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顧銘夕和龐倩從求知小學畢業,順利地升入了距離金材大院三公裏遠的源飛中學。


    源飛中學是一所老牌中學,它擁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按照學區劃分,求知小學畢業的孩子大部分都會升入源飛中學,另有一些則選擇考去民辦初中,或是交讚助費去其他學區更優質的學校讀書。


    顧國祥說的沒錯,源飛中學的口碑的確很不好,金材大院的家長們甚至稱呼它為垃圾中學。它的升學率很糟糕,一直是學區內家長們的一塊心病。


    龐水生雖然知道龐倩的成績並不太好,但還是抱著會出現奇跡的念頭,讓她去參加了民辦初中的入學考試,同去的還有顧銘夕和他們班裏的一大半孩子。


    龐倩考試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看天書,那些數學應用題實在太可怕。一個池子蓄水量xxx,裏頭有三個水管,每個放水速度不一樣,這還不算,這個池子居然還有三個地漏,每個地漏漏水的速度也不一樣,這些水管和地漏一會兒放水一會兒漏水,問最後多久才能讓池子蓄滿水。龐倩連題目都看暈了,哪裏能做的出來。


    理所當然的,她和班裏大部分同學都沒有通過筆試,而顧銘夕卻是栽在了麵試上。


    這不是顧國祥做過關係的那所中學,當幾位老師看到顧銘夕肩膀下那兩截空空的衣袖,再看到手上這位同學的簡曆及筆試成績時,他們都驚呆了。


    可是,民辦初中擁有自主招生資格,針對顧銘夕的情況,招生老師還特地對李涵做了解釋,聲明學校並不是介意顧銘夕的殘疾,而是因為該校學生都是各個小學的佼佼者,所以競爭氣氛濃厚,學習壓力很大,他們怕顧銘夕在這樣的氛圍中,會跟得比較吃力。


    李涵隻是笑笑,說:“我理解。”


    顧銘夕跟著媽媽回到家後,龐倩第一時間來找他,問他麵試情況怎樣。


    說實話,龐倩有點搞不清自己的心思,她到底是想、還是不想讓顧銘夕通過麵試?沒想到顧銘夕竟然心有靈犀似的問了她這個問題。


    “你想我通過,還是沒通過啊?”


    龐倩不肯回答他,隻是追問:“到底有沒有通過啊?”


    “沒有啦。”顧銘夕笑嘻嘻地搖頭,“我沒胳膊,你也知道,我上學挺麻煩的。”


    龐倩盯著他的臉,揣摩了一會兒他的心思,確定了他的確沒有不高興後,才在他身邊坐下來,說:“亂講,你上學哪兒麻煩了。”


    顧銘夕笑著看她,沒接腔。


    1997年的夏天,顧銘夕和龐倩一起收到了源飛中學的入學通知書,龐水生第一時間去測量了新學校課桌的尺寸,又一次拜托木匠,幫顧銘夕定做了一張新課桌。


    因為有小學老師的推薦,顧銘夕和龐倩再一次被分到了一個班,班主任曹老師提前知道了顧銘夕的情況,同意讓龐倩和顧銘夕繼續做同桌。


    兩個小孩的入學事宜被李涵和龐水生完全搞定,顧國祥一點兒也沒插手。他每天都沉著臉上班、下班,走過顧銘夕身邊時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顧銘夕依舊會叫他爸爸,有時候生活上碰到困難,也會走去他身邊找他幫忙。比如讓他幫著擰一下很緊的瓶蓋,或是拿一下放在高處的東西,甚至是因為他要解大便,而找爸爸幫忙脫褲子、擦屁股。每當這個時候,顧國祥就會不聲不響地過去幫忙,做完以後再不聲不響地走開。


    他知道自己很過分,作為一個年過不惑的中年男人,居然這樣和自己的親生兒子置氣。但是,每天麵對著顧銘夕,顧國祥心裏真是十分壓抑,他怕自己和兒子說話後,忍不住又要發脾氣,盡管顧銘夕並沒有做錯什麽,但顧國祥就是見不得他,見不得他的外表,見不得他用腳做事的樣子,更見不得他麵對自己時的態度——永遠都是恭敬、禮貌,卻又疏離。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了一個月,有一天,顧銘夕和李涵坐在一起吃西瓜,西瓜切成片擱在桌上,顧銘夕低著頭直接就著瓜皮啃,臉上難免沾上汁水,李涵偶爾拿毛巾幫他擦嘴,他突然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媽媽,你三十九歲了,和爸爸再生個孩子吧。”


    那天晚上,李涵關上房門,流著眼淚近乎崩潰地和顧國祥認真地溝通了一回。他們都不年輕了,事隔多年後再次說起這個話題,氣氛難免有些沉重。


    最後,他們約定,以後都不再避孕,一切順其自然,如果寶寶真的來了,就把他生下來。


    在開學前半個月,龐水生突然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源飛中學離金材大院可不近啊,龐倩和顧銘夕該怎麽去上學呢?


