽一腿,被程德雲知道了,責令著賠了些錢,就把他趕了回去。暫且不問曾玲從哪裏認識這麽一幫小報記者,但她主要的目的肯定還是要錢,估計對賠償數目不滿意,是以反咬一口。


    這會兒曾玲坐在地上撒潑,程如墨也不著急,將鉛筆傘撐起來蹲在曾玲麵前,說:“曾姐,你應該記得我吧?”


    她語氣平平靜靜,曾玲聽見愣了一下,哭號聲立即止住了。


    程如墨望著她,說:“我大學也是學新聞傳播的,還在新聞網站工作過兩年,”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用陽傘遮了一部分記者的視線,湊到曾玲麵前說,“你知道現在社會新聞看點是什麽嗎?網站拚流量,報紙拚銷量,如今出個車禍追個尾大家都不愛看了,跳樓都是稀鬆平常的事,唯獨這類花邊新聞,大家百看不厭。”


    她見曾玲聽得一愣一愣的,笑了笑接著說:“但現在強暴啊、性侵啊這類也都不算稀奇了,記者稿子要想發,肯定得千方百計找新鮮的點。別的不說,曾姐你長得這麽漂亮,照片肯定是一定要見報的。”


    曾玲有些慌了:“不是,不是說馬賽什麽……”


    “馬賽克啊?這個嘛,要是記者有點職業道德,還願意幫你打一打,要是是些愛走下三路的小報,純粹為了奪人眼球,那就不一定了。曾姐你知道你找來的這些記者的底細嗎?”


    曾玲立即往後麵還在哢嚓哢嚓拍照的記者看了一眼。


    程如墨乘勝追擊:“你在我爸工地上幹了四年了吧?他虧沒虧待過你?你去問問別人工地上燒火做飯的,拿不拿得到你這個工資?有什麽事,咱們都可以自己好好協商,要是我幺舅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有學法律的同學,我找他幫你免費打官司。”


    曾玲沉思,程如墨說的不打馬賽克這點著實讓她有些害怕,是以頻頻回頭望著記者們,已經有了退卻的心思。


    “你在我爸手下工作了四年,也了解我爸的脾氣,他不是護短公私不分的人。上回有個跟了我爸二十年的老工人,順了幾十斤的鋼筋出去賣,我爸是怎麽處理他的,你也知道。所以你要是想討回公道,我們一定站在你這邊。”


    她見曾玲沒說話,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地上燙,你趕緊起來吧。”


    曾玲猶豫了片刻,又看了看程如墨,終抓著她的手站了起來。起來後她便立即去趕那些記者:“不采了,不采了,你們走吧!”


    記者嘩然,一時朝著這邊圍攏過來,程如墨趕緊拿傘遮住臉,對程德雲說了句:“爸,你擋一擋!”說著拽過曾玲的手臂飛快朝裏麵跑去。


    到了曾玲住的地方,坐了半個鍾頭,程德雲過來了。程如墨看他滿頭大汗,起身去給他舀了一杯涼茶。程德雲一口灌下去,看見曾玲正伸著脖子望著他,頓時怒火中燒,抬手便將手裏的杯子猛地扔到了她腳邊。


    曾玲尖叫一聲:“你幹什麽!”


    “你跟我舅倌子的事別他媽以為我不曉得,他給你的六千塊錢你還沒揣熱乎,轉眼就敢找記者過來找麻煩!說,哪個指使你的?”


    “沒哪個指使我!他本來就是強奸!怎麽,想六千塊錢就私了啊?!”


    程德雲氣得額頭青筋暴跳,程如墨生怕他出手打人,立即伸手將他拉住了:“媽已經跟幺舅打電話讓他過來了,晚上就到,怎麽處理等問清楚了再說。”


    程德雲冷哼一聲,指著曾玲鼻子:“你給我老實點!”


    待程德雲出去之後,程如墨又好說歹說,跟曾玲分析利害關係,爭取到了第二天早上協商的機會。


    程如墨從工地上離開,先回了自己家裏。這事怎麽想怎麽蹊蹺,她雖記下了工地出現的報紙媒體,但從記者身上卻沒看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地方報紙社會板塊時常無事可報,兩家鄰居吵架有時候都能上報,如今遇到這麽大的花邊新聞,又還與地產巨頭紅葉園沾了點邊,記者們雞血上頭望風而行實屬正常。


    這裏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曾玲的態度,幺舅都回去這麽些天了,她錢也收了,這時候突然跳出來指證強奸,怎麽都有些陰謀論的意味。她大致確定了一個方向:這事大約是有人針對程德雲,是以暗地裏收買了曾玲做文章。


    程如墨想得頭疼,索性不去想了。這時候才記起來給陸岐然發了房子照片的事,她趕緊掏出手機一看,然而沒有任何回複。程如墨一怔——陸岐然即便再忙,收到她短信之後,不超過十分鍾也一定是會回複的,如果不方便也會特意說明,但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她一方麵覺得三小時尚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一方麵又覺得有些反常,兩相掙紮,到底沒忍住給陸岐然打了個電話。第一遍沒人接,程如墨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


    過了五分鍾,程如墨再打了一次,這回終於接通了,陸岐然聲音傳過來:“剛去洗手間了。”


    程如墨忙問:“今天在加班嗎?”


