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倩將顧銘夕送到鯊魚家後,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到盛世北城,停好車後,她背包下車,哼著歌往單元門走。


    走著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倩倩。”


    龐倩嚇了一大跳,回頭借著小區路燈燈光一看,才看清居然是顧國祥。


    龐倩已經有許多年沒見到顧國祥了,最後一次見他,依稀是高三那年高考前,她在502和顧銘夕閑聊天,顧國祥過來找李涵,才打了個照麵。


    八年沒見,顧國祥已經不是龐倩記憶裏那個風姿卓絕的中年男人了,他蒼老了許多,臉頰上有兩道深深的法令紋,身材也微微發福了一些,怎麽看都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模樣。


    “顧……叔叔?”龐倩有些提防地看著他,“你是來找我爸爸媽媽的嗎?他們在樓上。”


    “不,倩倩,我是來找你的。”顧國祥向著龐倩走近了一些,沉思片刻後,幹脆開門見山地問,“倩倩,銘夕是不是回來了?”


    離得近了,龐倩能看到顧國祥臉上的老年斑,還有他染過的頭發下,新長出來的白發。他拿出一根煙點燃,鏡片後的眼睛略略眯了起來,又問了一遍:“倩倩,你告訴我,銘夕是不是回來了?”


    龐倩沉默了好久,最後點了點頭:“嗯,他回來了。”


    “他為什麽不來找我呢?”顧國祥口氣有些不滿,還有些疑惑,“你有他電話嗎?能不能把他的號碼給我。倩倩,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他了,我很想他。”


    龐倩眨眨眼睛,掏出手機說:“叔叔,你把你的電話給我吧,我回頭讓顧銘夕給你打電話。”


    “我沒換過號碼,銘夕是知道的。”


    “哦。”龐倩垂下了手,“叔叔,對不起,我不能把他的號碼給你,我得問過他的意見。”


    “胡鬧!倩倩,你現在怎麽這樣不懂事了?銘夕也是!這麽多年不回來!回來了也不和我聯係!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爸爸!”顧國祥有些生氣了,領導架子不知不覺地就擺了出來。他覺得自己是長輩,龐倩是晚輩,他已經這樣子低聲下氣地來找她了,她怎麽還能給他擺臉色看呢?


    龐倩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問:“叔叔,你知道顧銘夕從大學裏退學的事嗎?”


    顧國祥一愣,隨即就震驚了:“銘夕退學了?!什麽時候的事?”


    “你不知道?”龐倩唇邊泛起了冷笑,“那就說明,這幾年,你並沒有去b大打聽過他的消息,要不然,你也不會不知道,他大一結束就退學了。”


    顧國祥的麵色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的,龐倩說:“叔叔,我是晚輩,有些話不應該是我對你說的,挺不禮貌的,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叔叔,你又沒有去找過顧銘夕,憑什麽要求他回來了,就要來找你啊?”


    兩人就此不歡而散,回家以後,龐倩沒有隱瞞這件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顧銘夕,顧銘夕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撥通了顧國祥的電話。


    父子兩個在茶樓裏見麵,沒有擁抱,沒有寒暄,沒有久別重逢後的感動,更沒有喜極而泣的場麵。顧銘夕隻是坐在顧國祥對麵,看著他的父親,淡淡地開了口:“爸爸。”


    他的眼神平靜溫和,不含喜怒,就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顧國祥心裏像被刀子割了一樣地疼,他寧可顧銘夕用怨恨的眼神來看他,大聲地指責他,這樣子他反而知道該怎麽回應,他也許會抱著他的兒子痛哭一場,道歉,懺悔,然後贏得他的原諒。


    可是,顧銘夕的神情裏一絲怨忿不平都沒有,他隻是淡淡地笑著,說:“爸,你最近身體怎麽樣?”


    顧國祥愣了一會兒,點頭:“還行。”


    他問了顧銘夕這些年的情況,顧銘夕很簡單地回答了他,簡單到,從最後一次見麵開始,六、七年間的事,他兩分鍾就說完了。就連李涵去世時的事,他都隻是三言兩語地帶過。顧國祥想要問得仔細一些,顧銘夕就笑了,搖頭說:“爸,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


    好吧,顧國祥想了想,又問到了他將來的打算,顧銘夕說:“我在三亞教書,寒假結束前就要回去了。”


    顧國祥問:“你現在是和倩倩在一起嗎?我是說……你們在談戀愛?”


    “嗯。”顧銘夕點點頭,什麽都不想多說。


    顧國祥又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e市發展?”


