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淚落在了龐倩的手臂上。


    顧銘夕想到了早上時,自己對豆豆說的話:你是個男孩子,不能那麽愛哭。可是現在,他自己卻紅了眼眶,要是被豆豆看到,一定會笑話他吧?


    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笑了,龐倩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頰,說:“顧銘夕,你傻啦?怎麽又哭又笑的。”


    她的吻落在他的眼睛上,幫他吮去了眼角的淚,然後她鬆開懷抱,坐到他身邊,轉著身子看著他。他一直深深地埋著頭,垂著眼眸,身體有些微的顫抖,龐倩的手撫上了他的臉,叫著他:“顧銘夕,顧銘夕……”


    她捧著他的臉頰,大拇指不停地幫他撫去眼淚,終於,她的聲音也哽咽起來:“你真討厭,本來我都想好了不哭的,結果你一個大男人居然哭成這樣,像話麽。”


    龐倩的眼淚止都止不住地溢出了眼眶,顧銘夕終於抬起頭來看她,兩個人的眼睛都是紅通通的,臉上滿是淚痕,但是落在彼此眼裏,卻是鐫刻在腦海中的一張臉龐。


    “顧銘夕,讓我仔細地看看你。”龐倩的手指輕撫著他的臉,從他的眉毛,到他的眼睛,再到他的鼻子、嘴唇、下巴……他不再是那個白皙俊美的小小少年了,也不像六年前、她最後一次見他時那般黑瘦、邋遢。現在的顧銘夕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膚色偏深,身體結實,他有著鮮明的臉部輪廓,鼻梁挺直,唇色淡薄,下巴的線條堅毅、淩厲,褪去了少年時的柔和和稚氣。


    但是,他注視著她的眼神,還是和多年前一樣,溫柔,純淨,廣袤似海。


    龐倩破涕為笑:“顧銘夕,真的是你!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一個人躲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候終於開了口,輕輕地叫她:“龐龐。”


    “哎!”龐倩的眼淚又掉下來了,顧銘夕像是難以置信似的,又一次叫她:“龐龐。”


    “哎!是我啦!”


    “龐龐,龐龐……”


    “是我,是我!”


    “龐龐。”


    他突然坐直了身體,傾著上身向前,身體緊緊地貼在了龐倩身上。他的肩膀變得更加寬闊,連著胸膛也厚實了一些,他竭盡全力地用殘肩將她籠罩,她周身都環繞著他的氣息,是印在她記憶裏的味道。龐倩泣不成聲,一下子就用力地抱住了他,抱得很緊很緊,她大聲說:“顧銘夕!顧銘夕!是我!是我!我警告你!這是最後一次!你要是再敢不聲不響地走掉,我就把你的私人信息全公布到網上!還有你的照片!我要讓你那些女粉絲們看看,她們心愛的鴕鳥先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混蛋!”


    顧銘夕沒忍住,一下子就笑出了聲來,他又一次坐直身體,凝視著麵前的女孩。


    她現在好漂亮。


    他覺得驚訝,明明就是她的臉龐,她的五官,但是如今的龐倩看起來是那麽優雅美麗。她有一頭紫紅色的披肩長發,臉上未施脂粉,身上穿著一條小碎花的連衣長裙,他能看到她秀氣的肩膀和精致的鎖骨,她肌膚白皙,臉上的神情就像過去一樣鮮活、生動。


    龐倩對著他皺皺鼻子做個鬼臉:“怎麽,怕了吧?顧銘夕我告訴你,我說到做到的。你要是再玩兒失蹤,我一定發動你全國的粉絲來人肉你!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挖出來的!”


