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祥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很久沒看到兒子的傷處了,收起自己的失態,問:“現在還疼不疼了?”


    顧銘夕抿著嘴搖搖頭:“不疼了。”


    “唔。”顧國祥點點頭,“來,爸爸幫你脫褲子,洗澡了。”


    龐倩吃完飯後不肯去做作業,賴在爸媽房裏看馬景濤、葉童版本的《倚天屠龍記》。這一年家裏剛裝有線電視,一下子可以看許多港台連續劇,龐倩根本就受不了誘惑,好在龐水生和金愛華管女兒沒那麽嚴格,她想看也就讓她看了。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時,敲門聲響了,金愛華去開門,發現來的是李涵。


    龐倩在房裏聽到李涵的聲音嚇得頭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來找媽媽告狀。她做賊心虛地對爸爸說不看電視了,要回房做作業,然後就快速地回了房,路過客廳時還有禮貌地對李涵喊:“阿姨好。”


    李涵笑得有些苦澀,眼睛居然紅紅的,說:“你好,倩倩。”


    龐倩不懂是怎麽回事,回房後她關了門,好奇地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李涵是來找金愛華聊天的,她說顧國祥在幫顧銘夕洗澡,她心裏不大舒服,所以過來坐坐。龐倩聽到自己的媽媽問:“怎麽了?你和國祥又吵架了?”


    “也沒吵。”李涵的語氣很低落,“就是剛才,我洗碗的時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兩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後,金愛華說:“其實,國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現在都是工程師了,在廠子裏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說下一屆選領導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這麽好,養孩子就沒壓力,而銘夕……銘夕是個好孩子,但他畢竟……那樣了,趁著你們現在年紀輕,銘夕殘疾了還能拿一個生育指標,再生一個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長大,還能幫著你們一起照顧銘夕啊。”


    龐倩嚇了一跳,雖然她隻有十歲,但“再生一個”還是聽得懂的,這是說顧銘夕的爸爸媽媽要給他生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嗎?


    那!那顧銘夕怎麽辦啊?


    正胡思亂想著,李涵說話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愛華,隻是我有自己的顧慮。銘夕現在這樣了,照顧他是很費力氣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操心。他現在讀書是離得近,還沒什麽,以後萬一念高中念大學,住宿舍的話,說不定我都要陪讀的。我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哪裏還能顧得了他。而且,銘夕現在雖然很乖,可是小孩子發育以後會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殘得這麽厲害,以後……以後長大一點,我怕他心裏會不痛快。我本來都和國祥說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養銘夕,畢竟他也就是沒了兩隻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聰明的。可現在……國祥老是提這個事,說想在四十歲前再生一個。今天吃飯還當著銘夕的麵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我、我真是……”


    李涵的聲音帶了些哭腔,金愛華不停地安慰她。


    最後,李涵哽咽地說:“其實,銘夕截肢後的第二年,我也起過這個念頭的。我當時問他,要不要媽媽給他生個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確地表示不要。”


    金愛華說:“小孩子說的話,你怎麽能當真,咱們這一輩哪個沒有兄弟姐妹,我家老頭老太給我生弟弟妹妹時,可從來不會來問我意見。”


    李涵說:“但是銘夕和別人不一樣啊,他當時都有點兒懂事了,每天都要纏著我一起睡,不讓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說無數遍‘媽媽,你會不會不要我啊’、‘媽媽,我會很乖的,我會學著用腳吃飯、寫字的’,愛華啊,我當時聽著,眼淚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銘夕卻一點兒也沒有哭。就算我讓他練壓腿、拉筋,他疼得厲害,我在邊上看著都能哭,他都沒有哭過。”


    龐倩在門後聽得愣愣的,心裏堵堵的十分難受。那時候的事,她是有點兒印象的。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李涵坐了半個小時後回家去了。龐倩借著喝水的機會又溜去了客廳,龐水生和金愛華在房裏聊天,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龐倩聽到媽媽說:“你說阿涵到底是什麽意思啊?總是來和我們說銘夕有多好多乖。她不會是還惦記著我們家倩倩,想讓倩倩做銘夕的媳婦兒吧?”


    龐倩躲在客廳,一口水都差點噴出來,然後就聽到龐水生說:“你別胡說,阿涵根本沒這個意思。再說了,銘夕會變成這樣,我們倩倩也是有責任的。”


    金愛華急了:“倩倩有什麽責任啊,她那個時候才五歲!她懂個屁啊!”