    “沒有,在外麵。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程如墨正要說話,忽聽見那端一個女聲說:“拿鐵續杯,謝謝。”


    這聲音,程如墨雖然隻聽過一回,但是格外影響深刻:不疾不徐有理有據,音色清澈裏帶了細微經過訓練之後的鏗鏘——這語調非常適合律師這一身份,一聽就知道是葉嘉。


    程如墨呼吸不由得一滯,腦海中千萬個念頭已經不由自主冒了出來,偏偏她隻輕聲笑了笑說:“沒什麽事,我看房子拍的照片和視頻發給你了,你抽空看一下吧。”說著也不待陸岐然回應,率先掛了電話。


    程如墨洗了澡,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劉雪芝來電話說幺舅和幺舅媽已經到了,她忙換了衣服趕過去。


    剛到了門口,就聽見裏麵傳出激烈的爭吵聲。程如墨見門是虛掩,伸手推開,卻見幺舅正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幺舅媽站在沙發前,手叉著腰激烈陳詞;而劉雪芝站在對麵臥室門口,氣得臉色漲紅。


    “……我早就說了你們工地上那燒飯的騷貨不安分,現在好了,偷人偷到我頭上了!”


    程如墨“啪”地一下將門摔上,冷淡地瞥向幺舅媽。幺舅媽望見她進來了,暫時收了聲。程如墨走到飲水機前,先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將杯子擱在電視上,看向幺舅媽:“偷人的是你老公,你衝我媽嚷嚷什麽?”


    “程如墨,你……有你這麽跟長輩說話的嗎?!”


    程如墨瞥了一眼坐在沙發上悶聲不吭的幺舅,說:“自己崴了泥,還打算往我們身上蹭。”


    幺舅媽氣得肺疼:“你什麽意思!我們過來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聽你一個小輩在這咋咋呼呼的!”


    程如墨心裏本就憋著一股氣,這會兒見幺舅媽這麽張牙舞爪,火氣更是往上湧,她瞥見手邊電視上的杯子,想也沒想一巴掌拂到了地上。


    玻璃杯在地上炸碎,裏麵尚未喝完的水濺開一地。幺舅媽聽見這聲清脆的破裂聲頓時嚇了一跳,張了張口,怔怔望著程如墨。


    程如墨想到當時坐在人行道旁陸岐然與她講的那席話,看著幺舅媽逐漸冷了聲音:“您搞清楚,沒誰逼著我幺舅往那女人床上爬,他自己沒處理妥當被人反咬一口,如今還打算拖我爸下水。說白了這事關我爸什麽事?關紅葉園什麽事?過來不是讓你講條件的,如今還拎不清,明天你就等著曾玲咬死了強奸,讓幺舅坐牢去吧!”


    程如墨說得越來越快,心裏有陣異樣的痛快。她望見幺舅媽和幺舅全都噤了聲,這才暫收了勢頭,轉身回廚房拿掃帚和簸箕打掃碎片。


    劉雪芝也無心做飯,下了幾把麵三人分吃了,等程德雲回來。程如墨沒胃口,隻捏著遙控在客廳裏看電視,偏又什麽也看不進去,腦海裏反複想著下午那通電話,越想越覺心神不寧。她扔了遙控到陽台透氣,不由自主掏出手機,將陸岐然電話號碼調出來,猶豫了一會兒,撥了出去。那邊響了三聲無人接聽,正在此時,外麵響起程德雲的聲音,程如墨便掐了電話出去。


    程德雲態度很明確,公了私了他都不打算摻和,但如果曾玲打算把紅葉園也拉下水,他必然會與幺舅撇清關係。


    幺舅二人聽得麵如死灰,程如墨在旁冷聲說:“她無非是要錢。”


    幺舅媽似乎這時候才被觸動了敏感的神經,終於忍不住,伸手打了幺舅一拳便開始大聲哭訴。程如墨聽得心煩意亂,便跟劉雪芝說了一聲起身告辭。


    剛到了樓下,陸岐然便回電話過來了。程如墨頓了幾秒才將其接起來,語調輕快地與陸岐然先寒暄了幾句。


    “照片我看了,房子不錯,你喜歡就行。”又問她,“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程如墨便把曾玲的事情跟陸岐然講了,順道說了一下自己的分析。


    陸岐然“嗯”了一聲,頓了數秒,又問:“還有別的事嗎?”


    程如墨一愣,笑了笑說:“沒啦,哪有那麽多事。”


    那邊靜了一會兒,陸岐然聲音才又響起來,“行。你要是有什麽事隨時跟我打電話。”


    “陸岐然……”聽見他似有掛電話的意思,程如墨脫口而出,偏喊了他名字之後,仍是開不了口,她低下頭,鞋尖輕輕蹭著地麵。


    “怎麽了?”陸岐然耐心等她。


    話在嘴裏滾了幾遍,最終還是隨著一聲歎息咽下去了,她小聲說:“沒事,兩周沒見到,有點想你。”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快了,我過幾天要來江城跟電視台接洽,大概能待個三天。”


    這話像是支強心劑,讓蔫吧的程如墨又多了幾分精神:“那你保重身體,按時吃飯。”


    第二天早上,曾玲就擺好了架勢跟幺舅談判。程如墨沒去,聽劉雪芝說曾玲要了兩萬。幺舅媽聽到這個數了又是一通大罵,說要不是為了表弟,早就跟幺舅離婚了。


    程如墨後來問劉雪芝:“那幺舅打算給錢嗎?”


