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妖怪們多喜歡他,也改變不了他是人類的事實。我曾聽見他在夢裏與友人高談論闊,引古據今地爭論時事,也曾看見他在夢裏,含淚呼喚死去的爹娘。可惜夢想隻能做夢實現,他藏在心裏。


    我望著高頭大馬帶著新科舉人穿過街道,人人誇好,心裏有些不甘。若我的郎君不是被大火毀去容貌,肯定比這醜八怪舉人英俊一千倍,若人類不是以貌取人,斷了他的求學之路,他的才華會比這白癡舉人高一萬倍!


    區區相貌之別,割開了天與地。


    為何那麽蠢的舉人會被誇獎?我那麽好的男人要被嘲笑?!


    蘇仲景善良,能忍受同類嘲笑,在山裏安分過日子。


    我脾氣不好,為他不甘!


    我玩空心思想辦法給他治療臉上的傷痕,可惜他的傷痕過於陳舊,極難痊愈,大部分的妖怪自愈能力都很強,也不太在乎美醜,沒有研究治療燙傷的必要。天界倒是有靈丹妙藥,但偷仙藥是重罪,而且有重兵把守,很難偷。


    有沒有不去天界,就能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呢?


    在我想得山窮水盡,在城鎮亂轉的時候,聽見有人類小媳婦在哭哭啼啼:“要是我當初不嫁給他就好了。”她母親在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聽見兩人的對話,靈光閃過,我忽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我急匆匆跑去問蘇仲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你想不想自己的臉平安無事,家人全部回來,快快活活過日子?”


    蘇仲景正在燒飯,忙得頭也沒回道:“想,自然想。”


    我再次確認:“真想?”


    蘇仲景被我勾起傷心事,猶豫道:“誰不想念家人?我也隻能是想想了。”


    “嘿嘿。”我笑了兩聲,跑了。


    我決定給他一個天底下最大的驚喜!


    我要去阻止當年那場火災,讓他不會受傷,也不會家破人亡了!他會繼續念書,會中舉,會做官,而且是個好官。雖然我不太喜歡在城裏生活,不過為了他,也可以勉強自己做個官夫人的。


    8、


    妖界唯一有控製時間能力的是燭九陰,他很喜歡睡覺,一睡就是千年。


    作為一個很老資格的妖怪,我知道他的下落。


    花費了兩個月時間準備,我偷偷摸摸地潛入燭九陰沉睡的洞窟,偷了他掌控時間用的寶盒,再借助從別人處哄到手的操作法陣,將時間逆流,運氣很好地沒有出錯,回到了十二年前。


    蘇府在辦白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所有仆人都忙得團團轉。年幼的蘇仲景長得還很稚嫩,粉撲撲的臉蛋,和女孩子般秀氣,格外可愛,他正為逝去的爺爺哭得傷心。旁邊的義仆抹著眼淚,一邊嚎啕,一邊勸他不要傷心過度,有傷身體。


    我蹲在屋簷上,一邊看他,一邊等待夜幕降臨。


    真哭的,假哭的,人群漸漸散去,由於來客人數超過預計許多,蘇府預算不周,管事的蘇母病倒,新管事賞罰混亂,仆役們多了好幾倍的工作量,個個累得雙腿發顫,困得眼皮發抖,怨聲連天。負責看守靈堂燭火的小丫鬟,像雞啄米似地打瞌睡,其餘人也癱倒一片。


    我輕輕從屋簷躍下,先去蘇母房間,躲過同樣打瞌睡的丫鬟,將一顆妖界的靈藥丟進她嘴裏,然後跑去靈堂,守在陰暗角落。


    偷油的小老鼠,嘰嘰喳喳從角落裏跑出來,想跳上燭台。被我從黑暗裏竄出,一巴掌一個,打得哭爹喊娘,抱頭鼠竄,發誓再也不敢來了。


    燭火靜靜地燒,直到天亮。


    我唯恐生事,在蘇家守候了好幾天,直到白事辦完,蘇母病愈,所有事情恢複正常為止。


    蘇仲景應該沒事了吧?


    臨走前,我兜去後院看他,見他還在為爺爺去世哭泣,趁義仆走開,跳上矮幾,蹭蹭他,“喵喵”叫了兩聲,試圖逗他開心。


    “小貓咪?”蘇仲景從悲傷中抬頭,看見我在打滾肚子逗他,眼睛亮了亮,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小酒窩。他從桌子上端下一碟糕點,悄悄遞到我麵前,低聲道:“貓咪對不起,現在家裏沒有魚,你吃糕點嗎?”


