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冒了,大夏天的。


    鼻子很難受,拉開窗簾,斜對著的,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個空蕩蕩的房子,終於住滿了人。


    躺在床上,看了會兒書,公司有人打電話,問新行政樓建築招商,裏麵有達夷競標,是不是需要特別照顧。


    我想了想,說不用。


    達夷骨子裏有股傲氣,發作起來,比言希還嚇人。


    這兩人,說起來,我認識那會兒,一個剛會爬,一個剛會走。


    我喜歡達夷,厭煩言希。


    因為我搶得走達夷的糖,卻奪不走言希的任何吃食,包括他經常掛在嘴上的牛奶袋子。


    他喜歡喝一個牌子的巧克力牛奶,廠子斷貨,寧願不喝,也不換一家,死腦筋,缺心眼兒。


    五歲之前,我們相處得很和平,我有我的小夥伴,他有他的達夷、思莞。偶爾我們會在一起鏟沙挖土蓋房子,言希的房子總是做得很漂亮,他愛昂著頭,叉著腰對我們說:“我要娶世界上最漂亮的美人,我們住在我蓋的房子裏。”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白衣服上都是一塊塊泥點,明明是西瓜頭,卻高昂著,猖狂傲氣得讓人想抽他。


    當時,思莞身後總跟著他妹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總是梳著兩個小辮子,軟軟的頭發尾部還係著漂亮的蝴蝶結。


    我喜歡看她,很喜歡。她不像言希那麽多話,笑起來臉上紅撲撲的,總是嬌嬌軟軟的。


    可是,看到她的眼睛,我總會想到言希,然後,我特別想看她哭的時候的樣子。


    因為,我從來沒見言希哭過,就算是捏他的臉。


    我揪了溫思爾的小辮子,然後,她哭了,那雙大眼睛裏,飽含著淚水,委委屈屈,卻還是亮晶晶,像兩顆晶瑩剔透的葡萄。


    我心情很好,言希卻來了,他打我打得莫名其妙,因為正牌哥哥溫思莞都傻站在一旁。我還手還得莫名其妙,因為我一點都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再然後,我和言帥家的孫子結了梁子,全大院兒都知道了。


    我爺爺愛罵我:“你就不能讓著言希,他沒了爸媽教養,你也沒有嗎?”


    言希的爸爸媽媽不喜歡他,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偏不讓著他,開始時是因為溫思爾幹架,到後來,高興了,難受了,有理由了,沒理由了,都要幹上一架。


    憑什麽呀,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憑什麽讓別人說他沒教養我有教養或者他有教養我沒教養,要有教養就一起有教養,要沒就一起沒!


    後來,他身邊有了陸流。


    他寵著言希,溺著言希,言希說的什麽話都一概維護包容,言希闖了什麽禍他都在身後兜著,和我完全不同。


    之後,我再也沒有跟言希打過架,因為,他的身旁總是有陸流。


    其實很奇怪,我和陸流玩得很好,和達夷、思莞也很好,可唯有言希,上輩子成的冤家,死活解不開的結。


    尤其上七中後,他穿著七中以樸素難看著稱的校服,依舊挑著眉,高挑挺拔的驕傲模樣,讓我更加厭煩。


    初中時,我和陸流在同一班,混得很熟。


    那時節,上初中,女生隱隱約約地發育了,男生心裏朦朧中都有一些小東西,欲蓋彌彰。他們愛掀女生的裙子,愛看女生臉紅嬌斥的樣子,可是裙子下麵是什麽,問十個,卻有九個說不出所以然。


    我和陸流打賭,班花的內褲是土黃色的,他死活不信。我把那個女生喊到身邊,然後,趁著問她題的空當,從後麵掀開了她的裙子。


    白皙瘦長的大腿以及,土黃色的四角內褲。


    陸流伏在後麵的桌子上笑得死去活來。那個女生驚呼了一聲,臉頰發紅,怔怔地看著我。


    她暗戀我已經很久。


    我說抱歉,含笑看著她。她卻哭了,眼裏有大點的淚滴,晶瑩透亮。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一張十分漂亮的臉,我把他壓在身下,像發了狂,他眼裏有淚,和多年以前看到的思爾那麽相像。