    大院裏其他就讀源飛中學的孩子,絕大部分都是騎自行車去的,小部分是坐公交車。可顧銘夕既騎不了自行車,又不方便獨自一人坐公交車,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龐倩陪他一起坐公交車上學。


    這下子龐倩可不幹了。


    小學畢業後,奶奶送了她一輛特別漂亮的女式自行車,22寸,粉藍色,她一直都惦記著等念了初中後可以像個大人一樣騎車上街,現在爸爸卻叫她陪顧銘夕坐公交車上學,她非常、非常、非常得不高興!


    從金材大院走去公交車站就得走十分鍾,坐車還得四站,下車又得走五分鍾,比騎車要花的時間多得多了。龐倩對著爸爸發脾氣:“我不!我不!我就要騎自行車上學!我最討厭坐公交車了!人都快被擠扁了!”


    龐水生說:“那銘夕怎麽辦?”


    “……”龐倩答不上來了,最後惱羞成怒地說,“我管他呀!為什麽我做什麽事都要和他有關啊!討厭死了!”


    龐水生搞不定龐倩了,女兒已經十二歲,他不能再揍她屁股了,他去隔壁找李涵商量這件事時,一不留神,被顧銘夕聽到了。


    顧銘夕走到媽媽和龐水生身邊,輕聲說:“媽媽,其實……我可以學著騎自行車,以後和龐倩一起騎車上學的。”


    李涵嚇一跳:“你怎麽騎車呀?你、你怎麽把方向、怎麽刹車?”


    “用肩膀把方向,其實以前,龐龐在大院裏練車時,我也試著玩過的,我會騎。”顧銘夕彎下腰,動著兩個肩膀給他們示範,“就是刹車麻煩一點,不過騎得慢一點就沒問題了。”


    “不行!”李涵強烈反對,“大院是大院,街上是街上,馬路上車子那麽多,你騎車實在太危險了!”


    顧銘夕沒有理會李涵的話,趁著暑假裏父母上班,他問同大院的朱慧強借來一輛自行車,叫上龐倩和朱慧強天天在大院裏練習。


    朱慧強的車是男式的,前麵有一道杠,對顧銘夕來說就不方便跳車。他騎在車上,深深地伏著身子,兩個肩膀擱在車把手上,在大院裏沿著花壇慢悠悠地轉圈。


    他努力地抬頭看前麵,姿勢很是吃力,龐倩卻還要在邊上抱怨:“顧銘夕,你騎得太慢了!比蝸牛都要慢!”


    聽了她的話,顧銘夕下意識地加快了腳踏的速度,自行車的確快了起來,但他也更難操控方向了,稍不留神,龍頭就晃得厲害,眼看著要撞上牆,顧銘夕也沒法子刹車,幹脆用腳去踩地,硬生生地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


    朱慧強和龐倩都跑了上去,朱慧強心疼他的車,龐倩自然是更擔心顧銘夕。她將他扶起來,幫他拍著身上的灰,氣惱地說:“你別練了!在大院裏都騎不好,還怎麽騎去上學啊!”


    顧銘夕不吭聲,扭著脖子,下巴蹭了蹭自己的右肩,有些倔強地垂著眼睛。


    龐倩想了一會兒,突然說:“要麽,以後我騎車帶你上學吧。”


    “不要!”顧銘夕快速地開了口,他已經十三歲了,開始竄個子,麵部輪廓也不再像小時候那麽圓潤,而是漸漸顯出些棱角來了。


    他的聲音也有了點不同,帶了點低沉沙啞,不再那麽清脆,大太陽底下,他額頭、鼻尖掛滿了小汗珠,龐倩還看到他嘴唇上長出了一層細細的絨毛。


    她奇怪地問:“為什麽不要?我力氣很大的,帶的動你。”


    “我寧可走著去上學,也不要你帶。”顧銘夕抿了下唇,又跨上自行車去練習了。仿佛為了賭氣,他還騎得飛快,嚇得朱慧強在後麵追著跑。


    不可避免的,他又摔了跤,摔了一次又一次。最後,看大門的曾老頭實在看不過去,沒收了朱慧強的自行車,把幾個孩子趕回了家。


    龐水生下班回來時,曾老頭叫住了他,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說給他聽。


    龐水生雖然文化不高,腦子倒是不笨的,他在床上想了一宿,第二天又在廠裏拿著紙筆畫圖琢磨,琢磨來琢磨去,他忍不住了,去了顧國祥的辦公室。


    三天後,顧國祥交給了龐水生一張圖紙和一筆錢,龐水生拿這錢去買了一輛男式自行車,直接拉到廠房,戴起電焊麵罩,依著圖紙給這輛新車配上了一副新裝置——龍頭上架起的n型不鏽鋼架子,可以讓顧銘夕不用彎腰就能用肩膀控製方向;前車輪右邊的腳踏式刹車,可以讓他用腳急刹。


    龐水生將這輛自行車帶給顧銘夕時,顧銘夕驚喜交加,他騎上車試了一圈又一圈,一次都沒有摔跤。


    九月一日,新學期開學了。龐倩和顧銘夕一起騎車去學校。


    從進校門開始,顧銘夕就收獲了無數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


    這是他預料中的,並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反倒是龐倩,給那些好奇的人吃了數不清的大白眼。


    在車棚停好車,龐倩碰到了王婷婷,王婷婷是她小學裏的好朋友,進了初中她們又分在了一個班,走到一起自然很親熱,兩個人咬著耳朵說著悄悄話。


    顧銘夕背著書包麵色平靜地走在她們身邊,突然聽到龐倩大叫一聲:“真的嗎?!”


