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龐倩和謝益一早就出發了,謝益為了節約時間,直接打了一輛出租車往z城趕,連價格都不講。龐倩徹底打消了費用aa的念頭,富家公子的消費理念是她怎麽都跟不上的,這種時候還是不要矯情了。


    “回去要請我吃飯啊,聽說你們食堂的菜很好吃。”謝益說。


    龐倩嗬嗬傻笑:“一定一定。”


    “還要請我去打球。”謝益笑道,“你不知道啊,我在那幫美國佬麵前打球,他們居然問我是不是奧運冠軍。”


    龐倩:“……”


    車子開了兩個多小時到了z城,謝益和龐倩順利地找到了顧銘夕外婆家的地址,走在樓梯上的時候,龐倩的心情無比激動,她無數次地設想過自己來到這裏,敲開那扇門,就能找到顧銘夕。


    可是結果卻是令她失望的,開門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抱著一個小孩子,告訴龐倩,這是她在年初時買下的房子,原來的房主早就搬走了。


    龐倩問:“您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嗎?”


    老太太搖頭:“我哪知道啊,我也是找的中介買的房子。哦,對了。”她回了屋,拿出了一疊信,“都是b大寄給一個姓顧的小夥子的,你們要是找到原來的房主,幫我轉交一下,麻煩他去改下地址,別把信再寄過來了。”


    龐倩拿著那些信,與謝益對視一眼,謝益當機立斷:“去b大。”


    龐倩是真的很佩服謝益,到了b大,他也不找老師,直接打聽到了計算機專業大二年級的男生宿舍。龐倩在樓下等著,謝益跑到樓上去打聽,半小時後他下樓來,告訴了龐倩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顧銘夕大一結束時就已經辦理了休學手續。


    龐倩懵了,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謝益說:“螃蟹,你先不要急,我問來他們班輔導員的電話了,咱們再打聽一下,休學而已,不至於斷了聯係。”


    輔導員姓張,是個年輕又熱情的男老師,接到謝益的電話後,立刻從宿舍趕了過來,看到龐倩和謝益,三言兩語就問明了他們和顧銘夕的關係。張老師說:“我也一直在找顧銘夕,他入學時填的手機號已經銷號了,他媽媽的電話一直關機,我往他留的地址寄通知,也是從來都沒有回音。”


    謝益問:“張老師,您再想想辦法,我們那麽遠趕過來,是真的很擔心顧銘夕。”


    張老師撓了撓頭發,突然說:“顧銘夕在b大念書時,是租的校外一間房子,我還去過幾回,他休學以後我去問過,房子一直都沒有退,他們的房租是交到農曆年底,但是這幾個月,他和他媽媽從來沒去住過。”


    謝益和龐倩心裏立刻又燃起了希望,謝益說:“張老師,能麻煩您帶我們去看看嗎?”


    張老師帶著他們去了b大邊上的那片農居點,找到了顧銘夕和李涵租住的出租屋,房門緊鎖,張老師去找房東大爺,大爺聽明白了這三人的意圖,最終同意拿備用鑰匙開了出租屋的門。


    門一打開,龐倩和謝益就愣住了,那麽簡陋的房子,家具都快舊得看不出顏色,所有的東西上都蒙著一層灰,他們走進去看了一圈,心情越來越沉重。


    謝益看到屋子角落裏的蜘蛛網,不禁說道:“顧銘夕家裏條件不是挺好的嗎?他搞的什麽鬼?怎麽會住在這麽個鬼地方?”


    龐倩走進唯一的房間,看到了那張特別的寫字台。


    顧銘夕沒有定做書桌,他買了一張兒童課桌,桌子的高度可以調節,他將桌腿降到最低,比正常的桌子矮了二、三十厘米。


    龐倩伸手拂過桌麵,蒙灰的桌麵上就留下了她的指印,她的顧銘夕曾經就坐在這裏,兩隻腳擱在桌上,腳趾熟練地寫作業、看書、發短信、用電腦……可是現在,他究竟去了哪裏?


