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在她肩頭流轉,因為ps,她的皮膚格外得白皙柔嫩,臉上的笑容甜美燦爛。顧銘夕站在她的房間中央,仰著腦袋看著牆上的女孩,那是他的龐龐,她已經十九歲了,那麽活潑,那麽美麗,他想象她走在學校的林蔭小徑上,懷裏抱著書,默念著英語,偶爾抬起頭來,臉上流露出一抹恬淡又滿足的神情。


    她在那個繁華的城市過得很好,而他的生活,似乎已經與她背道而馳。


    傍晚五點半,龐水生送顧銘夕去火車站。


    走到金材大院樓下時,龐水生回頭指著那四幢房子說:“這裏大概要拆了。”


    顧銘夕一愣,問:“為什麽?”


    “邊上會造一個大型商業中心,喏,就是那裏。”龐水生指著不遠處的工地,那是金材公司的原址,說,“這裏的房價漲得飛快,地呢,是金材公司的,好像被一個房產開發商看上了,這段時間正在談判呢。對我們來說拆了也好,房子都二十多年了,到時候就狠狠心買一套大房子住。”


    顧銘夕回頭看著落日餘暉中的金材大院,四幢六層樓的小房子安靜地矗立在那裏。還有那花壇、自行車棚、傳達室……501和502也要沒有了,是不是意味著,他和龐倩,真的要錯開彼此了?


    龐水生把顧銘夕送到火車站後,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顧銘夕在候車室坐了半個小時,心裏突然下了個決定。


    他去服務台請誌願者幫忙,幫他退掉了回z城的車票,另買了一張從e市到上海的火車票。


    火車再過十五分鍾就要開動了,顧銘夕背著包,嘴裏咬著票,一路狂奔進站,終於在最後一分鍾大汗淋漓地上了車。


    晚上十點,顧銘夕風塵仆仆地站在了龐倩的寢室樓下,他請宿管阿姨幫忙打電話到龐倩寢室,結果,龐倩不在。


    她的室友說,她去看校際籃球賽了。


    顧銘夕趕得很急,一直在重重地喘氣,他站在寢室樓邊,來往的女生但凡注意到他,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接著就竊竊私語起來,議論著這個男孩居然沒有雙臂。


    顧銘夕走到了牆邊,把包弄到了地上,背脊貼著牆壁休息了一會兒,他的心跳得有些快,眼睛一直盯著來路,他靜靜地等待著,等著那女孩回來。


    上一次離開,他甚至都沒和她見麵,這一次,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和她道個別,微笑著對她說,龐龐,再見。


    從籃球館出來以後,盛峰朝著楊璐使了個眼色,楊璐立刻心領神會,拖著另一個男生說要去吃夜宵,一溜煙兒地跑了。


    四人行一下子變成了二人行,龐倩專心走路,盛峰負著手走在她身邊,說:“剛才的球賽挺精彩的啊。”


    “啊?是嗎?”龐倩很老實地說,“其實我看不太懂籃球,我就是去湊個數的。”


    “那足球呢?”


    “也不太喜歡,看不懂。”龐倩笑笑,“我喜歡乒乓球。”


    “我知道,我看你打過,打得挺好。”盛峰抬腕看表,“還有點時間,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奶茶?我請客。”


    龐倩連連搖頭:“不要了,明天上課要用的作業我還沒弄完。”


    “哦。”盛峰微笑,“那我送你到寢室樓下吧。”


    再過兩天就是國慶長假了,走到龐倩的寢室樓下,盛峰問她:“長假你回家嗎?”


    “回的。”


    “票買了嗎?”


