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事情已了,趕緊從背簍跳出,叼起地上那隻燒雞,頂著所有人睜得比銅鈴大的眼睛,敏捷地跳回背簍,然後死死抱著燒雞不鬆爪。蘇仲景與我對峙半刻,經過我貓爪子撓人的暗示,那呆板的木頭腦子猛然開竅,想明白賠了錢的燒雞應該屬於我們,終於沒再犯傻,乖乖地將雞裝上,走了。


    我們漸行漸遠,背後猶有聲聲議論。


    “媽呀,還真是貓叼的。”


    “這貓是神貓吧?哪來那麽大氣力?”


    “冤枉了蘇公子。”


    “原本富家子弟,落到這地步,真是可歎……”


    3、


    回去破廟的路途很遙遠,我抱著燒雞,越聞越餓,終於撐不住,撕下一塊肉,搶先開吃。香噴噴的雞肉入肚,越吃越餓,越餓越吃,我吃了一塊又一塊,吃到回去,蘇仲景將我從竹簍裏拿出時,肥大的燒雞隻剩下雞頭、雞屁股和一隻雞翅膀了。麵對仆人挨打挨罵,還賣了心愛之物換來的食物,就留下這點殘渣,饒是臉皮厚似我,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用爪子洗洗臉,深深埋下頭去,琢磨著找點什麽回來代替。


    “這貓……胃口可真好啊,”所幸,蘇仲景注意的地方和我想的不一樣,他抱起我,戳戳肚子,極其驚訝道,“肚子居然還沒撐壞?”然後憂鬱地對我說,“小黑,你以前是大戶人家的貓吧?這麽能吃……現在的我可不好養,隻能盡力而為了。”


    小黑?小黑是什麽?莫非是黑山山腳獵戶養的那頭大黑狗?


    我遲疑了約莫半刻鍾,終於發現他在說自己,當場暴走,跳起來給他手背兩爪子,粗魯地口吐人言,罵道:“你才小黑!黑你個熊!”


    “貓……貓會說話?!”蘇仲景抱著被抓傷的手背,用癡呆的目光看著我。


    我氣急敗壞,腦子犯抽,一時覺得對笨蛋掩飾身份很累,而且對他的行為處事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決意好好教導。也不管他要還是不要,就從各類偷搶拐騙的高超技術和險惡人間生存要領開始講課,整整說了大半個時辰,看他還是不太開竅的樣子,幹脆豎著尾巴,宣布自己九千年來第一次大發慈悲,忽略他卑微的人類身份,允許他留在身邊,被我罩住,學習生存技巧,以報燒雞之恩。


    蘇仲景還想解釋:“可是……”


    我怒毛衝冠:“可是什麽?本貓是黑山之主!身份高貴!還不配做你主人嗎?”


    蘇仲景依舊囉嗦:“我不要偷東……”


    我彈出爪子,耀武揚威:“再廢話就把你吃掉!”


    蘇仲景乖了。


    我罵了半天,肚子又餓了,氣焰稍息,拿出在黑山指點手下的氣勢,讓他去鎮上買些白米油煙,買個好鍋,再把雞骨頭和雞翅膀放進去,熬一鍋雞粥,填滿肚子。等他連滾帶爬跑了很久後,我忽然想起,他知道我是妖怪,或一去不複返怎麽辦?要是更狠心點的家夥,被妖怪欺負後直接找法師道士,趁我虛弱,集體來殺,弄點妖骨妖皮拿去賣錢,也不是筆小數目。


    太陽漸漸西斜,月亮緩緩東升。我占據黑山為眾妖之首,囂張跋扈慣了,總是忘記現在的處境,容易衝動行事。如今心裏各種擔心害怕,偏偏蘇仲景還沒有回來。破廟外麵蟋蟀齊鳴,開始孤單幾聲,後來此起彼伏,吵鬧得貓無法靜靜思考。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狼嚎,在慘淡月色下,樹林裏處處都是陰謀的氣息。