    劉雪芝歎一口氣:“不給也得給,這事鬧開了丟人。”


    “那給的時候跟曾玲訂個協議,別讓她今後有事沒事就提起這茬兒,”程如墨頓了頓,“跟爸說這個工程結束了就讓她去別的地方吧。”


    “你爸也是這個打算。”


    “這事解決了就讓幺舅他們早點回去,我爸別的沒幹,盡幫著別人擦屁股了。”


    劉雪芝不由得笑了一聲:“你昨天跟你舅媽說的那些話,挺解氣的。我現在也想通了,你說得有道理,今後我就按你說的辦。今天早上我也把你說的話跟你爸說了,你爸口頭上沒說什麽,但看起來挺高興,還喝了一小杯酒。就是上回小陸提的那茅台。”


    程如墨也笑了笑:“酒很貴,我得好好感謝陸岐然。”


    ——沒有他的注視和引導,她也沒勇氣去打破一直束縛著自己的這些東西。


    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誰知道幾天之後都市報上登了一篇獨家報道。報道對象仍是程德雲的工地,這次卻隻口不提曾玲的事,直接委婉暗示工地存在施工安全問題。這報道占了一整版,圖文並茂,若不是認真讀過,都以為確有此事。


    程德雲氣得要死,當即將曾玲開除。紅葉園上頭的人下來針對報道問題進行視察,工地部分停工,程德雲一時忙得焦頭爛額。


    陸岐然到達江城這天,程如墨本是要去接他的,但因為出了這檔子事,她被程德雲叫過去商量“危機公關”。


    電話裏程如墨笑說:“我真不知道這該不該叫作患難見真情。”


    陸岐然答:“是上陣父子兵。”


    程如墨笑了一陣:“那你直接去我住的地方吧——哦,要不你還是住酒店,我那裏空調沒修好,挺熱的。”


    陸岐然“嗯”了一聲:“不用操心我,你先去幫忙吧。”


    除了小學,這是這麽多年程如墨往工地上跑得最勤快的時候。她小學放假常去程德雲工地上玩,這裏鑽鑽排水管,那裏戳戳石灰坑,有時候還幫人開開提升機,買煙買水跑腿賺雪糕和汽水錢。後來有次在玩沙子時被裏麵藏的釘子紮了腳,一時留下陰影,漸漸就沒去了。


    工地北麵建了座兩層的辦公樓,程德雲就在那兒辦公。程如墨被烈日曬了一身的汗,一推開辦公室門一陣冷氣襲來,瞬間像是溺水之人被撈出來一般舒暢。


    裏麵除了程德雲,還有一個工地負責人和兩個紅葉園的人。他們看見程如墨進來,談話稍稍停了一下,又接著開始。程如墨靜悄悄走到程德雲旁邊坐下,聽他們交談。


    剛坐下她便發現這桌子椅子似乎是剛剛換新的,上麵的塑料膜都還沒揭幹淨。


    “雖然施工安全問題確實不存在,但那篇報道造成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傅總很不高興,希望你能采取點措施,找到寫這篇新聞的作者,查查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程德雲猛吸了一口煙:“行,我想想辦法。”


    “其實我倒覺得,當務之急是擴大正麵影響。”程如墨忽然開口。


    紅葉園的人立即將目光投向她,程德雲這才抬頭介紹:“這是我女兒。”


    那兩人點頭:“程小姐有什麽高見?”


    程如墨也不推拒,將自己的想法全部說出來:“這是明顯有人針對我父親,也有可能直接針對紅葉園。稿子我認真看過,其實除了標題聳動一些,內文沒有任何實質內容。這樣即便是找到記者,他也可以一口否認。是以查明真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現在立即進行正麵宣傳。紅葉園是全國最大的房地產商,每年用於宣傳的資金必然也是不菲。雖然這隻是江城的工程之一,但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他暫且不說,要是給紅葉園的潛在用戶造成了不良印象,對紅葉園整個企業利益肯定也會造成傷害。”


    對麵那兩人聽得一愣,忙問:“程小姐是學什麽的?政治管理?公關?”


    程如墨望見程德雲微微勾了勾唇,笑了笑說:“我是學傳媒的,所以也隻能在宣傳上提點意見。如今大環境是重視農民工的權益,紅葉園何不趁此機會作為牽頭人,專門成立一個項目來為農民工發聲維權。當然這個項目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搭建起來的,但眼下可以走第一步——拍個一兩集紀錄片,或者說偽紀錄片,專門貼近農民工生活,在江城電視台播放,地鐵上也能見縫插針地播。”


    她說完之後,那兩人半晌沒吭聲,程德雲立即笑說:“您二位都是見慣大場麵的,別計較我女兒這些天方夜譚。”


    “不,”一人立即擺手,“程小姐說得很有道理,這個創意的確是我們宣傳方麵的一個盲點。我認為很有必要成文之後匯報上級,盡快立項。”


    程如墨笑說:“項目是長期的,紀錄片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拍出來,但不管立不立項,先把口號亮出來,也算是一種宣傳策略。”她見二人頻頻點頭,又說,“當然其實還有更便捷更一勞永逸的方式——如今報紙都窮得叮當響,隻指著廣告商養活。要是紅葉園成了這家報紙的廣告大客戶,別說是整版報道,任何捕風捉影的負麵消息都不會再出現。”


    兩人立即大笑:“程老板,你這閨女很有見地啊!”


    將紅葉園的兩人打發之後,程如墨自己去飲水機前倒了杯水,喝了大半杯回來,見程德雲將煙頭掐滅了,不鹹不淡說了一句:“看來書沒白讀。”


    程如墨愣了一下。


    程德雲望了她一眼,又說:“現在你要去哪兒,我派人送你過去。”


    程如墨立即搖頭:“沒事,我坐地鐵就行。”


    程德雲瞥她一眼:“中飯吃了沒?”