    說罷,她抽出紙巾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又幫顧銘夕擦掉了眼角的淚,自言自語地說:“虧我有先見之明,就知道見到你後我會忍不住哭,所以都沒化妝。要不然妝花了,真要被你笑死。”


    顧銘夕的嘴角翹了起來,笑得特別開懷。


    這真的是他的龐龐,那個一直在他身邊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她也長大了,但是,她並沒有變。


    龐倩終於冷靜了一些,嘴有些幹,看到桌上的冰咖啡,拿過來就吸了起來,顧銘夕忍不住說:“我喝過的。”


    龐倩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放下杯子後,她就湊過身去,閉上眼睛吻住了他的唇。他立刻就嚐到了她口中濃濃的咖啡香,冰冰涼涼,甜甜蜜蜜。她一邊啄吻著他的唇,一邊說:“我也喝過的,你介意麽?”


    他的額頭與她抵在一起,眸子裏的光亮暖如春風。


    他微笑著搖頭,龐倩神情俏皮,吐吐舌頭:“那不就行了。”


    薑琪給了兩個年輕人足夠的相處空間,回避了半小時後才回到露台。見龐倩和顧銘夕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對著她笑,薑琪心裏很開心,在他們對麵坐下,說:“這是我過的最完美的一個聖誕節。第一次看完小顧的故事後,我哭了老半天,心裏就在想,這樣好的一個小夥子,螃蟹小姐怎麽舍得和他分開。現在,我心裏的石頭終於放下了,看到你們因為我做的書而重新找到彼此,我真的好開心。做了小顧四年的責編,看著他一直孤孤單單一個人,我是真的真的很想看到他能有一個幸福的歸宿。”


    三個人一起吃午餐,薑琪和顧銘夕聊起了工作上的事。馬上就要過年了,薑琪對顧銘夕說,新的一年,公司希望顧銘夕能出兩本新作品,暑假上一本,年底時再上一本。


    薑琪誠懇地說:“我明白你的工作量很大,但是小顧,《螃蟹》賣得這麽好,我們應該趁熱打鐵。我知道現在有很多公司都想簽你的新書,版稅可能會報得比較高,但是領導說了,你的新書在我們這裏出,版稅肯定會往上調,絕對叫你滿意。領導的意思也是希望你能安心,畢竟我們已經合作了這麽多年,從你默默無聞到現在小有名氣,我是希望我可以一直帶你的。而且我們家做書的態度你也是知道的,製作、推廣的水平都是業內領先,所以小顧,我真心地希望你構思新書時,能繼續和我討論你的想法。”


    龐倩在邊上吃意麵,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顧銘夕,你的書出一本版稅能有多少啊?”


    顧銘夕轉頭看看她,神情有些靦腆,說:“不多。”


    薑琪掩著嘴笑:“這個呀,是商業秘密,我們是和小顧簽了保密協議的,他不能外泄哦。”


    “這麽神秘?”龐倩很驚訝,“連家裏人都不能說嗎?”


    薑琪說:“那不是啊,小夫妻要是在床頭說悄悄話,你知我知的,我們當然管不著啊。”


    顧銘夕的臉紅了,低下頭,腳趾夾著叉子卷著麵條吃,龐倩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我和他……挺少有秘密的。”


    午飯以後,太陽烈了起來,老板撐起了遮陽傘,龐倩去室內看了會兒雜誌,留顧銘夕和薑琪在露台上聊工作。室內開著冷氣,她坐在窗邊,暖暖的太陽曬得她昏昏欲睡,沒一會兒就歪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的腳踝上傳來細微的觸感,龐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顧銘夕坐在她的身邊,正伸著腳在觸碰她的腳踝。


    “談完了?”龐倩坐起來,往露台上看,已經沒有了薑琪的身影,問,“琪姐呢?”


    “她去機場了。”顧銘夕微笑著。


    “我睡了多久啊?”


    “沒多久,一個多小時。”他看著她,“龐龐,咱們也走吧。”


    “去哪兒?”


