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就去吧,千不該,萬不該,他們這夥不成器的東西居然一個個的,身上還帶了家夥。事後,缺牙齒告訴我,他沒得別的意思,他就是想:今天是答應我的一個星期期限的最後一天了,他要把這個事情徹底解決,這次不給個交代,絕對不能夠再讓劉寶和麻子脫身了。


    好像所有的人都認為茶煲比我們小,是我們的小弟。其實,他的真實年齡比我們兄弟裏麵的任何一個都要大,他和秦三同年。


    茶煲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年輕,小鼻子小嘴巴小眼,和小杜一樣長著張娃娃臉,卻遠遠跟不上小杜的英武俊朗;他像秦三一樣很少說話,但是眼神柔和,拍馬也追不上秦三目光的淩厲;他走起路來,速度不比一林慢,但一林走路龍行虎步,飛揚跋扈,想不被人注意都難,他卻是順著街邊,低頭駝背,腳踩碎步,好像生怕被人發現;他像夏冬一樣喜歡笑,可夏冬的笑就像是烏雲裏的陽光,一看就討人喜歡,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親近,他笑起來卻又憨又傻,一副有話想說卻又表達不出來的樣子。


    我不清楚茶煲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打流的。但我知道,看似年輕的茶煲實際上已經是個踏入江湖很多年的老麻雀了。在何勇都還沒出道的時候,他就已經跟在了唐五的屁股後麵。隻不過,這些年來,先是一林秦三,後麵又有我們兄弟幾人。先來的後到的,所有跟著唐五的人,都混出了自己的名堂。隻有茶煲,孤零零的依然什麽都沒有。


    權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牆裏藏。


    每個人都是有欲望的。不管是誰,假設常年處於一無所有的境地中,往往都難免會產生一些不應該有的念頭,做出一些不應該做的事,犯下一些不應該犯的錯。


    但茶煲卻好像是唯一的一個例外。


    唐五遇到麻煩了,我們爭相表態效忠,茶煲雖不推辭,卻也從不主動請戰;一起出去平事了難,其他人竭盡全力,深怕落於人後,茶煲不退卻,卻也絕不第一個動手;事後論功行賞,大家不明說,卻也各自留著心眼,不甘屈人之下,茶煲卻給就拿,不給也不要。


    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一度以為茶煲是個城府極深的偽君子。但後來,出於一些非常私人的考慮,我暗中仔細觀察過他很久。


    結果,無論我如何留意,在這個人的身上,也沒有發現過哪怕一絲一毫野心和欲望的跡象。


    他好像天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自知之明的一個人,他深深了解自己的平凡與普通,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種處境,並且以此為樂,悠然自得。


    這樣一個人,也許不會發太大的財,有太多的錢,但無論如何,他的日子都應該可以過得很好很快樂。


    隻不過,前提是,他必須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普通人,而不是江湖人。


    在江湖中,沒有人會真心尊重這樣平凡的角色,江湖上盛行的是弱肉強食,而不是知足常樂。茶煲也確實沒有得到過道上人的認可,人們對他僅有的禮貌也隻是因為他身後的唐五或者何勇。


    但奇怪的是,從唐五到何勇兩代大哥,江山易手,風雲變幻,期間無數人事更替,各種繁雜微妙處無法一一細說。


    獨獨隻有這位貌似普通之極的茶煲,雖然始終不溫不火,卻也一直都活在權力圈子的最中心。起碼,有我義色親自參加過的唐何兩家的大事,沒有一次茶煲不在場。


    今年以來,他更是隱隱成為了何勇集團之中的第二號人物,雖然名義上隻是協助北條處理食品公司的生意,但北條自己本身跟著夏冬還有其他的生意要做,平日裏的主要精力並不放在何勇這邊。所以,真正搭檔撐起了食品公司的人還是茶煲與馬主任,就算茶煲的重要性不比馬主任大,至少也是一黑一白,分庭抗禮。


    最近一些日子裏,半輩子以來都是跟在別人後麵做尾巴的茶煲更是百尺竿頭進一步,破天荒第一次收起了小弟,人數不多,規模不大,卻也算是正式組建形成了自己的班底。


    道上的很多外人都想不通其中的道理,都覺得茶煲是祖墳葬得好,冒了青煙,才投得了這般好八字,隻恨何勇不識貨,沒有看上他們,不然,他們會比茶煲做得好上一百倍。


    我從不這樣想,因為,我不是外人。


    我是親眼見證過一些事情的人。


    在九鎮,曾經有過一位非常屌的女人。到現在為止,我也再不曾見識過第二個這樣的曠世奇葩。這個女人的具體名字我早就已經忘記了。隻記得她姓張,人們都喊她張幺妹。


    還是在跟著唐五一起混的時候,我們收購站的位置就在當時九鎮主幹道的旁邊,無論走向九鎮哪裏,那條路都是必經之道。所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個女人。


    她之所以給我的印象這麽深,並不僅僅是茶煲撩了她兩刀的緣故,就算沒有那兩刀,我想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會忘記她。


    因為,這位壯士當時的形象實在是太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了。


    每個年代都會有著自己流行的東西。


    民國時期,流行白話文,流行張恨水,流行普世思想,流行德先生賽先生,以及自由和革命。


    現在,流行錢,流行愛國,流行中國特色的盛世升平。


    二十年前呢?