    “我回去吃,陸岐然要過來。”


    程德雲便不說話了。


    程如墨收拾東西打算走,望見嶄新的桌椅了,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爸,你辦公室裏家具什麽時候換的?”


    “換了半個月了。”


    “在哪兒買的?”


    “小楊幫忙買的,你去問他。”


    程如墨點了點頭,看了程德雲一眼:“那我先走了,您要是有需要,再給我打電話。”


    程德雲點頭,又掏了支煙出來點燃了,程如墨走到門口了,他才開口:“注意安全。”


    程如墨又是一愣。


    她出去之後先沒急著回去,去工地上找到小楊,問了問家具的事,又打聽了一下曾玲的情況。


    小楊是程德雲最喜歡的一個徒弟,跟著程德雲幹了十年,辦事特別妥帖靠譜。小楊笑了笑,將安全帽摘下來擦了擦汗說:“她還賴在她住的地方不肯走,師父讓我把她趕出去,我跟她說了幾次,她不聽,我也不能動粗。”


    程如墨好奇:“難道她還想接著燒飯。”


    小楊搖頭:“也不是,她說沒拿到錢。”


    程如墨皺了皺眉:“什麽錢?工資給她了,我幺舅的錢也給她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程如墨沉吟片刻:“那好,我就不打擾你了楊哥,我再去找其他人問問。”


    程如墨這次也拉下麵子,在日頭底下前前後後地跟著一堆大老爺們兒跑,又是遞煙遞水又是套近乎,把跟曾玲眉來眼去過的人都“勾搭”了一遍,總算得到了一個稍微有用的情報。


    她也不耽擱,估計陸岐然已經到了,趕緊從工地往家裏趕。


    程如墨一打開門便看見門口放著陸岐然的鞋,當下驚喜不已,忙朝著裏麵喊了一聲。浴室門打開,僅穿著條內褲的陸岐然從裏麵走出來,程如墨嚇得趕緊捂上眼睛。


    陸岐然大笑,走過來將她一攬:“又不是沒見過,嗯?”


    他頭發也是濕的,襯著眉目洗淨過一般清亮,程如墨呼吸間全是他身上清新的水汽,這樣被他抱了一會兒,方才伸手去推他:“我先去洗個澡,一身汗。”


    程如墨穿著大t恤和熱褲從浴室出來時,陸岐然正在廚房裏忙活。空間狹小悶熱,他穿了條大褲衩,剛剛洗過的身上又浮了一層的汗。


    程如墨趕緊進去:“還是出去吃吧,我這裏熱。”


    鍋裏的餃子已經一個個浮起來了,程如墨見他搖頭,便將手邊的大碗用水衝了衝遞給他。餃子很快起鍋,程如墨將臥室裏的空調扇拿出來,又多加了兩塊兒冰,便跟陸岐然坐在桌子兩邊開始吃餃子。


    程如墨望見他這樣,忍不住笑說:“你好歹也算是當年數傳一朵花,如今穿著大褲衩跟我蘸醋吃餃子,淪落到這地步,著實讓我不忍心啊。”


    “這叫肝膽相照坦誠相待,”陸岐然望了程如墨一眼,挑眉笑說,“你也坦誠一個給我看看。”


    “……”程如墨麵上一熱,輕哼一聲也不說話,伸手將瓶子裏剩下的最後一瓶底醋全部倒陸岐然碗裏了。


    陸岐然看著空掉的醋瓶忍不住笑說:“你家裏醋吃得倒挺快。”


    “呸,誰吃醋了,都被我拿去衝廁所了。”


    兩人說笑一陣,程如墨開始跟他講正事,首先說到了她父親辦公室裏新換的辦公桌:“我本來也沒在意,隻是有點好奇,然後過去問了一下我爸的徒弟。結果完全出人意料,他告訴我說,這家具都是從戀窩家具城送來的。”


    陸岐然頓了一下:“這名字有點耳熟。”


    程如墨看著他:“能不耳熟嗎?”


    陸岐然一愣,“……白蘇家的?”


    程如墨點頭,冷笑一聲:“小楊告訴我說,當時戀窩派了四個人來送家具,正好是中午,就留他們跟著工地上的夥計一起吃了頓飯。他們吃飯都在一屋,平時說話也都是口無遮攔,不免一時嘴上沒把風,把曾玲跟我幺舅那事兒捅出去了。這種花邊新聞,擱哪裏都是喜聞樂見。四人再回去一說,白蘇知道了也未可知。”


    陸岐然點了點頭:“有可能。”


    “當然,這是猜測。我為了驗證猜測,又去問了很多人,問最近曾玲跟哪些人接觸過。很多都是無用的信息,直到我聽有個住曾玲旁邊的女人說,曾玲有次在她屋裏跟她一起聊天,中途接到個電話,朝著電話那邊喊了一句‘忱哥’,就避開她出去接了。”說完這句,她抬頭看著陸岐然。


    陸岐然微一思索,目光一凜:“趙忱。”


    程如墨擱下筷子:“如果僅憑家具城或者僅憑這個稱呼,我也不能斷定是白蘇跟趙忱幹的,但這兩件事互相印證……”她聲音冷下去,“我一直以為是我爸得罪了人,還從這方麵查了不少資料,結果沒想到……”


    陸岐然沉默半晌,忽問她:“你打算怎麽做?”


    程如墨愣了一下:“這種事……除非曾玲將她供出來,或者白蘇自己承認,不然拿她沒有辦法。而且報紙上那篇文章措辭也非常有講究,說得似是而非,沒留下任何誹謗的把柄。”


    陸岐然頓了數秒,抬眼笑了笑,冷聲說:“那隻有一個辦法了。”


    “什麽辦法?”