    “你說話文明一點。”龐水生說,“其實吧,我真覺得阿涵和國祥還是再生一個的好。大家平時在廠子裏,總是會說到自己家小孩兒的事,像我啊,我也會說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試考一百分啦,周末帶她去公園玩啦,就隻有國祥,他從來不講銘夕。”


    龐倩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澀澀的,心裏特別不痛快。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


    路上的雪還沒化,隻是變得很髒很滑,龐倩再也沒有興致玩雪,低著頭默默走路。走到半道上,她實在憋不住,問身邊的男孩兒:“顧銘夕,你爸爸媽媽是不是要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啊?”


    顧銘夕站住了腳步,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搖頭說:“我不知道。”


    龐倩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你怎麽會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顧銘夕瞥她一眼:“誰說的!誰說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龐倩不敢說她偷聽到什麽,隻是說著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媽媽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後,就不喜歡你了?”


    顧銘夕又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抬腳往前走,兩隻空袖子無精打采地垂在身邊,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是喜歡我的,隻是……我沒了手以後,我爸爸大概覺得有些丟臉吧。”


    龐倩愣住了。


    顧銘夕回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兩顆小虎牙顯得特別可愛,他問:“龐龐,你覺得我丟臉嗎?”


    龐倩把頭搖成撥浪鼓,顧銘夕笑得更開心了,說:“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有哪兒丟臉的,真的。”


    學校裏,龐倩坐在課桌前,托著下巴發著呆,想著上學路上顧銘夕說的那句話,他說,他爸爸覺得他有些丟臉。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般地刺進了龐倩心裏,雖然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顧銘夕的樣子,也習慣了他特別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認,隻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比如學校和金材大院,顧銘夕就百分百地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


    難道就是因為這樣,顧叔叔才從來不帶顧銘夕去外麵玩麽?


    其實,顧銘夕並不害怕出門的。學校裏每一年的春遊、秋遊、運動會、看電影等活動,他都會參加。課餘時間,他也曾經和龐倩一起坐公交車去過少年宮,還去過博物館、圖書館,隻是每一次,都會有素不相識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來和他們搭話,問顧銘夕的胳膊是怎麽一回事。


    龐倩對此覺得很煩,那些人認都不認得,有些大媽居然還會伸手去摸摸顧銘夕殘缺的肩,在他躲開以後嘖嘖地感歎著,說這小孩兒真可憐。


    令她不能忍的是,顧銘夕居然從來不對那些人黑臉,他倒不至於詳詳細細地訴說自己失去雙臂的經過,但也會簡單地說一句:“小時候被高壓電打的。”


    有人會追問:“幾歲的時候呀?”


    顧銘夕答:“六歲。”


    每次聽到他的回答,龐倩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度惡劣,她會走在顧銘夕身邊,推著他的背,或是拽著他的空袖子把他帶走,嘴裏氣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來不及了!”


    那時候的龐倩並不知道,她會對這樣的狀況如此煩躁,其實是因為,那些人的問題會將她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帶回到那年夏天,那個悶熱的午後。而發生在顧銘夕身上的事,卻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去回憶的。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瓶未開封的後悔藥。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後,會想,如果我當初怎樣怎樣,事情大概就不會怎樣怎樣了。


    哪怕龐倩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有時也會傻傻地想,如果當年,她沒有把飛盤扔到那個高高的架子上,現在的顧銘夕應該和她一樣,就是個普通的小學生吧。或許,他還會更優秀一些,依舊是顧叔叔引以為豪的兒子,是金材大院裏最厲害的小孩。


    就算他現在沒有胳膊,他都能在華羅庚金杯賽上得獎;他用腳畫的畫,比龐倩用手畫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還被選去省裏參加比賽,最後得了優秀獎,被編進了一本小學生優秀作文大全,在新華書店都有賣。


    如果當年,不是顧銘夕爬上了那個架子,結果會變成怎樣?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顧銘夕幼兒園畢業,正在快樂地過人生中最後一個沒有作業的暑假。李涵已經為他買好了新書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著九月開學後他成為一個小學生了。


    而龐倩,依舊是個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著升上幼兒園大班。


    彼時,顧國祥已經從技術員升到了小工程師,他甚至拿到了公費出國進修兩年的機會,在這一年的春節過後,他和廠裏另三位工程師一起登上了去法國的航班。


    顧國祥出國後,李涵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務,自然變得辛苦許多,因此暑假裏,顧銘夕每天白天都會被放在龐倩家裏,由龐爺爺和龐奶奶一起照看。


