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顧銘夕對待陌生人的憐憫總是表現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人的想法,他的身體狀況一目了然,別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嚴,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隻是中國社會的大環境決定了殘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顧銘夕隻是一個人,無力改變什麽,能做的,隻是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好好地活著。


    成大炮預言的沒錯,顧銘夕每天真的能賺到兩百塊錢,因為他時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五十塊、甚至是一百塊買一張畫。顧銘夕想要找錢,對方都不會要,說:“你留著買顏料好了。”


    有時候,顧銘夕會停下筆休息片刻,天橋上沒有遮擋,他背脊靠著天橋的欄杆,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城市裏的天空並不是太藍,灰蒙蒙的,連著雲朵都不夠潔白。一群一群的鳥兒從他頭頂飛過,顧銘夕想到龐倩,她現在在做什麽?


    想她的時候,他就向成大炮學著編小動物,成大炮會編螃蟹,草綠色的小螃蟹,有兩個大鉗子,顧銘夕特別地喜歡。


    他用腳編,怎麽編都編不好,他也沒有不耐煩,隻是用腳趾小心地夾著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慢慢地編著,成大炮花幾分鍾就能編好的一隻螃蟹,顧銘夕用一整天都編不出來,但是他樂在其中,總是微笑著看著那隻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術後還需要進行三期化療,要在s市待到五月,顧銘夕也就在天橋上斷斷續續地擺了三個月的攤。


    三個月裏,他碰到過一些麻煩事,比如城管趕人,小偷偷竊,路人刁難,以及突然下雨時的狼狽。


    三個月裏,他碰到更多的是讓他溫暖的人和事,這世上總是好心人居多,對於他們買畫的動機,顧銘夕已經不在乎了。畢竟,家裏每個月多了幾千塊錢的收入,對他來說,意義就是能讓自己和母親的生活過得更寬裕一些。


    大多數買畫的人在給了錢以後都會好好地挑一張畫,或是等顧銘夕現場畫,然後帶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說起來是買畫,給了錢後卻直接走了,顧銘夕喊都喊不回來。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個年輕男人:“先生,你畫忘拿了!”


    那人回頭說:“算了,我不要了。”


    顧銘夕站了起來,說:“你要是不拿畫,我把錢還給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飯。”


    那人一臉的不高興:“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啊!”見顧銘夕還要開口,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我趕時間,你把畫給我吧。”


    他隨便拿了一張畫,轉身就走,顧銘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橋樓梯口時,他一揚手,把那張畫丟了。


    畫紙隨著風飄下了天橋,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麵人行道上,有個人剛巧走到旁邊,他彎下腰,拾起了這張畫,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後,他抬頭望向了天橋。


    徐雙華手裏拿著這張畫,踱步到了顧銘夕麵前,低頭看著這個無臂的年輕人用腳作畫。顧銘夕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說:“先生,看看我的畫,喜歡的話挑一張,很便宜的。”


    徐雙華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著很普通。他沒吭聲,隻是站在邊上看顧銘夕畫畫。


    顧銘夕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圍觀,他心無旁騖地畫著,很快,兩隻依偎著的彩色小貓就在他筆下誕生了。


    他腳趾夾著筆洗顏料時,徐雙華開了口:“你學過?”


    顧銘夕抬起頭來,點點頭:“學過幾年。”


    “幾年?”


    “將近十年,我九歲開始學畫的。”


    “現在多大?”


    “二十一。”


    徐雙華又看了看手裏的畫,問:“你這是應試的筆法,你是美術生?”


    “啊,不是的。”這個人雖然神情淡漠,但顧銘夕卻覺得不需要提防他,回答道,“我小學裏是在少年宮學,初中以後是跟著一個老師學,老師教的大部分都是美術生,所以畫東西難免有應試的筆法。”


    “你為什麽不考大學?”徐雙華一邊問,一邊學著顧銘夕的樣子席地而坐,盤著雙腿,繼續問,“是因為家裏困難嗎?”


    顧銘夕小聲說:“我大學休學了,媽媽生了病,我要照顧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們離婚了。”


    “你叫什麽名字?”