    陸岐然看著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兩人吃完之後,就坐在沙發上開始商量計劃。程如墨本身不怎麽怕熱,但如今多了一個陸岐然。空調扇想在這樣的天氣裏降下溫來,簡直如同蚍蜉撼樹。程如墨伸手往他手臂上一摸,全是汗水,當下從沙發上跳起來:“走走走。”


    陸岐然好奇:“去哪兒?”


    “我可不能讓你中暑了,去賓館吧,你反正隻住三天,花不了多少錢,再說賓館空調開著不心疼。”說著也不管陸岐然同不同意,主動去幫他收拾行李。


    離她住處沒多遠便有一家賓館,進去看著也還幹淨。程如墨本打算幫他訂標間,誰知陸岐然看了看櫃台上方標的價格,說:“商務間。”


    程如墨立即掐他:“別浪費錢。”


    陸岐然笑笑,搶在她之前把自己的卡遞過去了。


    一直到進房間,程如墨都還在嘟囔他鋪張浪費,直到進去看見裏麵寬敞整潔的布置,當下驚呼一聲,自己先跑去在兩米的大床上歡快地滾了一圈。


    陸岐然將行李放在地上,蹬了鞋子,走過去將窗簾一把拉上了。程如墨覺察到光線忽然暗下來,立即抬頭去看陸岐然。陸岐然沒說話,直接坐到床邊,一手按著她手臂,低下頭去。


    結束之後程如墨累得眼皮都掀不開,被陸岐然摟著睡了個午覺,醒來窗外已是漫天霞光。程如墨趕緊爬起來洗澡,拉著陸岐然出去覓食。


    出去逛了一圈,程如墨接到林苒的電話,聽說他倆還沒吃飯,立即將二人邀到家中。林苒的新房子程如墨還沒去過,掛了電話當即拉著陸岐然去攔出租車。


    新房子和林苒原來那房子在一個小區,兩個單元之際間隔也不過兩三百來米。程如墨跟陸岐然一進門便聞見一陣食物的香味,往裏一看,林森正在往桌子上端菜,程如墨樂了:“原來下廚的不是你啊。”


    “我做的菜那能吃嗎?”林苒給兩人找拖鞋,迎進去之後端茶倒水。林森打了一個招呼,又一頭紮進廚房。


    程如墨喝了口水,將杯子擱下在屋子裏亂逛。這房子雖是二手,但原來的業主很是愛惜,是以房子並不陳舊。林苒見她有興趣,站起來跟她介紹:“我起初還覺得七十五平方米小了,但住進來之後發現小有小的好處,兩個人既不空曠又不擁擠。原來業主裝修挺講究的,我就稍微發揮了一下,換了幾件家具提亮顏色。”


    程如墨環視一周後點頭:“真好。”


    林苒嘿嘿一笑,湊到她跟前問:“你們房子打算什麽時候買?”


    程如墨想到之前給陸岐然的那通電話,眸光一沉,笑了笑:“又不是買大白菜,總要從長計議。”


    “江城房價已算是厚道了,這個價格放在帝都、崇城,恐怕連個廁所都買不起。你倆工作這麽多年,積蓄拿出來付個首付,不是分分鍾的事情嗎?”


    程如墨望見防盜網上擺放的青翠植物,心裏浮上一層懨懨的滋味,嘴上仍說:“我有分寸。”


    林苒自然是瞧出來她不對勁:“你有屁個分寸。兩個人偶爾打打太極,那是情趣,但長期這樣真不行。我還是主張有事說事,別什麽都憋在心裏。”


    程如墨想了想,沒說話。


    林苒伸出一指在她太陽穴上輕戳了一下:“死腦筋。”


    林森炒了六個菜,都是他老家的特色菜式,林苒不無得意:“林木頭別的不行,炒菜非常好吃。”


    程如墨瞅她一眼,笑說:“怪不得覺得你好像長胖了。”


    林苒本捏著筷子在夾菜,聽見這句話了手上動作一滯,朝著林森望了一眼。


    這小動作程如墨自然盡收眼底,不禁驚訝看向林苒:“難道……”


    林苒點了點頭,一貫落落大方的她這次臉上少有地現出幾分羞澀:“剛剛跟你打電話就是想跟你說這事兒。”


    程如墨高興得半晌沒說出話,她立即起身跟林森調換了一個位置坐到林苒旁邊,也顧不得吃飯了,拉著她開始問長問短:“多久了?做了檢查沒?老太太知道嗎?”


    林苒笑:“你怎麽比我還激動。”


    “能不激動嗎,你肚子裏懷的可是我未來的女婿。”


    這邊林森臉上的笑也兜不住,替林苒回答說:“今天去做了檢查,一個多月。”


    “那你們婚禮什麽時候辦?是不是得提前?”


    林苒點頭:“得提前一個月,不然訂好的婚紗到時候穿不進去。”她歎了口氣,幾分哀怨,“雖然我估計現在要穿進去就已經夠嗆了——你不知道林森簡直把我當豬喂,”她捏了捏自己手臂,“我倆也就半個月沒碰麵吧,胖了一圈,有天理嗎?”


    程如墨哈哈大笑,衝著林森比了一個大拇指:“不胖不胖,現在珠圓玉潤,氣色正好。”


    “快吃吧,菜都涼了。”


    程如墨這才提起筷子開始夾菜,邊吃邊問老太太的情況。


    林苒答:“老太太閑不住,我們在小區後麵夜市上幫她辦了一個攤位,進了點襪子啊、鞋墊啊什麽的,讓她擺著賣。”


    程如墨笑:“生意怎麽樣?”