    我爬起來身,用所剩無幾的妖力,準備在廟裏布個鬼打牆陣法,牽製住敵人的行動,然後找地方躲藏。


    我已有好多年不做這種低端的工作了,正在努力回憶陣法怎麽畫,蘇仲景回來了。他臉上掛著汗珠,草鞋早被跑破,腳趾上掛著幾滴被草叢劃出的血珠,左手拿著一包米,右手提著一塊肉,背上的竹簍裏還傳來陣陣腥氣,裏麵裝的是一條大魚。我愣愣地看著他,他麻利地將東西統統放下,生火做飯。兩個火堆,一個烤肉,一個熬魚粥。然後他拿出更好的傷藥和白布,替我換去身上的繃帶,道歉道:“那個玉扣是家母的遺物,猶猶豫豫,一直舍不得賣掉,害你跟我受苦了。以後我會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好吃的都給你,你不要偷東西好不好?”


    我警惕地在他身後觀察許久,沒發現有跟蹤收妖的家夥,遲疑地問:“你為何不生氣?”


    蘇仲景反問:“我為何要生氣?”


    我結結巴巴道:“我在欺負你……”


    蘇仲景摸摸我的頭,溫柔道:“嗯嗯,你很好,是頭好妖怪。”


    “胡說八道!”妖怪被人類誇獎是丟人現眼的事情,我頓時急了,“誰是不要臉的好妖怪?!我可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黑山之主!”


    蘇仲景搖頭道:“你是貓,遵循的是妖道,與人類善惡是非相差甚遠,有些事我不應苛責與你。你是個妖怪,這些日子跟著我連續吃了幾天窩頭,根本填不飽肚子,卻忍住沒把我一口吃了。今天搶的燒雞,本可以去角落偷偷吃完再回來,偏偏把雞拿去我的竹簍裏,是想和我一起吃。而且,你剛剛發脾氣罵人,其實是在關心我,擔心我懦弱無能,難以在世間好好生存。”


    我怒:“你想太多了!我留下來,純粹是因為你好看,待在帥哥身邊比待在醜八怪身邊強!”


    蘇仲景的模樣比我宣布自己是妖怪時還吃驚,他摸著自己受傷的容顏,不敢置信地問:“我好看?”


    “那是相對凡人而言,”我鄙夷,“比起黑山妖怪們的美貌,還是差遠了!”我對這個話題不予置否,轉身去看他放在烤架上的肉,香噴噴的,似乎挺好吃。


    蘇仲景追上來問:“你不覺得我長得很可怕?”


    “比起五千年前霞山那條黑心爛肺的混賬蛇,你哪裏可怕了?”想起蚩離君原身那兩個腦袋渾身鱗甲的模樣,我就打寒顫,連帶著他變成人的模樣我也不喜歡。


    蘇仲景開始傻乎乎地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去了,還喃喃道:“也是,你是貓妖,審美不同,自然不會討厭我,怪不得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和我做朋友。”


    “什麽朋友?‘人妖不兩立’這句話聽過嗎?妖怪和人類做朋友,會被嘲笑三百年的!”我見他自作主張確立了朋友關係,覺得麵子丟大了,趕緊冷嘲熱諷,“你的身份是仆人!人類統統都是討厭的家夥,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我一時半會沒走,是因為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家夥服侍,別亂攀親戚!過幾天,等我的傷勢好後就走了。”


    “你要走?!”那瞬間,蘇仲景那雙歡喜的眼睛沉寂下來,就像漫漫黑夜裏兩顆最孤單的星星。我忽然發現他的年齡在人類裏麵不過十六七歲,他讀過書,可是殘缺的身體剝奪了他科舉考試的權力,醜陋的麵容半夜出門都被人以為碰到鬼,無論走到哪裏都不受人類待見的他,性格還內向不太擅長和人辯駁的他,獨自居住在這荒山裏的破廟不知多少年,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隻有那座泥雕的菩薩像,永遠沉默地陪著他。