    不要太傷心噢,比起原來死全家,你現在隻死爺爺,已經很幸運了。


    我用爪子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然後很給麵子地叼起塊糕點,轉頭跑了。


    “小貓咪,別跑。”蘇仲景追了幾步,可惜速度沒我快,攔不住。


    我跳上屋簷,轉瞬離開蘇家,重新啟動法陣。


    回到十二年後,我興高采烈地變回人身,準備去報喜,忽然發現手上空蕩蕩的,好像有什麽不見了。我遲鈍了好一會,才發現蘇仲景送我的玉扣,不知何時掉了。


    一股極度的恐慌湧上心頭,我忽然發現高興過頭,有什麽東西好像忘記了。


    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去黑山。


    黑山群妖依舊,蘇仲景卻不在了。


    我的洞窟裏,沒有任何他曾存在的痕跡。


    我呆了呆,出去抓住個小妖怪問:“粽子呢?”


    小妖怪莫名其妙:“那是誰啊?”


    我怒:“是人類啊!”


    小妖怪口水:“好吃的?”


    “……”


    我終於發現不對的是什麽。


    如果蘇仲景沒有受傷,他依舊是蘇家郎君,在人類社會讀書,孝順父母,不可能去荒山野嶺轉悠,撿到受傷的我,自然也不會愛上我,和我在一起。


    我的手腳漸漸冰涼,頭腦漸漸遲鈍。


    天空中傳來熟悉的聲音,湖水般平靜的聲調裏藏著如火的灼熱,是紅羽:“那頭名叫夜瞳的畜生!奉天界之名,將你捉拿歸案!”


    我驚愕地抬頭,不知自己犯了什麽要引起天界大規模追殺的事。


    紅羽彈指,團團火焰,連珠而來。


    我正失魂落魄,沒有和她打架的心思,奪路而逃。


    幸好貓天生擅長隱藏,我花了很多心思,甩開了紅羽的追殺。我沒有去更安全的海外,而是冒險來到被天界監管的洛陽。我不相信蘇仲景會忘了我,我相信隻要把他抓走,好好調教幾個月,他一定會重新愛上我的!


    蘇府的裝飾和十二年前,沒多大變化,隻是門前那對石獅子和牌匾更舊了。


    我偷偷跑進去,聞著熟悉的氣味,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蘇仲景。


    蘇仲景的臉上沒有傷,鼻梁高挺,麵如冠玉,配上那雙點墨般的眸子,穿著華貴的錦袍,飾著珍稀的玉佩,舉止優雅,言談大氣,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溫柔,就算全洛陽的貴公子加一起,都沒他一半俊俏。


    寶石的光芒被磨出,從街邊沒人看的破石頭化作稀世奇珍。


    這是褪盡汙濁的他,才華洋溢的他。


    天子驕子,怒馬鮮衣,載著全洛陽少年們的羨慕,少女們的愛慕。


    可……可是,我的粽子呢?


    書房前,認真讀書的少年是那麽陌生。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他抬起頭,用同樣陌生的目光看向我,忽然笑了,嘴角兩個酒窩跳動著,好像春天桃花盛開的溫柔,他說:“小貓咪,我好像見過你。”


    我的心停了。


    他認真思索。


    時間變得很漫長,仿佛靜止在這一刻。


    他再次笑了,摸摸我的腦袋道:“在爺爺去世的那天,有隻長得和你很像的黑貓闖入我房裏,它圍著我很溫柔蹭了又蹭,似乎想安慰我,真是可愛。”


    我的心如死水,正欲開口之際。


    “兒啊,”不遠處傳來低呼,有位慈眉善目的年長婦人,帶著位年輕婦人和眾多丫鬟而來。走到近處,年長婦人笑道,“物極必反,已經中了舉人,勿貪功傷身。”


    年輕婦人的肚子已顯懷,臉上還掛著嬌羞的笑容,她手捧食盒,輕輕放在他的桌上,然後抬去手,心疼地用為他打扇,用如水般賢惠的聲音道:“郎君,天熱,我為你做了冰鎮綠豆湯。”


    蘇仲景打開食盒,含笑道:“謝娘子貼心。”後問母親,“廚房今日可有魚?”


    婦人們發現了我的存在,驚呼一聲:“哪裏來的小黑貓?好漂亮,怎跑入書房?若是撓花書本如何是好?”隨後爭先上前,好奇看我,都很喜歡,然後讓丫鬟們去廚房準備煎魚來喂我,年輕婦人還和蘇仲景商量著要把我放在家裏養。


    母慈兒孝,天倫之樂,家中處處都是暖意。


    妻賢夫貴,舉案齊眉,波光流轉間都是幸福。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蘇仲景,他是那麽的滿足,那麽的快樂。


    他的夢想實現了。


    可是我呢?要道出真相,將他搶入山中,再次打碎他的美夢嗎?