    屋子裏還遺落著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但已經不多,龐倩找出一張紙,給顧銘夕寫了一張紙條,告訴他,她來過這裏,希望他看到紙條可以和她聯係。


    離開出租屋的時候,龐倩又回頭看了屋子一眼,問謝益:“你說他能看到我的紙條嗎?”


    謝益點頭:“能。”


    “那他會給我打電話嗎?”


    謝益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他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他不忍心告訴龐倩,從這一間屋子就能知道顧銘夕過得很不好,所以,謝益覺得,顧銘夕也許會消失得更加徹底。他隻能安慰龐倩:“他是休學,隻是休學,明年九月,也許他就回校上課了,我們有了張老師的電話,我也問顧銘夕的同學要了幾個號碼,到時候,我們再打電話來問問看。”


    說到後來,他也沒了辦法,幹脆張開雙臂把龐倩擁在了懷裏,說:“螃蟹,你不要哭了,他故意躲著你,咱們也沒有辦法。顧銘夕一定是碰到了什麽事,要不然,他肯定不舍得離開你。”


    龐倩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承認自己很沒用,碰到這樣的事,她隻能哭。這幾個月來,她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她多恨啊!但是心裏又是那麽牽掛,她隻想要找到她的顧銘夕,那個陪著她一起長大的少年,她才不在乎他碰到了什麽困難呢!他連手都沒有,這個困難還不夠大嗎?她連這個都不在乎,還能在乎其他?


    原來,當一個人決意要從另一個人的世界裏消失,竟是這樣容易的事。龐倩在謝益的懷裏痛哭失聲,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不是說找一個人很簡單的嗎?你這個人怎麽每次都說話不算話!上一次說來得及追上他!結果又沒追上!這一次又是這樣!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把顧銘夕還給我!謝益你把顧銘夕還給我!”


    謝益真是比竇娥還冤,看著張老師和老大爺驚愕的神情,隻能柔聲安慰龐倩:“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總行了吧,哎呀,我答應你,下一回我一定幫你找到顧銘夕。”


    “還有下一回!”龐倩在漫天的飛雪中哭得稀裏嘩啦,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和謝益的頭發上、衣服上,她茫然地四顧,嘴裏念個不停,“顧銘夕不見了,嗚嗚嗚嗚……我的顧銘夕……嗚嗚嗚嗚……顧銘夕……”


    回上海的飛機上,謝益又是給龐倩講笑話,又是給她變魔術,始終都無法令她露出笑臉。最後,謝益說:“小螃蟹,失戀的又不止你一個,我都失戀好幾年了,也沒像你這麽要死要活的啊。”


    “誰要死要活了!”龐倩瞪著一雙腫腫的桃子眼,“你失戀?你什麽時候失過戀啊!鄭巧巧還說你在美國有找女朋友呢!”


    謝益瞪大眼睛:“別胡說啊!我什麽時候找過女朋友了!”


    “我也看到你和女孩子很親密的合影了。”


    “就拍了個照,不要以訛傳訛啊。”謝益撇嘴,“我可是很專情的。”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和肖鬱靜還有聯係嗎?”


    他原本張揚的神情黯淡下來,低聲說:“很少聯係了,就是逢年過節,混在群發短信的大軍裏,給她發一條信息,說聲新年快樂,聖誕快樂,元宵快樂,端午快樂,國慶快樂……”


    龐倩很無語,謝益突然轉頭看她,說:“小螃蟹,不如咱倆湊一對兒吧,我和你同病相憐,難兄難妹,也有十多年交情了,保不準處著處著,就處出火花來了。”


    就是這樣一句無厘頭的話,卻叫大半天沒有笑臉的龐倩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大聲,眼睛紅紅的,旁邊的旅客看她就像看瘋子一樣。


    謝益莫名其妙,說:“你笑什麽?難道和我在一起,很好笑麽?”


    龐倩使勁兒搖頭,卻什麽都不說。她不會去告訴謝益,有那麽些年,他存在在她的日記本裏,是王子,是明星,是偶像,她遠遠地看著他,羞澀又虔誠,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這樣並肩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


    時光都從指縫裏溜走了,機艙舷窗外的夜空就像一個大大的黑洞,它吸走了時間,吸走了空間,吸走了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龐倩是那麽地想念顧銘夕,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感到痛心,感到深切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顧銘夕,如果這輩子,她都見不到他,她該怎麽辦?