    二十年前,流行燙頭發、戴墨鏡、迪斯科、少林寺、鄧麗君、詩歌……以及絲襪!


    當然,二十年前的絲襪完全不是現在童顏巨乳、翹臀蛇腿們所穿的那一層服帖細致,油光水滑的性感絲襪。而是尼龍做的,通常隻有土黃和黑兩種顏色,穿久了襪口會嚴重變形,襪身會破洞扯絲的那種絲襪。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個西洋玩意兒也流傳到了九鎮。


    九鎮閉塞,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良家主婦還羞羞答答想穿不敢穿,那些花般怒放的青春少女和曆盡人事的豪放堂客們則當仁不讓,不約而同地把自己武裝了起來。少女們還好點,不論當時的襪子怎麽山寨,至少逼人的青春之美,多少都可以彌補幾分。


    那些中年堂客們就完全兩碼事了。


    和少女穿絲襪隻會在夏天配一襲連衣裙不同,這些人到中年,男女之事已經尋常見慣的堂客們要有勇氣得多,她們敢於打破時尚界的一切定律,挑戰巔峰。


    所以,不分季節,不分場合,絲襪在她們的身上也就穿出了千奇百怪的樣子出來。


    張幺妹就是全九鎮最具代表性的那一個。


    張幺妹的名聲很不好,對自己的家人相當凶,很多人都親眼見證過她當街一人單挑老公和公公兩父子的“偉績”。而且,據說,她還有和別人家老公睡覺的不良嗜好。


    後者我並不清楚,我也沒聽誰真的說出過張幺妹偷了誰。


    但我想,她之所給人這種浪蕩的印象,是因為她的樣子看起來確實騷,簡直騷得沒名堂了。


    幾乎一整個冬天,我都可以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膀大腰圓的女人,滿麵油光,蓬鬆著一頭亂發,腳踩一輛永久牌的男式二八自行車,以一種招搖過市,恨不得勾盡天下男人的姿態從收購站的門口呼嘯而過。


    但這樣算不上多牛逼,真正牛逼的是,張幺妹穿裙!!!


    九鎮是一個吃辣椒很凶猛的地方。


    為什麽會這麽吃辣呢?因為我們屬於山區,一到冬天溫度極低,濕氣卻又很重,如果不吃點辣椒排汗,人很容易得風濕。


    沒有空調和電熱毯的年代裏,在九鎮的冬天,回到家裏,圍著火爐烤到全身暖洋洋的。一上床,十分鍾之後,人就冷了起來,蓋多厚的棉被都沒用。


    因為,墊褥全部都是潤的,躺上去又冷又潮,非常難受。


    出門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隨便在一個地方坐下來,隻要沒有火烤,很快人的雙腳就會冰涼,兩個膝蓋又冷又癢,假如不穿條毛線褲在裏麵,你根本沒辦法過。


    但是張幺妹穿裙!


    每天,她都是外麵穿件天藍色短棉襖,再配上一條懷春少女才愛穿的白底小碎花連衣裙,下麵一雙土黃色的絲襪。


    更屌的,隨著她踩踏單車的動作,腿上的裙子也會被牽扯得忽長忽短。偶爾裙子被撩起過短的時候,你就會透過絲襪清晰看見,大腿根部貼近屁股兩側的那個部位上,被座包墊擠壓出的一層又一層坑坑窪窪的,如同橘皮一樣的贅肉上,居然還常常會貼肉塞著一大坨髒兮兮、毛糙糙的鈔票……


    就算是再本分的人見到了這樣的奇葩,也會為此發狂。


    張幺妹毫無疑問成為了全九鎮調侃取笑的對象。年少輕狂的我們當然也不例外。每次她一路過收購站門口,何勇和一林都會故意鬼喊鬼叫地弄出點動靜,張幺妹聽見了,通常不會停車,也不害臊,相反是胸部一挺,側過頭來對著我們這些毛頭小子,驕傲而浪蕩地把頭發一甩……


    這種女人,我當然不會想上她,也更不會想打她。我用人格擔保,這兩點,我都絕對沒有想過。


    但是世事難料,有那麽一天,這朵奇葩竟然主動惹上了我。


    在讀高中的時候,我曾經通過雜誌,認識了一個筆友,安徽人,一度我們聯係相當緊密,每個星期通上兩到三封信。後來有了王麗,聯係才開始淡了些,但是一直到我從唐五那裏獨立出來,自己辦了遊戲室,經曆了很多的事之後,才算是徹底失去了聯係。


    有那麽一天傍晚,我在九鎮郵電局外麵的電話亭裏給那個筆友打電話,正是說到興致勃勃的時候。旁邊一個賣磁帶的攤子上,一台錄影機的聲音卻突然大了起來,而且放的還是當時很流行的的士高音樂,同時還有一陣又一陣的起哄笑鬧聲。街上本來就嘈雜,這樣一來,我就更加聽不清電話裏麵說些什麽了。