    顧銘夕嚇了一跳,扭頭看到龐倩竟然激動地紅了臉,她挽著王婷婷的胳膊,連聲問:“真的假的啊?你沒騙我吧!謝益不是交了讚助費去五中了嗎?他怎麽還會來源飛讀呀!”


    王婷婷說:“是真的,我鄰居是謝益的同學,他說謝益不肯去五中,嫌太遠,說是初中在哪裏念都一樣,將來都能考上一中的。啊,你看,謝益……”


    龐倩立刻轉頭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輛紅色自行車,一個少年騎在車上,像陣風似的“刷”一下就經過了他們身旁。


    如果給求知小學的小女生們做一個問卷調查,問她們,誰是學校裏最特別的男生。十有八九的小女生都會回答:當然是顧銘夕呀。


    而龐倩就是那剩下的十分之一,她會一筆一劃地寫下:謝益。


    很多年後,大天朝流行著兩個詞,一個叫高富帥,一個叫男神。當年十二歲的龐倩要是能掌握這兩個詞的用法,一定會興奮地拍大腿:“沒錯沒錯!謝益就是個高富帥!還是我的男神!”


    隻是,當年十三歲的謝益,還隻是一個矮富帥,充其量算是一個小小男神。


    謝益和龐倩、顧銘夕同一屆畢業於求知小學,但和他們不同班。小學六年,他是學校裏的明星學生,人長得好看,成績優秀,多才多藝,年年都在文藝匯演中進行小提琴獨奏表演。謝益的家境十分優越,他念三年級時,因為嫌學校裏水泥做的乒乓台子太糟糕,他的爸爸大手一揮,就給學校讚助了五張嶄新的、比賽規格的乒乓球台,在學校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謝益是一個挺特立獨行的男孩子,他做過很多別人根本就無法理解的事。比如,他始終拒絕做班幹部,拒絕進學校的小廣播台做主持人,拒絕領操,拒絕代表學校去參加各種亂糟糟的比賽。


    謝益做過的最有名的事,是在小升初的過程中,放棄了去參加e市外語學校考試的機會。這個消息出來後,全年級嘩然。


    e市外語學校對全市小學生來說是神一般的存在,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小學畢業生不能自主去報考該校,而是要學校推薦,通常是給每個小學三到五個考試名額,最後按考試名次擇優錄取。


    家長們為了得到各自小學的推薦名額,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請家教給孩子補課以提高成績,成天來找老師混臉熟,甚至還送錢送禮。


    顧國祥也曾經想讓顧銘夕得到這個推薦機會,最後被李涵勸下了,她說:“外語學校是住校的,銘夕怎麽去念嘛。”


    顧國祥仔細一想,隻能作罷。


    而謝益,卻在老師提出給他這個名額後,一口回絕了。


    他說:“我才不要去考,那學校這麽偏僻,沒電視看,沒遊戲打,就跟坐牢一樣,有什麽意思啊。”


    謝益的父母居然還尊重了兒子的意見,一點兒都沒有勉強他。


    後來,考試結束,求知小學推薦過去考試的三個學生都沒有被外語學校錄取。年級組長拿到了那份考試試卷,悄悄地組織了幾個尖子生,騙他們這是競賽練習卷,讓他們用同樣的時間做了個測試。


    測試結果是,十幾個學生裏,隻有謝益和顧銘夕夠到了外語學校的錄取分數線。當然,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


    謝益在車棚裏停好車後,背好書包走了過來,他不認識龐倩和王婷婷,卻認識顧銘夕,笑嘻嘻地向著他打招呼:“嗨,顧銘夕,你是幾班?”


    學霸的世界龐倩不懂,她隻是傻呆呆地站在顧銘夕身邊,悄悄地打量著謝益。


    謝益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子,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有點兒像小旋風林誌穎。而且他穿的衣服都很時髦,背的書包、穿的鞋子也特別洋氣,整個人幹淨清爽,氣質甩開班裏邋遢男生足足三條街。


    聽到謝益的問題,顧銘夕笑著回答他:“(6)班,你呢?”


    “好巧,我也(6)班!”謝益眉毛一挑,眼睛亮亮,這時注意到了顧銘夕身邊的兩個小女生,就對著她們笑笑:“嗨,你們好。”


    龐倩的臉瞬間就紅透了,連走路的樣子都變得特別矜持做作,顧銘夕奇怪地看著她,問:“龐龐,你怎麽了?”


    龐倩瞪他一眼,心裏卻是樂開了花。


    她真高興啊!那個在文藝匯演上穿著黑色小西裝演奏小提琴的謝益!她居然要和他同班了!


    龐倩和顧銘夕的初中生活正式拉開序幕。新的學校,新的班級,新的老師,新的同學,似乎一切都很令人期待,除了——那萬年不變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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