    “去我工作的學校。”他一邊說,一邊用右腳小心地摩挲著她細滑的小腿,龐倩低下頭,看到了他右腳踝上的腳鏈,是她送他的小石頭。


    不值錢的鏈子,他居然戴了這麽多年。


    他說:“琪姐有沒有和你說,我現在在做老師。”


    龐倩點點頭:“她和我提起過,你是住在學校嗎?”


    “對,學校有宿舍。”顧銘夕站了起來,看到龐倩的行李箱,說,“龐龐,走吧,我帶你去我學校看看,今天是聖誕節,我們幾個老師說好了晚上要聚餐的。”


    龐倩拖著行李箱,顧銘夕說要打車,龐倩問:“你是怎麽來的呀?”


    顧銘夕笑:“我是坐公交車來的。”


    “那我們坐公交車回去唄。”龐倩戴起大草帽,興致勃勃地四下張望,“我好久沒和你一起坐公交車了,我們又不趕時間,不要打車啦。”


    顧銘夕沒辦法,真的帶她去坐了公交車,幸好車子並不擁擠,他們還在後排有了兩個位子。


    海南的天空真是藍得過分,空氣也特別得好,龐倩坐在窗邊,一路看著三亞街頭美麗的熱帶風景,心情格外得舒爽愜意。聖誕期間,很多店鋪掛著聖誕裝飾,從寒冷的e市飛來的龐倩,感受著這裏溫暖的冬天,身邊又坐著溫暖的顧銘夕,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美夢。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著,龐倩和顧銘夕聊起了天。她問:“你是什麽時候來的三亞?”


    顧銘夕答:“三年前,07年底的時候。”


    “為什麽會想要來這裏呀?”


    “因為這裏很暖和,一年四季都不用穿厚衣服。”他抬了下腳給她看,“你看,十二月底都能穿拖鞋,我做事會方便許多。”


    龐倩看著他的腳,嘴唇抿了起來。其實之前吃飯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腳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樣子了。


    他的腳很大,龐倩深深地記得,雖然他一直都用腳做事,吃飯、寫字、穿衣、取放東西,但是他的腳始終是幹淨、白皙的。他會把腳趾甲剪得很短,如果腳弄髒了,會第一時間洗淨。


    可是現在,他的腳黝黑、粗糙,甚至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疤。


    龐倩難以想象這些傷疤是怎麽形成的,她看著他大腳趾旁突出的骨頭、腳背上明顯的青筋,還有腳趾縫隙裏的老繭,感覺一顆心痛得揪在了一起。


    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他的腳趾甲了。他的趾甲修得短短的、方方的,甲麵上還有小太陽,龐倩記得爸爸說過,那說明顧銘夕身體很健康。


    龐倩把腦袋擱在了顧銘夕的肩膀上,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問:“顧銘夕,阿姨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他垂下了眼眸:“06年,五月。”


    “後來,你去了哪裏?”


    “s市。”


    “你回過e市嗎?”


    他側頭看她,點頭:“媽媽去世後,我回過一趟e市,辦了一些手續。”


    “你一個人?”


    “一個人去的,不過辦事時,鯊魚哥陪著我。”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龐龐……”


    他有些難以解釋,龐倩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時候的顧銘夕有多麽落魄。李涵去世後,他賣了房子,還了所有的欠款,幾乎身無分文,並且無家可歸。他甚至都沒法子養活自己,可就算是這樣,他都沒有去向顧國祥求助。


    鯊魚和徐雙華都對顧銘夕伸出了援手,思考以後,顧銘夕決定接受徐雙華的幫助。他跟著徐雙華到了s市,住進了他的家裏。


    徐雙華很忙,除了去上課,時常要在全國飛來飛去,顧銘夕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待在他家裏,偶爾,鍾點工會來打掃一下衛生。


    徐雙華回來的時候,會指點顧銘夕畫畫,有時,還會讓他去s市的美院旁聽。


    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特殊的男孩子,他背著雙肩包獨自行走在校園裏,了解學校裏所有專業的課表,時常會在上課前默默地走進一個教室,坐在角落裏旁聽。