    “沒想好。”顧銘夕繼續微笑,“爸爸,你放心,就算我回來了,也不會來打擾你的。你不用惦記我,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顧國祥被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氣得差點要發飆,但看顧銘夕一臉的平靜從容,他的心底裏突然就發了涼,因為他意識到,顧銘夕並不是在氣他,而是,這是他的真心話。


    這一次的會麵隻維持了半個小時,顧銘夕婉拒了顧國祥吃飯的提議,說他另外有約。顧國祥沒有辦法,隻得送他出門。


    龐倩的車已經停在茶樓門口,看到顧銘夕,她就下車走了過去。顧國祥看著這兩個年輕人,沉聲說:“銘夕,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難,就和爸爸說,爸爸會幫你的。”


    顧銘夕默了一會兒,點頭:“我知道了,謝謝爸。”


    回盛世北城的路上,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他的額頭靠著副駕駛座旁的車窗玻璃,麵向窗外發著呆。


    血濃於水——這是一個很奇妙的詞,就像是豆豆的爸爸,顧銘夕見過他清醒時的樣子,看著兒子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他會哭得不能自已。但是當他發起病來,他就變成了一個魔鬼,完全失了神智。


    豆豆的爸爸是生病,情有可原,但是顧銘夕的爸爸呢?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任性?”車子開到中途,顧銘夕突然開了口,他依舊沒有回過頭來,隻是低低地問出了聲。


    龐倩搖頭:“不覺得。”


    “我回來以後,應該主動去見他一下的。”顧銘夕說,“畢竟他是我爸爸,也養了我這麽多年。媽媽生病的時候,他也沒有完全不幫我們。”


    龐倩知道他隻是在傾訴,也就不去打斷他。


    顧銘夕終於收回了視線,看向龐倩,說:“但是我忘不掉我媽媽去世時的樣子。龐龐,我媽媽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爸爸的事,她真的不該就這麽過一輩子的。有時候,我在想,我觸電的時候,要是再嚴重一點就好了。我死了,我就永遠是我爸爸心目中聰明健康、漂亮乖巧的兒子,他會記掛我,懷念我,會加倍地疼我媽媽,然後,他們會再生一個孩子,現在也有二十歲了,念了名牌大學,是他們眼裏的驕傲。”


    “那我怎麽辦?”龐倩問,“你死了,我怎麽辦?”


    “整個故事都沒有了呀,龐龐。”他輕輕地笑著,還聳了聳肩,“你會有一個很棒的男朋友,說不定已經結婚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會愧疚一輩子。”龐倩沒有扭頭看他,隻是專心地開著車,語調平淡,“那個飛盤是我丟上變壓器的,我會覺得我殺人了。”


    “那現在呢?”顧銘夕問,“你和我在一起,難道是在補償嗎?”


    “你覺得呢?”龐倩的嘴角勾了起來,“顧銘夕,我的人生裏,如果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我是學金融的,才不會做虧本買賣,你覺得我會賠上我的一生來補償一個我不愛的人嗎?”


    他眼神灼熱地看著她,龐倩又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起過‘死’的念頭,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死,比任何人都有強烈的求生欲。所以,找不到你的時候,我一直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因為我知道,在地圖上的某個地方,你也正在努力地讓自己過得很好。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們會見麵,我希望自己能變得優秀,煥然一新地站在你麵前,就像以前你對我期望的那樣。別人都說龐倩又懶又饞,腦袋也不聰明,不是讀書的料,但是你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我,你一直在拉著我往前走。顧銘夕,我警告你,你再也不準說什麽死啊活啊之類的話!你媽媽已經不在了,不管你和你爸爸將來的關係會怎樣!我要你記著,你就算是為了我龐倩!你也得給我好好地活著!”


    說到後來,她的眼睛裏泛出了淚光,顧銘夕怔怔地看著她,等到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等綠燈,他才小心地湊過去一些,用自己的左肩去碰碰她。


    “龐龐,別哭。”他說,“我答應你,我再也不說這些了。其實你說的沒錯,我是真的沒有想到過死,我就是說,如果當初觸電的時候,我直接死……”


    “你還說!”龐倩扭頭瞪他,顧銘夕立刻就噤了聲,妥協道:“好了好了,我再也不說了。”


    “想也不許想!”


    “不想。”


    他滿臉的誠懇和歉意,龐倩終於破涕為笑:“周楠中說的沒錯,以前都是你治我,以後,就是我治你了。”


    顧銘夕瞥她一眼,心說:在某個他們還未企及的領域,不知道誰治誰呢。


    龐倩疑惑地看著他的臉色漸漸泛紅,問:“你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他結束了想入非非,一本正經地看起了窗外風景。


    顧銘夕沒有再和顧國祥見過麵。春節假期結束,房產局也開始上班,龐倩的購房手續開始辦理。她把所有的資料遞給中介,由中介去辦銀行按揭,聽到中介說:“龐小姐,你的工作很好,信用度很高,又沒有買過房,按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顧銘夕一顆心總算定了下來。


    他們度過了在一起後的第一個情人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節目,一起去酒店吃了頓燭光晚餐,飯後看了場電影,最後,顧銘夕在街頭為龐倩買了一枝玫瑰花。