    “還沒有,我是想明天去火車站現買,回e市的票不緊張。”


    盛峰說:“我也沒買,要不,明天晚上一起走?”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說:“行吧,到時候電話聯係。”


    夜已經深了,女生寢室樓下人並不多,光線暗暗的。有些女生帶著書本從自修室、圖書館回來,還有些小情侶正抱在一起卿卿我我,難舍難分。


    盛峰看著那些膠著的情侶,麵色有些紅,在龐倩麵前站定,問:“國慶節有沒有什麽安排?要是沒有,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e市周邊新出了幾個景點,好像挺不錯的。”


    龐倩撓撓頭發:“不用了,就那麽幾天,我想多陪陪我爸媽,還要去看看外公外婆,爺爺奶奶。”


    “暑假不是才陪了兩個月麽?”


    龐倩答不上來了。盛峰已經追了她一年,內線楊璐和外線汪鬆都告訴盛峰,龐倩心裏有一個人,那個男生在外地,但是盛峰覺得自己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尤其是最近的半年,連楊璐都說,龐倩已經很久沒躲被窩裏打電話了,平時,也沒和人發短信、qq聊天,更沒有視頻,總之,完全不像是個有男朋友的人。


    楊璐問過龐倩,不是說暑假要去外地和男朋友見麵麽,怎麽又沒去了呢?龐倩一張臉就變得臭臭的。


    盛峰覺得,龐倩和那男生不是在瀕臨分手的邊緣,就是已經分了,不管怎樣,現在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機會。


    寢室樓前的風有點涼,盛峰拉了拉龐倩衣服後麵的帽子,突然開玩笑般地將帽子戴在了她頭上,帽沿遮住了龐倩的眼睛,她叫起來:“你幹嗎呀!”


    “小心別感冒。”盛峰笑嘻嘻地說著,還拍了拍她的腦袋,“螃蟹,你什麽時候能不背著殼兒對我?”


    “你見過沒殼的螃蟹嗎?”龐倩拉下了帽子瞪他,還後退了一步。這時,有兩個女生晚自修回來,走過龐倩身邊時,其中一個女生說:“咦?那個男生,是不是沒有手的?”


    好像有一道閃電劈過了龐倩的腦袋,驚雷在她耳邊炸起,一顆心突然就猛跳了起來。她“倏”地回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倚在牆邊的人。


    路燈昏黃的燈光幽幽地照著他,將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一線。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躲過,就一直靠在那裏,看著他的女孩和另一個男孩一路走來,說說笑笑。那個男孩看著挺斯文的樣子,還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他的眼神灼熱,足以透露他的心意。


    顧銘夕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喊她,索性就一直沒有吭聲,直到龐倩回過頭來,瞪大眼睛望向了他。


    顧銘夕驚訝於龐倩的變化,她染了頭發,剪了很時尚的斜劉海,臉上化著淡妝,身上穿一件寬鬆的紫色帶帽運動衛衣,底下是黑色鉛筆褲,光著腳穿著一雙板鞋。


    他本來以為藝術照上的龐倩變得美麗是因為圖片處理,可是看到她本人,顧銘夕才知道,他的龐龐,真的已經蛻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


    他的背脊離開了牆壁,往前走了兩步,很努力地向著她笑了一下,說:“嗨,龐龐。”


    龐倩的眼睛早就紅了,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奪眶而出,她向著他飛奔而來,在寢室樓下男生女生們驚訝的視線裏,她張開雙臂,一頭就撲到了顧銘夕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顧銘夕——”


    她的力道是那麽得大,衝擊得顧銘夕差點要站不穩,他晃了晃身子,她已經在他胸前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那樣委屈,仿佛時間、空間隔開的並不是距離,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隔閡,有的,隻是深厚的思念。


    顧銘夕定定地站在那裏,心中動容,他能感受到龐倩濃烈的感情,他自己又何嚐不是。他忍不住就低下了頭,用自己的臉頰去磨蹭她頭頂的發,龐倩突然抬起頭來看他,一臉的眼淚鼻涕,妝都弄花了,她吸吸鼻子,說:“咿——顧銘夕,你好臭啊!”