    林苒聳了聳肩:“反正是擺著玩,虧了算我們的,賺了算她的。不過我看老太太心情不錯,估計還是賺了吧。”


    “妹妹什麽時候過來?”


    “八月。她自己已經把工作都找好了,”林苒說起林森的妹妹頗有些欣慰的意思,“也沒讓我們幫忙,隻前幾天過來麵試的時候來我們這兒住了兩天。”


    程如墨見她現在心情舒暢,自己也似乎受了感染,眼前雖有個爛攤子,和陸岐然的事也懸而未決,但終究有個奔頭。


    說了一陣,林苒笑問起他們兩人的情況。


    程如墨不自覺往陸岐然處望了一眼,選了個穩妥的說法:“先等他工作調過來再說吧。”


    林苒輕笑一聲:“那抓緊了,要是我肚子裏的是個閨女,比你兒子大太多了,我怕你兒子不樂意啊。”


    程如墨立即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話音剛落,陸岐然卻開口笑說:“爭取今年落實。”


    程如墨立即看向陸岐然,他這話雖然帶笑,神情卻並非玩笑。程如墨不由得勾了勾唇,往陸岐然碗裏夾了一箸。


    吃完之後,林森洗碗,林苒陪著她二人在客廳看電視,問起報紙上那篇報道的情況。


    程如墨來之前本打算讓林苒也幫忙出謀劃策的,但如今林苒懷孕了,說出來一則怕她生氣,二則怕她勞碌,便回答說:“沒事,我爸得罪了人,讓人給擺了一道。”


    林苒不疑有他:“我看到那標題煞有介事的,還嚇了一跳,結果仔細一看,虛頭巴腦通篇廢話,比情感讀本杜撰的辦公室戀情故事還無聊。”


    聊了一會兒,林苒又說:“你那個小表妹如今怎麽樣了?”


    程如墨頓了一下:“怎麽突然提到她了?”


    “我上回跟林森出去吃飯,碰見她跟齊簡堂了。”


    程如墨目光微斂,笑了笑:“他倆的事,旁人也管不著。”


    林苒覷著她的神情:“意思是兩個人有點狀況?”


    程如墨搖頭:“具體我也不清楚。”


    林苒便也不多問了,說:“經過上回派出所那事,我發現這小姑娘,嘴欠了一點人賤了一點,又不太有眼力見,但真說罪大惡極也不至於,就是走了點兒彎路,有人引導的話,興許還能掰回來。就她上次哭成那慫樣,真讓她去殺人放火,估計她也沒那膽子。”


    林苒隨口一說,反而讓程如墨上了心。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思考林苒說的這番話,車子到了她都沒發現。


    直到陸岐然下了車又替她拉開了這邊車門,她才回過神來,望見賓館的霓虹招牌了,立即去喊出租車:“師傅,等等!”


    陸岐然卻將她手臂一拽:“你回去也熱,跟我住吧。”


    “我……我換洗衣服還在家裏。”


    陸岐然拉著她往裏走:“明天早上我去幫你拿。”


    “那今天呢?”


    陸岐然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笑了笑,忽伸手將她往跟前一拽,壓低聲音說:“穿浴袍,穿我的,或者不穿,你選吧。”


    程如墨耳根頓時燒紅,低罵一句“流氓”。


    陸岐然挑挑眉,湊到她耳邊,聲音更低仿佛呢喃:“或者你想選先穿浴袍再穿我的,最後不穿?”


    程如墨臉燙得能烙煎餅,使勁伸手將陸岐然推開了,大步朝裏走去,她聽見身後他促狹的笑聲,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陸岐然到底沒為難她,隨她將浴袍裹得嚴嚴實實,自己隻一邊敲著筆記本鍵盤一邊說:“需要調查的東西很多,就我們兩個人很難短時間弄完。”


    程如墨湊過來,將下巴擱在他肩上,越過他肩頭看著電腦屏幕:“要不我找幾個幫手?”


    “有幾項要用非正常手段,”陸岐然點了點屏幕,“比如追究來源這一環,我們不方便出麵。”


    程如墨點了點頭,陸岐然覺得有些癢,扭頭看了她一眼。


    “要是白蘇能承認這事就好了,我也實在不想非得走到這一步。”程如墨微歎了口氣。


    陸岐然沉默片刻:“她肯定不會對我們承認。”他重音落在了“我們”這個詞上。


    程如墨一愣,眼睛一亮:“你是說……”


    陸岐然點頭。


    程如墨趕緊去摸電話:“我來約她,即便這件事她幫不上忙,要是能找幾個人幫我們查資料也是好的。”


    “要想一勞永逸,還是讓她親口承認為上策……總之兩手準備,你先打電話,我聯係幾個人幫忙。”


    程如墨點頭,捏著手機坐起來去撥號。


    不一會兒,房間裏敲擊鍵盤的聲音和打電話的聲音便漸次響起來。程如墨電話打了很久,等她掛斷時,陸岐然依然運指如飛。


    程如墨默默看著他的背影,不自覺勾起嘴角——她想到不久之前在崇城陸岐然住處通宵寫文案時,也是這樣不知疲憊又充滿幹勁。


    又仿佛當年與他一起做團隊作業,小組四個人在咖啡館裏,趕在死線之前埋頭苦幹的場景,四個人都熬紅了雙眼,靠著咖啡或者煙草緊繃了神經,隨時都要躺下,卻又互相鼓勵著繼續奮戰。


    仿佛刀光劍影的沙場之上,她與陸岐然橫刀立馬,彼此托付後背卻不傾訴軟弱。


    這種感覺讓她既開心又踏實。


    陸岐然覺察到她掛了電話,也沒回頭,低聲問她:“怎麽樣?”