    “顧銘夕。”


    這以後,徐雙華又不說話了,顧銘夕也沒有主動開口,他繼續在畫板上鋪開一張紙,徐雙華就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畫。


    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最後,徐雙華什麽都沒有說,起身走了。


    後來的幾天,顧銘夕時常能看到這個中年男人,他們沒有再聊過天,那個人隻是站在他旁邊,或是坐在地上,看著他畫了一張又一張。


    直到有一天,徐雙華說:“小顧,你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隔了這麽多天,他就對顧銘夕說了這麽一句話,換成別人,肯定不會答應,但是顧銘夕隻是猶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畫板背到肩上,背雙肩包時有些困難,徐雙華幫了他一把,顧銘夕說:“謝謝。”


    徐雙華淡淡地說:“不客氣,走吧,我的車在下麵。”


    顧銘夕怎麽也沒想到,徐雙華居然把他帶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術學院,他更加沒想到,這個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雙華。


    “您是徐雙華老師?”顧銘夕吃驚得要命,徐雙華是國內有名的油畫大師,平時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對於自己能和這樣大師級的人物接觸,顧銘夕心裏很有些激動。


    徐雙華很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


    “我的老師經常提起您。”顧銘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師,您把我帶到這兒來,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礎。”徐雙華說,“有個班的大一生下堂課要畫石膏,你和他們一起去畫。”


    顧銘夕就這麽被趕鴨子上架地去畫了石膏素描,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畫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學生裏,他心裏很緊張,最後,他畫得並不好。


    顧銘夕能看出徐雙華眼裏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畫得很糟,徐雙華什麽都沒評價,隻是開車把顧銘夕送回了天橋下。


    停好車的時候,徐雙華對顧銘夕說:“我雖然在美院做老師,但是那些學生都隻是學生,不是‘我的學生’。我到現在為止,隻收過三個學生,一個在上海開工作室,一個在德國留學,一個去了美國發展。我這個人收學生沒有講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我講的是緣分,和天分。”


    他看向顧銘夕:“小顧,我和你很有緣分,但是,對不起,你缺少一些天分。”


    顧銘夕下了車,背著畫板站在街邊,看著徐雙華的車子駛遠。


    他不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了,顧銘夕知道,他也許是碰到了人生轉折的契機,但是卻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搞砸了。顧銘夕心想,剛才的素描並不是他的真實水平,所以,他不應該輕易地放棄,必須再爭取一下。


    顧銘夕喜歡畫畫,當年,他不考美術類,是因為他的文化課成績非常好。要考頂尖的美術類院校,顧銘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時間專心準備,最後還不一定考得上,萬一沒考上,又耽誤了文化課成績,就什麽都白忙了。


    顧銘夕因為這樣一個機緣巧合認識了徐雙華,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方向,在家裏想了一宿,他決定,一定要去說服徐雙華。


    從這一天開始,顧銘夕不再去天橋擺攤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雙華的辦公室門口,等上大半天。


    徐雙華是客座教授,平時很少在學校,偶爾來一次看到顧銘夕,他很驚訝,心裏卻生出了一種反感。


    看到徐雙華,顧銘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後,他背著畫板,說:“徐老師,我帶了幾張素描練習,您能看一下嗎?”


    “你的素描我已經看過了。”徐雙華頭也不回地說,顧銘夕還是跟在他身邊:“徐老師,上一回我沒畫好是因為我很久……”


    徐雙華打斷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幾十年沒動筆,一動筆也會是驚世之作。”


    “徐老師……”


    徐雙華突然站定腳步,回頭看顧銘夕,幾個月在天橋上的風吹日曬,把他曬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倒是很明亮,可是嘴唇卻幹燥地褪了皮,徐雙華皺起眉,問:“你幾點來的這兒?”


    顧銘夕答:“上午九點。”


    “吃飯了嗎?”


    顧銘夕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帶麵包了,中午吃過了。”


    “上廁所呢,自己能上?”


    顧銘夕小聲說:“我少喝水就行。”


    “胡鬧!”徐雙華生氣了,“顧銘夕,別再叫我看見你!”


    他氣得拂袖而去,顧銘夕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幾天後,徐雙華又在辦公室門外看到了顧銘夕,他微笑著說:“徐老師,我把我的工具帶來了,可以自己去上廁所,就是有點慢。我也帶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


    徐雙華問:“什麽工具?”


    “不求人。”顧銘夕咧開嘴笑,“就是癢癢撓。”


    兩個人在辦公室門口對峙,一會兒後,徐雙華說:“小顧,你別這樣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纏爛打是沒有用的。”


    顧銘夕的笑容收了起來,說:“徐老師,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學生。”


    “為什麽?”


    “我……”顧銘夕平靜地說,“我沒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須要思考自己將來能做些什麽,我不可能在天橋上擺一輩子的攤,我喜歡畫畫,我希望能做您的學生,可以真正地學到東西,將來可以靠這個吃飯。”


    他說得很實在,但是徐雙華說:“我這裏不是慈善機構。”


    顧銘夕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極難看,胸口起伏了片刻,低聲說:“徐老師,您再給我一個機會,行麽?”