    顧銘夕的臉瞬間就紅了,他坐了一夜火車,已經兩天兩夜沒洗澡了,胡子沒刮,連臉都沒好好洗過,身上肯定混著汗臭味。他掙了掙身子,小聲說:“你鬆開,我身上髒。”


    “我不要!”龐倩又把臉埋在了他胸前,還把手臂收得更緊,“顧銘夕,我想死你了!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的!我給你發多少短信打多少電話你知道嗎?你幹嗎不開機啊!你送我一個手機你自己不開機你什麽意思啊!嗚嗚嗚嗚……”


    盛峰在邊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龐倩,他認識她一年了,說實話,龐倩是個挺外向爽朗的女孩,但盛峰還真是頭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控。她就像個八爪章魚似的抱著那個男孩,盛峰仔細地看,還真是個沒有手臂的男孩,他有點難以承受這個事實,忍不住就開口喊她:“螃蟹。”


    龐倩這時候才回過神來,記起自己是在寢室樓下,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四周,發現大家果然都在看她。她抹掉眼淚,看到盛峰已經走到身邊,龐倩指指顧銘夕,說:“這是顧銘夕,是……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又指指盛峰,對顧銘夕說:“這是盛峰,是我同班同學。”


    她的眼裏有難抑的光彩,臉上的神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活生動,盛峰能體會到龐倩極度欣喜的心情,他是個有分寸的人,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不合適,見龐倩和顧銘夕老友重逢,他笑著寒暄幾句,又說了句“明天見”就離開了。


    他一走,龐倩就真的完全放開了,拽著顧銘夕的衣角,仰頭看著他,她都一年多沒見到他了,連張照片都沒見著,此時見到,龐倩也和龐水生、顧國祥一樣,被顧銘夕黑黑瘦瘦、邋裏邋遢的形象驚到了。


    “你去挖煤了?!”龐倩甚至伸手去摸他的臉頰,手指撫過他冒著胡茬的下巴,指尖在那個小小的疤痕上流連,“這就是上次摔跤留下的疤嗎?”


    顧銘夕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龐倩眉頭一皺,聲音又高了起來:“顧銘夕!你怎麽瘦那麽多啊!你不吃飯的嗎?還曬得那麽黑!頭發幹嗎剪掉了?一點都不好看!對了,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是回來過國慶節嗎?要回e市?”


    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眼睛根本就不舍得離開他的臉,她又哭了起來:“我還以為我找不到你了,我甚至想說服我爸,國慶節去z城,去你學校找你呢。”


    顧銘夕笑了:“你別哭了,我剛去e市辦事,回z城順路經過上海,就想著來看看你。”


    “你幾時回z城?”龐倩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瞪大眼睛問。


    “明天……”


    她不假思索地叫起來:“把票退掉!”


    “啊?”


    “在上海待幾天嘛,顧銘夕,我求求你,你不要那麽快走。”龐倩拉著他的衣擺,不停地搖晃,“後天就放假了,我有時間的,我不回家了,陪你在上海玩一下,我們學校有招待所,房間很好的,你要是覺得一個人住不方便,我可以陪你一起住……”


    “龐龐。”他打斷她天馬行空的念頭,“我晚上睡鯊魚哥那裏,剛才已經和他聯係過了。”


    “你明天不要走……”龐倩的聲音哽咽了,雙手揪著他的衣領,“顧銘夕你不要走,再多留兩天嘛,兩天就好了。”


    他見不得她這樣哭泣,終於妥協了:“好了好了,我明天不走,你不要哭了。”


    龐倩一下子就破涕為笑,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她送他去門口打車,走在路上,她的手一直拉著他的t恤下擺。


    “你幹嗎一直拉我衣服啊?”顧銘夕問。


    “我喜歡!”龐倩噘著嘴,在他身邊晃啊晃,“誰叫你老是鬧失蹤,我根本就不敢放開你了。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砰’一下,像陣煙似的消失了。”


    顧銘夕抿著嘴輕輕地笑起來,龐倩問:“顧銘夕,你媽媽現在病好了嗎?”