    這世上,處處都是慘事,比他更可憐的人我見過很多。


    可是蘇仲景不同,他以為我說的好看是指外表,其實我說的好看是指靈魂。


    我遇過很多像他一樣身殘麵毀、窮困潦倒的人類,他們不是憤世棄俗就是絕望痛苦,可是蘇仲景的臉上沒有對自身遭遇而產生的怨恨,他無欲無求,隨遇為安,不管是挨罵還是挨打,殘酷的生活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反而塑造了他強大的心。透過難看的容貌,我能看見他的靈魂,幹淨清澈得就像被藍天倒映著的湖泊,那是比寶石還耀眼的美麗,讓人挪不開視線。


    這是全天下最美麗的靈魂,若得機緣,必能成仙。


    塵世中,許多達官貴人,妄想成仙。有些手眼通天之人,經過精心安排,也能認識妖界天界的人物,求得機緣,他們才發現自己的靈魂早在鑽營與權勢中變得汙濁,濁得無法讓攀登天界的雲朵承受。而許多靈魂清澈的人,卻因為沒有野心,混跡田野,很難被慧眼識珠的仙人發現,故機緣難得,難以登天。


    修仙是個怪圈,想成仙的不能成仙,能成仙的無人發掘。


    蘇仲景就是一顆能成仙的滄海遺珠,世人隻看皮相,將他錯過。


    我是妖怪,和天界沒勾結,也不舍得用魔道汙了那麽美的靈魂,很是遺憾,卻無能為力。


    蘇仲景這些年來很難交到朋友,我脾氣雖爛,說話喜歡冷嘲熱諷,還喜歡耀武揚威地說自己在黑山的威風史,但畢竟能蹲在他身邊,聽他說話,陪他說話;而且我從不歧視他的外貌,對他的處境也不怎麽在意,說罵就罵,說打就打,這些妖怪的豪爽行徑,反而讓很討厭被同情的他歡喜,並引以為知己;除了不肯偷東西外,對我幾乎百依百順,隻差沒把心肝挖出送我下酒。


    嚐過蜜糖,怎願再喝黃蓮?


    有人陪伴,總比一個人強。


    蘇仲景明明舍不得我走,卻沒有強留,還幫我打包了行李和幹糧,方便隨時偷溜。我卻是喜歡和人唱反調的家夥,越是不準我走的人越是留不下我,遇上個無所謂我走不走的家夥,我心裏反而沒有負擔,能安心留下來。更何況我欠他救命和十幾頓飯的恩情,雖然口頭上說不在乎,心裏還是有點在乎的。覺得就這樣丟下這個沒用的家夥,很過意不去,再加上妖力沒有恢複,若回去黑山,唯恐被窺視我地位的妖怪們發現,對我痛下殺手什麽的,左右思量,權衡利弊,我還是留下來,呆在他身邊,隻是沒有言明什麽時候會走。


    4、


    玉扣換的幾吊錢在我的旺盛的食欲麵前不經花。縱使蘇仲景很努力地一省再省,還是花完了,我的金銀在黑山,為防有壞心眼的妖怪要趁我傷勢來取性命,暫時也不方便回去拿。洛陽是天子腳下,天界監管甚嚴,留在這裏的妖怪都是安分老實的種類,規規矩矩做著生意,很少互相欺負,遇到事情需要爭執,自有妖怪地頭蛇調節。這種和諧的環境,也很適合我養傷,於是我決定留在洛陽,直到傷好。


    放棄這個沒用仆人,換個有錢仆人,對我而言,不算太難。


    可是比起那些思想陰暗,手段狡猾的人類,我寧可呆在他這種靈魂幹淨的人身邊,起碼不需要琢磨會不會被暗算,出賣什麽的。他支攤子寫字的時候,我就躺旁邊曬太陽,聽著他的讀書聲,會有整個世界都安詳的錯覺。