    這時,另一個老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看到徐雙華,說:“徐老師,有個事和您商量,今天寫生課的模特兒突然生了病,來不了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們是不是把課給調一下?”


    徐雙華掃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邊的顧銘夕,突然說:“我認為,殘缺的人體會給人巨大的視覺衝擊力,那群小孩兒畫滿身褶子的老頭兒都快畫厭了,說不定換個年輕模特,能讓他們爆發出創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銘夕,“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裸模,你肯做嗎?”


    顧銘夕站在畫室門口時,一顆心劇烈地跳著。


    終於,他用肩膀推開門,慢慢地走了進去。


    畫室裏有二十多個學生,都在自己的畫架前進行著寫生準備。有人抬頭看到顧銘夕,眼裏透出了驚訝的目光。


    年輕的男人?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驚訝的目光出現在顧銘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來後,畫室裏甚至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渾身上下,顧銘夕隻穿著一條灰色三角內褲,二十多個畫架包圍在他身邊,午後的陽光透過畫室的窗子照了進來,灑在了他的身上。


    無數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飛舞,顧銘夕靜靜地站在畫室中間,低著頭,含著胸,胸口起伏得劇烈。一會兒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眼裏透出了堅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挺直了腰杆,舒展開了他的雙肩。


    他從未在那麽多陌生人麵前展露他的殘肩,那骨肉被截斷的地方,有著常人很難見到的傷疤。他動一動肩膀,那兩團圓圓的截肢末端就會相應地動起來,骨頭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動,被縫合在腋下的皮膚緊繃著,還有輕微的顫抖。


    這時候的顧銘夕很瘦,臉上、脖子和膝蓋下的皮膚很黑,身軀和大腿的膚色卻又很白,整個人黑白分明,看起來很滑稽。


    他有一雙修長而有力的腿,有著窄窄的腰和挺翹的臀部,他的肩膀寬闊,卻沒有發達的胸肌,這時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顧銘夕的臉部輪廓鮮明,五官深邃立體,眼神平靜得一點波瀾都沒有,仿佛這畫室裏二十多人的打量絲毫不會打擾到他的心境。


    徐雙華沒有讓顧銘夕擺特別的姿勢,他沒有手臂,很難擺出像樣的姿勢。徐雙華隻是讓顧銘夕隨意地站在那裏,年輕的男人始終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樹一般得挺拔,他的視線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雙華輕聲的指導聲和學生們悉悉索索的筆觸聲中,顧銘夕赤著身子站過了一節課。


    下課時,徐雙華親自為顧銘夕披上了浴袍,拍拍這年輕男孩的肩,說:“小夥子,你不錯。”


    離開美院,顧銘夕一時間不想坐車回去,他在路邊發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超市。


    顧銘夕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挑了個位子坐下,用臉頰和肩膀夾下了電話的話筒,又低下頭,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記於心的手機號碼。


    他沒有把話筒夾起來,而是歪著腦袋靠在桌麵上,把耳朵湊到了聽筒邊。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龐倩的聲音在那邊響起:“喂,哪位啊?”


    顧銘夕不吭聲,連著呼吸聲都很輕,龐倩又問:“喂?……喂,說話呀?”


    幾秒鍾後,她說:“顧銘夕,是不是你?”


    “……”


    “顧銘夕!顧銘夕我知道是你!顧銘夕!”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顧銘夕,顧銘夕你不要掛電話!你在哪兒啊?這是哪個地方的號碼?你不在z城了嗎?你幹嗎要躲著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麽事?你九月份還回去讀書嗎?”


    “……”


    他始終不吭聲,龐倩終於冷靜下來,溫柔地說:“顧銘夕,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最近可能過得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什麽忙。如果你覺得心裏難受,你就給我打電話,你不說話沒關係,我會說給你聽,你要是不掛電話,我一定不會掛。顧銘夕,你得讓我知道,你好好地活著,好嗎?”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後,他掛了電話。


    龐倩很快就回撥過來,有人接起電話:“這裏是公話超市……是s市……之前打電話的人?啊,已經走了……沒胳膊?你說什麽胡話呢,你見過幾個沒胳膊的人?”


    顧銘夕成為了徐雙華的第四個學生。徐雙華很忙,顧銘夕不能天天去見他,兩個人就約定了每周見兩次,每次一個下午,徐雙華一對一地指導他畫畫。


    顧銘夕聽過徐雙華在美院上課,他不熱情,講得中規中矩,但在指導學生畫畫時還是很耐心仔細。可是,當畫室裏隻剩下顧銘夕和徐雙華時,這位大師竟會變得分外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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