    程如墨不說話,忽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抱住他的肩膀。陸岐然手裏動作一頓,轉頭笑問:“沒答應?”


    程如墨搖頭,定定看著他俊朗的臉,心裏一時暗潮湧動,忍不住湊上前去,吻上他的唇角。


    陸岐然伸手將她往麵前一攬,讓她坐在腿上,低頭深深吻她。持續一陣,將她鬆開,啞聲笑說:“正事辦完了再收拾你。”


    程如墨起身去給他拿了瓶水,在他旁邊坐下,匯報方才電話的情況:“答應了,她這麽會來事的人,鬼見愁似的,拿下白蘇肯定小菜一碟。”說完之後就自覺開了賓館的電腦,與陸岐然並排坐著開始查資料。


    深夜寂靜,室內隻有空調轟轟作響和電腦散熱扇轉動的聲音,兩人偶爾交談一句,重新投入各自的工作之中。等手裏工作告一段落,兩人關燈睡覺。


    第二天陸岐然去電視台接洽,程如墨照常上班,晚上兩人在賓館照舊查資料。


    就在第三天清晨,睡夢中的兩人忽接到林苒的電話,聲音匆忙:“見鬼了,我怎麽看見嚴子月跟白蘇在一起?!”


    程如墨看了陸岐然一眼,無聲說了一句“好戲開始了”,又向電話那端的林苒解釋:“林苒你別衝動,我跟陸岐然馬上過來,我們一起過去,你現在在哪兒?”


    林苒報了地名,又氣衝衝地罵了一句:“我前幾天還說這孩子本質不至於壞透呢,真是……”


    程如墨隻好說:“白蘇跟我爸工地的事有關,林苒你別打草驚蛇,等我們過來。”


    好歹將林苒勸住了,兩人趕緊起床,也顧不上吃早餐,直接朝著那邊趕去。到半路時程如墨收到一個短信,她朝著陸岐然笑了笑說:“時間控製得挺好,我們過去估計正好趕上早間新聞。”


    到了茶樓底下,遠遠便看見林苒正站在茶樓前麵的花壇前麵踱步,程如墨趕緊過去:“吃早飯了沒?”


    “吃什麽早飯,氣都氣飽了!”她將程如墨一拉,“趕緊上去,看看她們又在搞什麽鬼。”


    程如墨無奈笑了一下:“那走吧。”


    兩人走在前,陸岐然跟在後麵,一路朝著二樓包間去了。


    這家茶樓是江城吃早點最好的地方,二樓包間裏,嚴子月毫不客氣,蟹黃湯包、蘇式小點敞開了點,她朝著白蘇肚子望了望:“你不吃點啊?不是說懷孕了人特別容易餓嗎?”


    白蘇語氣冷淡:“有什麽事就開門見山說吧。”


    嚴子月往嘴裏喂了一口水晶蝦餃,看她一眼:“我發給你的資料你都看了?”


    “看了。”


    嚴子月笑笑:“這才是冰山一角,”她目光忽盯住白蘇,“還想知道更勁爆的嗎?”


    白蘇冷笑一聲:“你這人真有意思,程德雲可是你姨爹,我憑什麽信你。”


    嚴子月聳聳肩:“你不是都來見我了嗎?”


    “你……”


    嚴子月一口一個點心,吃得不亦樂乎,眼看著大半盤都下去了,這才住了嘴,抽出一張紙擦了擦嘴,又將上好的龍井喝了大半杯,滿足地摸了摸肚子:“你既然這麽關心我表姐,那肯定也對她周圍的人了解得七七八八吧?我跟齊簡堂的事,你也一定知道咯?”


    白蘇幾分嫌棄地看她一眼,還是點了點頭。


    嚴子月也不在意:“那你肯定也知道,齊簡堂真正喜歡的人是誰。”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冷冷笑了一聲,“長得也不算多好看,比我差遠了,居然一堆男人圍著她轉。”


    白蘇聽到這話,看了嚴子月一眼,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看你怨氣挺大。”


    “齊簡堂那樣的男人,卻心甘情願給她當備胎,我反正是咽不下去這口氣,”她看著白蘇,捏緊了拳頭,聲音漸冷,“你是沒見陸岐然在她麵前低聲下氣的模樣,我第一次見陸岐然時,多意氣風發的一個男人,如今,嘖嘖……”


    白蘇瞬間冷了臉:“陸岐然私底下是這樣的?”


    嚴子月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有什麽本事,就是讓陸岐然心甘情願聽她話唄。我跟她從小一塊兒長大,還不了解她這人?隻會裝可憐裝無辜,男人最吃她這套。反正像我倆這樣的,肯定隻有吃虧的份。你聽過一個詞嗎?”她看向白蘇,“現在網絡上挺熱的,叫‘綠茶婊’。”


    白蘇瞥她一眼:“聽過。”


    “上回在醫院罵你是我不對,那是我沒搞清楚狀況,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看不過去的事不願意說假話。但不是有句話說,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嗎?我覺得現在我倆就有共同利益。”


    白蘇哼了一聲,沒說話。


    “這次有人整她,我特別高興。我姨爹這人,你估計不了解。以前我家和我幺舅家幫了他多少忙,如今為了一個燒火做飯的女人,就能直接翻臉不認人,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嗎……我想啊,其他人能整他們,我們為什麽不能?我能隨便出入工地,搜集證據也容易,潛伏十天半個月,我就不信抓不到他們的把柄……”


    “真的?”白蘇緊盯著嚴子月,將信將疑。


    “當然是真的,”嚴子月挺直胸膛,湊到白蘇跟前,“我看了報紙上那篇報道,思路都是對的,就是缺少直接證據,要是我把我搜集的東西給他,讓他重新寫一個,肯定比現在這篇有說服力多了。”


    白蘇伸手將她往外推了推:“你這麽恨你姨爹?”