    隻需要十塊錢,就讓她很開心了。


    情人節後,離顧銘夕的寒假結束隻剩一個多星期,他打算回三亞備課了。龐倩送他去機場,進安檢前,她實在是舍不得他,抱著他膩了好一會兒,直到顧銘夕給了她一個長吻,她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他。


    飛機起飛後,龐倩挽著顧銘夕的厚外套站在機場門口發呆,拿起外套嗅了嗅上麵的氣息,滿滿的都是他的味道。龐倩將自己的臉埋在了他的外套裏,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想念他。


    顧銘夕飛到了三亞,回到他三亞灣的家裏,他和豆豆媽媽通了電話,豆豆媽媽說這幾天有點忙,要到周末時才能送豆豆回來。


    顧銘夕獨自一人在家裏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時,他發現不對勁了。他的頭暈暈的,嗓子很癢,清水鼻涕不停地流。e市寒冷,三亞炎熱,顧銘夕知道,一冷一熱間,他感冒了。


    其實,顧銘夕的身體很好,平時很少生病,但是每次一生病都能耗很久。別人感冒四、五天就好了,他卻無一例外會從輕感冒發展到重感冒,然後發燒、咳嗽,隻有去醫院掛水才能漸漸地好。


    他一個人,所以極度厭惡生病,豆豆那麽小,去醫院也幫不了忙,請其他老師幫忙,顧銘夕總覺得會太麻煩人家。這真的是很無奈的一件事,他就是比別人缺了兩隻手,但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很被動。


    顧銘夕給自己煮了一鍋粥,早上吃粥,中午吃粥,晚上也打算吃粥。他就坐在廚房裏的高腳椅上吃,就著榨菜,腦袋昏得發沉,強迫自己吃下去。


    難受的時候他就睡覺,連著空調也不敢開。鼻涕一直流,他就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坐起來,用腳抽了紙巾,抬著腳到鼻子前擤鼻涕。他喝了很多水,然後就不停地上廁所,每次上廁所穿脫褲子又很麻煩,搞得顧銘夕疲憊不堪。


    晚上,龐倩打來電話,顧銘夕沒有多想就接了起來,龐倩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龐倩問:“你生病了?”


    “嗯,有點感冒,一冷一熱的,大概著涼了。”顧銘夕躺在床上,耳朵裏塞著耳機,“你別擔心,我很快就好了。”


    “你這話隻能去唬紀老師,我還會不知道你呀!一次感冒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呢!”


    聽著她著急的語氣,顧銘夕心裏暖暖的,感覺身體也不那麽難受了,說:“龐龐,聽到你的聲音,我就不頭疼了,真的。”


    “你去看醫生了嗎?”


    “沒有,不需要啊,感冒而已。”


    “吃藥了嗎?”


    “吃了白加黑。”


    “你要多喝水。”


    “喝了很多了。”


    “你有沒有量體溫?有沒有發燒?”


    “有一點點,還沒到38度。”


    龐倩在那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不行,顧銘夕,我先不和你說了。”


    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顧銘夕沒力氣,也沒再給她打過去。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他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偶爾起來上個廁所、擤個鼻涕,大部分時間就是在昏睡。


    天已經完全地黑了,窗外變得越來越安靜,也不知到了幾點,客廳裏突然響起了一點細微的聲響。顧銘夕沒有力氣起來,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他想,是什麽聲音?老鼠?蟑螂?小偷?


    隨他們去吧,他家裏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正在想著,又是“哢噠”一聲,顧銘夕側臥在床上,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他聽到了一副腳步聲,很輕,卻很清晰,客廳裏的燈亮了,光線從房門逢裏透了進來。顧銘夕想,這小偷真是瘋了,偷東西還開燈!


    他模模糊糊地想坐起來出去看看,正在這時,房門打開了。


    客廳裏有光,房間裏是漆黑的,那個人向著他走來,背著光,他隻能看清她的輪廓,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燒昏了腦袋,產生幻覺了。


    她坐到了他的床沿上,並沒有叫他,隻是伸手按了按他的額頭,小聲說:“糟糕,那麽燙,真的發燒了。”


    說著,她想起身去為他絞毛巾,才站起來,他就慌不迭地喊:“別走。”


    她愕然轉身看他,他沒辦法拉她,幹脆腰腹用力坐了起來,傾身將上身靠在了她的身上。她自然是抱住了他,讓他的臉頰貼在她的小腹,他沒穿上衣,身上都是虛汗,她攏著他的肩膀,說:“我去給你取冰塊敷額頭。”


    “別走。”他隻是說,“別走,別走。”


    “好啦,我不走。”她笑著說。


    “讓我再做一會兒夢。”他笑了起來,臉頰體會到她小腹上的溫暖,還像隻貓似的蹭了一下,“好久沒做這麽美的夢了,龐龐,你別走。”


    顧銘夕想起了曾經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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