    說到母親的病,顧銘夕的心情又沉重了,但是他不想讓龐倩擔心,隻是簡單地說:“好很多了。”


    龐倩見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問。他們已經走到了校門口,龐倩說:“顧銘夕,明天早上八點半,咱們在這兒會和,好麽?”


    “要去哪兒嗎?”顧銘夕問,“你不用上課?”


    “我明天上午沒課,我帶你到處走走。”龐倩說,“你答應我,八點半,校門口等,不見不散。”


    她逼視著他,顧銘夕終於點頭:“我答應你。”


    “你要是不來,我出門就被車撞!”她咬著牙說。


    “龐龐!”顧銘夕皺眉看她,“不要胡說。”


    “我隻是要你知道,你必須得來。”龐倩死死地捏著他的衣服下擺,低著頭說,“顧銘夕,你必須得來。”


    他深深地看著她,最後重重點頭:“我一定來。”


    顧銘夕打車去了鯊魚家,鯊魚在浦東開了一家燒烤店,生意不錯,他還交了個女朋友,叫小樂,兩個人同居著。


    之前一年,顧銘夕一直和鯊魚保持著聯係,這天晚上,久未見麵的兩人一起喝了十幾瓶啤酒,最後席地睡在客廳地上。


    清晨六點,寒冷的地板凍得顧銘夕睜開了眼睛,他坐起來,感覺自己頭皮發癢,低下頭,聞到身上酸臭的味道,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洗澡了。


    他都被自己前所未有的邋遢逗笑了,看看身邊睡得四仰八叉、呼聲大作的鯊魚,顧銘夕站起了身,腳趾從背包裏夾出換洗衣服,把衣服搭在肩上,嘴裏咬著那支“不求人”就去了衛生間。


    鏡子裏的年輕男人眼皮浮腫,頭發油膩,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一件白色t恤已經穿了好幾個日夜,皺得像老鹹菜一樣了。


    顧銘夕對著鏡子做了個深呼吸,坐在馬桶蓋上,彎著腰、腳趾夾著衣領脫掉了上衣。他俯身在盥洗台前用腳刷牙、洗臉、刮胡子,又進了淋浴間仔仔細細地為自己洗澡洗頭。最後,他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褲,天藍色的短袖襯衫,米色長褲,他又一次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終於體會到了一絲神清氣爽的感覺。


    小樂已經把鯊魚弄醒了,正在廚房給兩個男人做早餐。鯊魚赤著上身,穿著個大褲衩跑到衛生間門口,看到顧銘夕就樂了:“呦,挺帥的哈。”


    他抓了點啫喱膏抹在顧銘夕的頭發上:“你今天要和小螃蟹約會呀?”


    顧銘夕臉紅了,鯊魚幫他抓了抓頭發,又幫他把襯衫整得服帖一些,說:“小孩,你今天先不要去想你媽媽的病,這麽久沒見小螃蟹,好好和她玩一玩吧,開心一點,知不知道?”


    他大力地拍拍顧銘夕的背,又塞了好幾張百元鈔票到他褲子口袋裏:“你來上海,哥應該做東請你去玩,但是不能打擾你和螃蟹約會啊,所以,你們今天的活動哥來買單,你別省錢,螃蟹愛吃什麽愛玩什麽你盡管陪著她去。”


    顧銘夕愣了一會兒,並沒有推辭,說:“謝謝你,鯊魚哥。”


    看著時間差不多,鯊魚開車將他送到了國定路上的財大正門口。


    早上八點二十分,財大門口車輛密集,路人們形色匆匆,龐倩走出校門,心情忐忑地四下張望,突然,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龐龐。”


    她猛地回頭,就看到了顧銘夕微笑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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