    嚴子月撇撇嘴:“我不是恨他,我是想替我幺舅媽給他一點教訓。你不知道,我所有親戚裏頭,就我幺舅媽最疼我了,”她見白蘇沒說話,又說,“我試著聯係了一下那個記者,但是他沒理我,有點可惜。”


    白蘇沉吟一陣:“給我吧。”


    “什麽?”嚴子月愣了一下。


    “記者我認識,我幫你給他。”


    “真的?!”嚴子月臉上顯出驚喜之色,“那你怎麽不早說?!早說我早找你了,還害我費那麽多事。”她眼珠子滴溜一轉,往白蘇肩上輕輕捶了一拳,嘿嘿一笑,“我懂了,是你找的吧?白蘇姐,你太厲害了,我怎麽沒早想到這一點。”


    白蘇“嗯”了一聲,又問:“你手裏還有資料?”


    “有有有!當然有!”嚴子月立即回座位,從包裏翻出一隻u盤,她攥在指間,朝白蘇粲然一笑,“全部都在這裏了。”


    白蘇伸出手:“給我。”


    嚴子月卻維持著這個動作沒動。


    白蘇看她:“給我!”


    話音剛落,“哢嗒”一聲,包間門忽地被擰開了,白蘇嚇了一跳,倏地站起身,還沒看清來人,卻見嚴子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朝著門口扔去:“姐夫!接好了!”


    陸岐然穩穩接住,別進襯衫口袋。


    林苒一頭霧水:“這是……”


    “嚴子月,你算計我!”白蘇當即反應過來,一抬手將桌上的盤子掀翻。


    嚴子月趕緊抱著包退開幾步,躲開了飛濺一地的碎片汁水,她朝著白蘇吐了吐舌頭:“對不起啊,剛剛跟你說的不全是真話,但也不全是假話,所以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肚子裏寶寶要緊,小心動了胎氣……”


    “你給我滾!”白蘇看向程如墨,冷聲一笑,“程如墨你可真有本事,居然設這麽大一個局來陷害我!”


    程如墨進屋,將旁邊櫃子上的遙控器拿起,對著屋內的電視摁了一下,平靜說道:“再怎麽也不如你有本事。”


    她話音剛落下,電視裏就傳出江城衛視早間新聞的聲音:“……記者通過暗訪調查發現,這家江城最大的家具城,從三年之前就開始存在產品質量問題。我們鏡頭現在所拍攝的這些家具,都是質量完全合格的產品,但是在產品出倉和運輸途中,卻存在一個巨大的黑色鏈條……‘戀窩’雖然經銷著許多國際國內知名的品牌,實際自己卻有一條製假販假的生產線,這是早間新聞的記者在暗訪生產車間時拍到的畫麵,大家可以清楚看到,從這裏排出來的汙水,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直接匯入河裏……”


    程如墨將遙控放下,在播報新聞的聲音裏冷靜開口:“你是設局陷害,我卻是證據確鑿。”


    “滾!”白蘇將桌上尚存的碗碟一並掀了,“趕緊給我滾!”


    程如墨看她一眼,聲音漸冷:“我不知道你與趙忱達成了什麽協議,非要置我於死地,但是你親口向嚴子月承認的話我已經原原本本錄下來了,如果你們還有所行動,我們不妨法庭上見。”


    白蘇氣得胸膛劇烈起伏:“你別以為靠這麽一點小手段就能扳倒我!”


    “你要不要臉!”林苒扒開程如墨走了出來,“你搶了如墨男朋友,在生日宴上算計陸岐然女朋友給如墨難堪,如今還買通記者捏造事實試圖陷害如墨父親!誰他媽存了心要扳倒你?”


    電視裏繼續在播:“……現在有關部門已經趕到,將暫時查封戀窩家具城,做進一步的調查……”


    白蘇望著電視裏的場景,大喘著粗氣,狠狠剜了四人一眼,忽然踢開了椅子朝大步門口走去,一句“讓開”還沒說出口,忽從門外衝進來一人,徑直扣住了她手臂:“你這個臭婊子,說好的錢呢?!”


    程如墨和林苒被這人撞到了一邊,程如墨趕緊扶著林苒站定,這才發現衝進來的是曾玲。


    “你放手!”


    “錢呢?!我在那麽多人麵前丟了那麽大的人,你居然敢關機裝死!”


    “你怎麽找過來的?!”白蘇使勁掙紮,奈何曾玲幹慣粗活的人,力氣非她這種嬌生慣養之人能比。


    “我跟蹤你三天了!居然還想賴姑奶奶我的錢,活得不耐煩了!”


    四人都未料到這突然的變故,一時麵麵相覷。眼見這裏也確實無事可做了,便商量了一下打算走。


    剛走出去幾步,忽聽見裏麵傳來一聲驚叫,尖利刺耳,仿佛要刺穿耳膜,四人驚得一個激靈。嚴子月走在最後,趕緊幾步跑了回去,卻在見到裏麵場景時瞬間嚇得腿腳發軟,聲音顫抖,如同篩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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