    天空早已被赤霞染紅,是紅羽降臨的預兆,她站在圍牆上,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扭頭,默默離開這個溫暖的家庭。


    走至郊外,紅羽現身,輕輕咳了聲,似乎帶著點解釋的意味,宣讀我的罪狀:“你擅改了幾千人的天命,讓洛陽大火在曆史上消失無蹤,讓無數人的命運被改變。這是罪不可赦的行為,我奉天界命令,來抓你歸案,勸你不要抵抗,少受些苦楚。”


    我低頭沉默。


    紅羽繼續道:“我查了一下整件事,你這貓也太蠢了,救人也不是這樣救的。看在你沒腦子,起因是善意的份上,我問問天界管這塊的藍淩仙人,看有沒有轉彎餘地吧……”


    我繼續沉默。


    紅羽搖頭:“算了,事情做都做了,別想他了。那個叫蘇……蘇仲景的家夥吧?慧根不錯,人也不錯,可惜現在有妻有子,又和你沒了緣分,算不上忘恩情,別胡亂破壞別人家庭,就當所有事都沒發生過吧。”


    “明明就發生過了!”荒郊野外,我懊悔不能自已,終於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要現在好看的蘇仲景,不要舉人,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會說笑話,會說故事給我聽的蠢材!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沒人理,沒人要的醜八怪!那個會教我寫字讀書的王八蛋!那個從來不舍得傷害我的男人!”


    紅羽給我哭得手忙腳亂,竟開始安慰:“別哭,別哭,哎呀,這事也沒辦法啊。”


    我哭個不停:“我的粽子,不會舍得讓我掉一滴眼淚的,我的粽子……”


    會心疼我,會哄我的那個蘇仲景沒有了。


    他過上了最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的幸福裏再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做過很多蠢事,可是從沒試過像今天那樣後悔得想去死。如果把所有的財寶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地盤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妖力交出,可不可以讓我重來一次?


    眼前猶晃著蘇仲景幸福的笑容。


    重來意味著要把他的幸福毀滅,再度推他入地獄。


    我做不到。


    站在荒野上,我忘記了尊嚴,忘記了麵子,盡情痛哭,全身上下比被打斷骨頭痛,比燒焦皮毛痛,比摔傷內髒痛,這是撕心裂肺的痛,痛得靈魂都無法呼吸。無論任何困境都不會掉的眼淚,就像泉水般,止不住的流,我從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感情的,會那麽不願意失去一個人。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太陽落下,星星滿天。


    藍淩不知何時來到,紅羽和他嘰嘰喳喳商量了許久,過來建議:“你的罪責很大,可能會被判終身監禁黑獄,不過你救人的行為又挺可憐,不如你將責任推卸給那個姓蘇的,就說他騙你做的這些事,可以減輕處罰。”


    “胡說八道!我夜瞳是什麽身份的妖怪!”我哭著罵那不著調的家夥,“我可是黑山之主,若被區區人類使喚得動,我的麵子往哪裏擱?!蘇……仲景那家夥不過是個唯唯諾諾的窩囊廢!我才不在乎他呢!怎麽可能聽他的話!那種忘恩負義!背主私逃的混蛋!沒打死就不錯了!”


    紅羽沒生氣,摸摸我腦袋:“別哭了,再想想辦法啦。”


    我抽泣著,繼續罵他:“誰哭了!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哭了?!”


    藍淩在旁邊望天:“兩個眼睛都看見了。”


    我怒:“剜掉它!”


    藍淩無語,紅羽竊笑,我繼續嚎啕。


    荒山上,雞飛狗跳,亂作一堆。


    再後來,我跟藍淩歸案,乖乖承認了所有罪名,被打入黑獄,關了五百年,在獄中表現良好,後來被紅羽和藍淩合力,托關係找後台,將我保出,為天界做事將功贖罪。此時人間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偷偷查了蘇仲景的事情。他在大周年間中了進士,因為太耿直清廉,與上官不和,很快就被免職罷官,因為人緣好,被大家力保留了性命,回家後開了個學堂,傳授聖人書,桃李滿天下,無風無波,兒孫滿堂,活了八十八歲,善終。


    這樣也好……


    我決定履行一半的約定,努力將他忘記。


    所以我最討厭,和他有同樣眼睛,會勾起回憶的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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