    這世上哪裏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用那麽溫柔的眼神看她,能夠無條件地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無理,能夠在她開心的時候陪她笑,在她傷心的時候默默陪在她身邊,忍受她的遷怒與發泄。


    這世上,哪裏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犧牲自己的時間來幫助她學習,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兩年。他陪伴了她那麽多年,最終,將她送進了重點大學。


    這個人,會在她想要逃課時,毫不猶豫地陪她離開學校,會在知道她想去上海時,排除萬難帶著她去。他總是把最好玩、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她,他買她愛看的漫畫,搜集她喜歡的明星唱片,他總是說他不愛吃豬肉,把她愛吃的紅燒大排、糖醋裏脊都夾給她,其實,龐倩知道,他並沒有那麽討厭吃豬肉,他這樣做,隻是因為他願意。


    所以,她也願意,這樣子,他就會高興。能讓顧銘夕高興的事並不太多,但是龐倩知道,她吃掉他的大排,他就會高興。


    哪怕她吃不下了,她也會努力地吃。


    是的,這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讓她這樣心甘情願地吃下更多的大排和裏脊,隻因為,她喜歡看到他的眼睛裏浮現起一抹笑意,聽到他硬邦邦地說:“龐龐,你真會吃。”


    那個時候,她就與他一樣,心裏像是吃了蜜。


    2005年的春節,當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新年的喜悅中時,金材大院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快八十歲的曾老頭雖然白了頭發,掉了牙齒,但身體一直很健旺。二十多年來,大院裏的居民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樂悠悠地獨自一人住在大院的傳達室裏。可就在這一年的春節前幾天,曾老頭倒下了。


    救護車趕到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曾老頭是個孤老,一輩子都倚靠著金材公司生活,而大院裏剩下的公司老員工已經不多,龐水生熱心腸,做了牽頭人,幫著曾老頭辦了葬禮。


    這一場葬禮衝淡了新春的喜氣,龐倩進出大院時,看著那鎖上了的傳達室,心中總是會生出一種悲傷的感覺。


    大家都在說,守著金材大院二十多年的曾老頭去了,也就意味著,大院的氣數也要盡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玄乎,春節剛過,就傳來了大院的地要招標轉讓的消息。龐水生告訴龐倩,開發商和金材公司已經談妥,大院所在的地方要造商品房了,而他們,很快就要麵臨拆遷。


    龐水生拿到了五十五萬的補償款,咬咬牙在更靠近市中心的新樓盤盛世北城買下了一套109方的房子,總價七十六萬,他按揭了十萬。


    房子還沒能交付,龐水生一家先租了個房子過渡,搬家的時候,龐倩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她生在大院,長在大院,小小的房間裏堆滿了她二十年來的回憶。


    不收拾還不知道,一收拾起來,龐倩才發現,她居然收了顧銘夕那麽多的禮物。貴的,不值錢的,大大小小,幾乎每個抽屜裏都能搜出一些與他有關的記憶。


    她找了一個大大的紙箱,用顧銘夕送她的漫畫打底,再把其他東西一樣一樣地放進去,她丟了很多自己的東西,但是顧銘夕送她的每一件禮物,哪怕是小學時他用腳拿著剪刀做的那張粗糙賀卡,都被她小心地裝進了紙箱裏。


    龐倩對龐水生說:“爸爸,咱們搬了家,家裏的電話號碼別改,行嗎?我怕顧銘夕哪一天回來,會找不到我。”


    龐水生摸摸女兒的腦袋:“知道了,爸爸一定不改號碼。”


    2005年四月,龐水生帶著老婆、女兒搬離了金材大院,與這裏部分選擇回遷的居民不同,龐水生一家再也不會回來了。


    下樓的時候,龐倩站在家門口,怔怔地看著502的門,李涵和顧銘夕離開以後,大概是因為顧國祥的緣故,這套房子一直都空著。龐水生手裏有502的備用鑰匙,龐倩卻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曾經有一個少年,倚在這門框邊對著她微笑,此情此景,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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