    偶爾我會跳上巷角的圍牆,聽三姑六婆們的八卦,收集情報。


    蘇仲景不太喜歡說自己過去的事情,可惜他前些日子被人察覺了身份,成為最近的熱門話題。我東湊湊西聽聽,也大約了解了整個事件的概況。


    五年前,洛陽蘇家也是個名門世家,太爺爺德高望重,走時風光大葬,宗族紛紛前來觀禮。未料,守靈之夜,仆人瞌睡,沒留意燭台,半夜不慎起火,當時正是秋高物燥的時節,火勢順著木製房屋的房屋蔓延,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待要救火時已無法撲滅,釀成慘劇,半座洛陽城被焚毀,許多人家破人亡,死在火中。蘇家處火海正中,更是逃亡不及,努力搶救,卻幾乎滿門滅絕,唯年方十二的蘇仲景住在靠池塘的屋旁,被義仆帶著往外逃,兩人都被燒傷,義仆死了,他雖活著,但原本一個天資聰穎,前途無可限量的讀書人,卻被火燒得麵目全非,在科舉考試必須全人的時代,再無前途可言了。


    火災起因在蘇家,禍及諸家,損失巨大,官府責令賠償。


    蘇太爺詩書傳家,素來積德,也不知為何會有此大災。蘇家宗室為免牽連,竟搶先一步,毫不留情地找出各種理由,將蘇仲景父親的分支逐出族譜。受災群眾對蘇家恨之入骨,蘇仲景年紀雖小,也懂禮義廉恥,他以弱冠之身,為蘇家當起責任,變盡家產田莊,竭盡全力賠償眾人,然後不知所終。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傻得把家產全交出,至少還會留著些體己銀子,遠走他鄉過活去,卻不知他真那麽傻,落得身無分文、寄居破廟、賣字為生的下場。


    原本是有錢人家的讀書郎,除了滿肚子的酸腐書,還能有什麽一技之長?


    蘇仲景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寫字作文章,可惜生意慘淡;想去貨棧幫忙運東西,可惜別人看他那風吹就倒的身子骨,個個都不想要;他自己想搬個大包,才走了三步路就栽倒,幸好貨棧老大還不算黑心,丟了十個銅板給他算是醫藥費。


    “還是用偷的吧。”我第四十二次熱情建議,“剛剛踩過點了,城西有家布莊,看起來生意不錯,偷偷拿他們幾十兩銀子,不會被發現的。”


    蘇仲景早已放棄從道德上教育我,改從實際出發:“布莊失竊會報案,大家都知道我是住在破廟裏的窮人,忽然有錢大魚大肉起來,會怎麽想?到時候再查出贓款來,就得去監獄裏吃牢飯了,牢裏的老鼠可不好吃。”


    天界監管太嚴,妖怪們生活在太和諧的地方,也不好混飯啊。


    我鬱悶……


    最後,我堂堂黑山之主,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去池塘邊抓兩條魚改善生活了,幸好蘇仲景聰明,烹飪很有天賦,經我指點,學習烤魚的手藝進步神速,很快味道就弄得有模有樣。雖然每天吃魚也不是不能活,但以我挑剔的飲食習慣,連續吃兩個月,龍筋鳳髓都會膩。於是我再次提出個建議:“明天就是集日,聽說還有社戲,據說北市上有不少賣小吃的攤子,不如我們也開個賣茶水和烤魚的攤子,無本買賣,能賺幾個銅板就算幾個。”


    “這主意不錯,”蘇仲景想了想,又抑鬱道,“就我這張臉,往烤魚攤旁一站,誰都吃不下啊。”


    “看來還是得本貓出馬了。”我的傷口已經愈合,皮毛長出半截,睜不開的右眼和歪了的耳朵也好了,妖力恢複部分,不再是最初那醜八怪模樣。我從貓窩裏爬出來,弓著身子伸了個懶腰,念動化形口訣,變作人形,摸摸耳朵,抖抖尾巴,感覺甚好,然後斬釘截鐵對蘇仲景說:“我來賣魚,你來烤魚,我就不信他們對著那麽漂亮的妖怪,吃不下三條魚去!”


    蘇仲景手裏拿著的烤魚叉子,落火裏了。


    我見那魚是快熟的,趕緊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怒斥:“幹什麽?沒見過妖怪變人嗎?”


    蘇仲景還在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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