    說起來,也要怪我自己當時是才出來打流,自以為多麽了不起,說話接物輕狂無禮。那天,從電話亭裏探出頭來我就直接罵了一句,讓那個攤主把聲音關小點。攤主趕緊關小了。沒想到,我才扭過頭去,把話筒放在耳朵邊上,聲音卻又大了起來。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攤主在調,隻是一時沒弄好,結果聲音卻居然一直響著,完全沒有會變小的意思。


    無名火起,我交代電話那頭的女孩等我一下之後,放下話筒轉身走出來,一邊罵著,一邊跑到攤子邊上,一巴掌拍在了錄影機的上麵。


    攤主嚇得不輕,趕緊道歉關聲音。


    這個時候,一個像是豬蹄一樣又肥又白的手掌伸了過來,聲音極為洪亮:“有個鬼啊!給我開著!不聽一下,我哪曉得哪盤帶子好?”


    話音沒落,錄音機再次被人打開,攤主一臉為難地看著我,想說不敢說。


    我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什麽時候,攤子周邊的路麵已經圍了一堆人,說話的那個居然是曠世奇葩張幺妹。


    原來,這位壯士回家路過這裏,想買磁帶,非要一盤盤地聽,聽著聽著,她居然還翹著籮筐大的屁股當街扭起了迪斯科,邊上也就圍了一圈看二百五出洋相的閑漢。


    我又氣又恨,“啪”地一下又把錄影機關了,指著張幺妹說了一句:“你媽逼少惹老子!”


    這一句出口,我卻給自己惹出了大事。


    “哎呀,你個小雞巴日的。你今天還和你奶奶我惡起來噠!你罵哪個媽的逼啊?你媽沒逼啊?你不是逼裏麵養出來的啊?給老子開起,老子這下看哪個小畜生敢關!”


    “啪”的一聲,她麵紅耳赤一隻手指戳到了我鼻子前麵,另一手又把錄音機打了開來,人群中也隨之發起了一陣哄笑。


    我很少打女人。我一直認為男人打女人,是最沒用的表現。


    但,這不代表我不打女人!我是流子,不是君子。


    江湖生涯中,我也打過幾次女人,可那都是把我逼急了,不得不為的時候,我照樣可以把一個美女打成一個豬頭。


    但那天,我真的不願意和張幺妹在街上打一架。


    實在是太丟人了!


    常與同輩論輸贏,不和傻逼爭長短。


    這是唐五經常給我們說的一句話。


    所以,我摁下了怒火,一巴掌拍掉了張幺妹戳在我鼻子上的那根手指,又把錄音機關了,說了一句:“我警告你啊!”


    然後,我轉身就想走。


    還沒等我邁步,就聽見背後傳來了驚天動地的一句:“黑社會殺人了!!”


    然後,我後腦上的頭發一緊,就摔倒了地上。


    我居然被牛高馬大的張幺妹一下子弄趴下了!!


    這還不算完,還沒等恨極的我從地上翻過身來,我就覺得眼前一黑,一座肉山已經劈頭蓋臉壓了下來,把我死死地壓在了下麵。


    指甲、牙齒、硬的軟的不明物體統統都招呼到我身上的時候,我都已經顧不上疼了,我又羞又怒,隻是悔斷肝腸地想著一件事:


    這一下,臉丟太大了!


    我努力地掙紮,努力想要把自己的雙手解脫出來進行反抗。但是張幺妹體形太彪悍了,她除了重量沉之外,居然還有著一身男人般蠻力,她的雙腿跪在我的胳臂上,我搞了半天,居然還沒有抽得出來。


    然後,我就聽見周圍傳來一陣極為驚恐的呼喊,和人們四散奔逃的腳步聲。


    接著,我的身上一輕,張幺妹先是發出了一聲極為意外的大喊,接著如同被電打了一般,雙手反摸向自己背後,從我的身上跳了起來。


    這時,我才看清,張幺妹的身後,站著茶煲,而茶煲的手裏,提著一把小砍刀,刀刃上,帶著血。


    原來,當天茶煲出門辦事歸來,湊巧看見了我被壓著打的這一幕,顧不上了解具體的情況,趕緊拿出了身上剛好帶著的家夥,上來給我解圍。


    張幺妹的驚恐隻是維持了半秒,當她看清了身材還沒有她那麽壯實的茶煲之後,她的臉上又放出凶光,衝向了茶煲。


    茶煲手一抬,第二刀又飛快劈了下來,張幺妹趕緊一縮頭躲開了。刀劈在了胸前,力道並不重,甚至連棉衣都沒有劈開。


    但張幺妹這次真的被徹底震住了,她呆呆地望著茶煲。


    茶煲還是那副憨相,表情卻非常認真地平舉手中刀,指著張幺妹說:“你再不走,老子今天就砍死你!”


    張幺妹走了,我得救了,攤主嚇傻了,茶煲轉身自己去了派出所。


    他被關了一個星期,唐五給張幺妹賠了三百塊錢。


    這就是整件事的過程,這也是我見過的不為人知的茶煲。


    什麽人最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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