    我醒來的時候,床單濕了。


    那是第一次,像個劫難,我難以接受,連看到陸流都不自在,因為陸流和他如此親近,身上似乎還帶了他的氣息。


    像陽光一樣。


    我和他益發疏遠,和陸流更加親密。


    回家的公車上,我和陸流是始發站,言希、思莞、達夷在第三站上車。


    我們一起回家。那時候,陸流家還沒搬走。


    他們習慣打打鬧鬧,我坐在一邊看書,看累了,望望窗外,飛逝而過的時光。


    達夷調侃言希,問他是不是暗戀同班的林彎彎。


    言希難得沒挑眉,臉紅了。可是,思莞臉卻黑了。而陸流,他不動不怒,微微笑著像個菩薩,可是握在手裏的飲料紙盒卻扭曲了個七零八落。


    我透過書,坐在他身旁,看得分明。


    過了些日子,陸流和言希似乎鬧了別扭,言希放學了,總愛一個人閑逛,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過著獨來獨往的日子,他把自己放逐,和我們隔離開。


    又過了些日子,首都南端出現了爆炸案,死了整整三十三人,言希很幸運,從火中自己爬了出來。


    他住院許久,消磨了小時候的一些銳氣。


    我爺爺和爸媽去醫院看他,我就坐在他病房外的花園裏,繼續看我的書。


    我坐了很多天,來過許多人,去了許多人,其中,包括陸流和他那個狡猾陰狠的爺爺。


    言希養好傷的時候,陸流去了維也納。


    一夜之間,這個世界,連屬於言希的氣息——像陽光一樣的霸道絢爛,都消失在了空氣中。


    言希休學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半夜和達夷曾經爬過他家的牆,不過,我當的是人梯,把達夷馱到了二樓。


    那塊黑色的窗布,我每天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窗戶,緊緊地閉著。


    達夷拿鉗子撬開了窗戶,他爬了進去,我縮在言家牆角把風,等著。


    等到達夷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憋得臉通紅,要哭卻沒敢哭出來的樣子,他說,言希瘋了。


    我放學時,背著書包路過言家,總是盯著二樓看很久,看著看著,時間長了,也就不覺得累了。


    我想把他偷出來,然後再和他打一架。


    很久很久,久到我身旁言希的氣息已經微弱到察覺不出時,他們卻說言希的病好了。


    我看著他屋子的窗簾又換成了粉色,卻笑了。


    這個瘋子……


    可是,他卻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言希。冷漠,冷漠到可以把笑容掛在臉上,心裏卻沒有絲毫波瀾,和陸流那個虛偽的模樣,逐漸趨同。


    言希的氣息消失了,死了。


    自從那天,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關窗戶,拉窗簾,在黑暗中做任何事,除了停止思維。


    從爸媽的交談中,我隱約猜出溫思爾是言希的親妹妹,而後不久,正牌溫姑娘回到了溫家。


    言希對溫思爾一向百般愛護、萬般維護,甚至,把妹妹欠的恩情背到自己身上,對正牌溫姑娘溫和大度得不像話。


    我冷眼看著他演戲,再冷眼看著他陷入戲中,無法自拔。


    他的身上,有太多黑洞,現在,又加了一個弱點。


    言希癔症二次病發,我已經意識到一切不是偶然,花了大筆的錢找人調查陸家,然後,在爺爺和爸媽沒有發現,或者他們看了出來卻沒有拆穿的情況下,學著炒股,填補空缺。


    那年,我剛剛滿十八歲,進入股市,跌了不少跤,所幸還有些小聰明,又掙了回來。


    而所有的調查都真相大白的時候,言希也已經在溫衡的照顧下痊愈。


    我試圖裝著聯絡感情,和在維也納潛伏的陸流取得聯係。我從自己的角度,還原言希的生活狀況,遠比他從思莞那裏聽到的隻言片語要牢靠得多。


    他很相信我,至少在朋友應該給予的信任限度裏。


    那年冬天,很冷。


    言希設計了一張卡片,下麵寫著“myheng”。


    那天,在電梯裏,我距離他很近。


    他身上陽光的味道似乎在慢慢複蘇,我有些暈眩。


    我坐在一席,看著他為溫衡努力爭取,看著他的眼睛,好像重生。


    那扇窗許久沒有打開,推開時,風中,遠處粉色的窗簾隨著春風吹起。隨便他,無論是聽搖滾,還是畫畫;無論是打遊戲,還是因為思念陸流而拉起小提琴,隨便哪一樣,都好,隻要有了快樂的源頭。