    老師們都知道他和徐雙華的關係,從來不會來趕他走,顧銘夕也不會打攪別人,寫生課時,他不畫畫,就是聽、看、想,回家以後,他再在畫室裏練習。


    大部分的時候,顧銘夕心情平靜,但是偶爾,他也會有片刻的煩躁。每當這時,他就會一個人來到s市人才市場邊上的那座天橋,和成大炮坐在一起聊天。


    成大炮是一個好人,與他在一起,顧銘夕覺得很放鬆。成大炮教顧銘夕編小動物,青蛙、螃蟹、蝴蝶、螞蚱、兔子……他慢吞吞地用腳編著,有時候就背靠欄杆發一會兒呆。


    s市的冬天和z城一樣冰冷難耐,室外的溫度很低很低,行人們都裹著大衣匆匆而行。顧銘夕穿得棉鼓鼓地坐在天橋上,寒風吹亂了他的發,他看著頭頂灰蒙的天空靜默不語。


    有一次,有個人走過他麵前,又倒退了回來,往他麵前的地上放了五塊錢,又離開了。顧銘夕盯著那五塊錢傻了眼,成大炮在邊上笑成了傻子,笑過以後,問:“小顧,你現在生活有沒有困難?”


    顧銘夕搖搖頭:“沒有,我挺好的。”


    成大炮掏了自己的口袋,拿出五百塊錢折了折,不顧顧銘夕的反對就塞到了他的褲子口袋裏:“去買點兒好吃的,你太瘦了。”


    顧銘夕依舊在為別的畫手做槍手,一本接一本地畫著兒童繪本,掙著辛苦錢。空閑的時間,他以“鴕鳥先生”為筆名,在新浪博客和天涯論壇帖自己畫的漫畫,簡單卻有趣的腳繪,配上一些幽默的文字,慢慢的就聚集起了一批粉絲。


    2007年初,有一位文化公司的編輯在他的博客下麵留下了聯係方式,說她很喜歡他的畫和故事,想要幫他做書。


    她就是薑琪,顧銘夕人生中的又一位伯樂。


    2007年底,顧銘夕決定南下,離開前,他去天橋見成大炮,可是連著去了幾天,成大炮都不在。邊上賣打火機的大媽告訴顧銘夕,成大炮的小孩生病了,他帶著小孩去了外地看病。


    從此,顧銘夕再也沒有見過成大炮。


    公交車到了站,顧銘夕和龐倩一起下車,他們所處的地方遠離市區,街邊種著大片的熱帶樹木,龐倩也認不得那是棕櫚樹還是椰子樹,隻是拖著箱子走在顧銘夕身邊,一個接一個地問問題。


    “顧銘夕,你在學校裏教什麽課?”


    “你猜。”他回頭看她,微笑。


    她想了想:“美術?”


    “沒錯,不過不光是這個。”


    “還有什麽?”


    “數學,英語。”顧銘夕說,“我們這兒老師不多,每個老師都要帶好幾門課。”


    “那你還有時間畫畫?”


    “時間的確很緊,抽時間唄,周末,寒暑假,晚上,都可以畫的。”他聳聳肩,“我一個人,也沒什麽娛樂活動。”


    龐倩又問:“你住宿舍,生活上有沒有不方便的地方呀?”


    “那肯定有的。”顧銘夕說,“我的腳再厲害,也不可能像你們的手一樣啊。”


    他說得雲淡風輕的,龐倩卻聽得很難受,她摘下草帽戴到他頭上,氣哼哼地說:“誰叫你自己躲在這裏的,誰叫你不來找我的呀!本來你在e市,你會是一個人嗎?我、我肯定能陪著你的。”


    她的草帽是天藍色的,還綴著好大一個粉色蝴蝶結,顧銘夕晃了晃腦袋,帽子不僅掉不下來,反而戴得更實了,他無奈地喊:“龐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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