    他和溫衡總是站在一起。他愛抓著她的手,興奮得手舞足蹈。那個孩子,卻永遠隻是溫和秀氣地笑著,看著他,寵溺的模樣,端正而溫柔。


    陸流對我說,他的時機到了。林若梅在陸氏做了幾項錯誤決策,她安插的人也被陸流爺爺的人壓製,聲望降到最低,時機絕佳。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替言希報複的意圖,因為,言希被逼到這種境地,他功不可沒。


    比如說,酒吧爆炸,根本不是一個巧合;比如說,林若梅把相冊寄到溫衡手裏,也是他默許的。


    可是,林若梅的下場很慘,她的權力被架空了,然後被她的公公和兒子以身體虛弱的名頭送到了療養院,表麵上,好一派冠冕堂皇、母慈子孝的景象。


    陸流回到了言希身邊,溫衡卻離開了。


    我打電話告訴言希,溫衡已經在溫家門前跪了一天。他連夜趕飛機從美國回來,卻因為溫家的一句央求,他們求他放了溫衡,言希沉默了,妥協了。


    他跟在溫衡身後,跟了一路。


    我清晰地記得那時他們的背影,遠遠地平行著,卻沒有交集。


    言希穿的是黑衣服,戴著連衣帽。


    回來時,和他一起到酒吧喝酒,他醉得一塌糊塗,臉很紅很紅,看著空氣中的某一個點,很久,才開始掉眼淚。


    我才發現,自己錯了,他哭時和思爾一點都不像。


    思爾哭的時候我會笑,可是,他哭的時候,我笑不出來,心裏的弦,一根一根地斷裂,無聲無息。


    我告訴他,地球能聽到人的願望,你隻要說,念叨得多了,總有一天,它會完成你的心願。


    他說:“如果可以,能不能麻煩這個球把老子的寶寶送回來?”


    我想了想,笑了,捏捏他的臉,說:“可以。”


    我起初是以散股的形式購買陸氏的股票,拋售,尋找規律,花費了三年時間。然後,加大了投資的力度,不停購買,陸氏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股票一直瘋漲。


    陸流雖然有些疑惑,但是陸氏一向謹慎,應該不會被鑽空子。


    可是,我比他更謹慎,假姓名、假身份,並以普通中股股民的姿態炒了許多年股,他查不出貓膩。


    可是,這麽多年,和他如此親近,陸氏的動態,我卻一清二楚。


    他問我新公司幾時成立的時候,言希在他身邊,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他不吃飯,身上陽光的氣息卻不屈不撓。


    我想,也到時候了。


    看著言希,又捏了捏他的臉,早已找不出兒時的嬰兒肥,不變的是,他不會哭。


    不會,讓我看到他的眼淚。


    我拋售了手中所有的陸氏股票,大賺一筆,而陸氏董事會,全部出了血本,如不好好經營,一夜傾廈,也是有可能的。


    趁著陸流焦頭爛額,我和達夷把言希送到了機場。


    我對他說:“地球已經滿足了你的心願,言希。”


    我喊他的名字,從沒有一天如這一日,如此坦然,如此溫柔。


    又過了一些年頭,回複到今日感冒的我。


    對麵的粉色窗簾內,總是有小寶寶的哭聲和他的父親撒嬌的聲音,女主人無奈而又幸福著。


    那種氣息,愈來愈溫醇,好像老酒一般,揮發到空氣中,永久不散。


    新交的女友聽聞我感冒,跑來探望,見我又在看書,撲哧笑了。


    “孫鵬,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就在看同一本書。”她問,“書名是什麽?”


    我翻了翻扉頁:“哦,《我愛你》。”


    書名是,我愛你。


    你永遠不會知道的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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