    經過那場“鹵蛋風波”,顧銘夕不敢把龐倩丟在一邊了。不管和小朋友們玩什麽,他都會把龐倩帶上。


    龐倩記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那時候,老百姓家裏都沒有空調,氣候很是悶熱,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著,她和顧銘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覺,起床後又一人吃了兩片西瓜。然後,顧銘夕就待不住了,樓上樓下一喊,就約了幾個小夥伴一起出去玩。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龐爺爺龐奶奶從不反對,隻是叮囑顧銘夕要照顧好龐倩。


    金材大院也就這麽點地方,孩子們隻玩了一小會兒就轉移了戰場,顧銘夕一聲令下,六個小孩就去了一牆之隔的金屬材料公司廠房。


    他們全是廠裏職工的孩子,每天都來廠裏玩,門衛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麽多年下來,還從來沒孩子在廠裏出過事。


    廠房很大,堆放著大堆大堆的鋼材,連著大型航車都有七、八架。


    幾個孩子先玩了會兒捉迷藏,跑來跑去玩累了以後,就有人提議玩飛盤。


    飛盤是朱慧強帶來的,他們很快就製定了規則,分成了兩隊,每隊各派一個人飛,兩兩比拚看誰飛得遠,最後三局兩勝製。


    很簡單的遊戲,很簡單的規則,他們就開心地玩了起來。前兩次,龐倩總是飛得不好,飛盤甚至才飛出三、四米遠,引來幾個孩子一陣大笑。顧銘夕耐心地指導著她,到第三次時,她用力一甩,那個淺藍色的飛盤居然高高地飛到了一個淺灰色的架子上。


    架子很高,兩邊各有一根電線杆,架子上是一個有著許多奇怪管線的箱子,還貼著一個黃色的閃電標記。


    可是,這些五、六歲的小孩,沒人認識這個東西。


    朱慧強仰著頭看著自己心愛的飛盤穩穩地擱在那個大箱子上,對著龐倩生氣地說:“胖胖,是你丟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來!”


    龐倩怎麽爬的上去呀,她噘著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顧銘夕,還拉了拉他的手。


    顧銘夕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抬頭看看那個架子,說:“我幫胖胖去拿吧,你們托我一下。”


    幾個男孩子都很聽他的話,圍在一起給他做了人墊,顧銘夕搓了搓手,爬電線杆之前,扭頭對龐倩說:“你可真笨,老是給我闖禍。”


    龐倩呆呆地看著他,一個剛滿六歲的小男孩,留著短短的頭發,穿一件淺藍色的短袖t恤,胸前似乎還有一個卡通圖像。他的額頭和鼻尖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嘴裏還缺了兩個門牙,說話漏風。


    龐倩一直仰頭看著顧銘夕的動作,他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長得高,卻很瘦,他四肢修長,踩在朱慧強的肩上爬上了電線杆,身姿極為矯健,蹭蹭蹭沒幾下,他的手就夠到了那個架子上。


    隻是,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龐倩隱約記得,有一聲巨大的聲響,還有耀眼的火花,周圍充斥著小孩子驚恐淒惶的哭喊聲,伴隨著陣陣白煙,空氣裏彌漫起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個味道——就像爺爺有一回忘記了關火,硬生生把一碗豬肉給燒焦後的味道,非常非常得難聞,連那麽愛吃肉的龐倩聞到以後,都會忍不住打惡心。


    龐倩記得自己也哭了,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有很多大人跑了過來,還有救護車和警車發著刺耳的鳴叫聲快速趕來。有人一把抱起了哭泣的龐倩往邊上跑,她淚眼模糊地躲在那人的懷裏,仰著脖子看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把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抬上了救護車。


    “龐龐。”


    “……”


    “龐龐。”


    “……”


    “喂,龐倩。”


    腿上突然的刺痛感令龐倩回過神來,扭頭看右邊,顧銘夕的右腳正夾著一支筆伸過來,筆頭戳著她的腿。


    “幹嗎?”龐倩揉揉自己的腿,有些心虛地放硬了口氣。


    顧銘夕奇怪地看著她,說:“你該去拿飯了。”


    龐倩抬頭一看,班裏的同學居然都在講台上排隊了,生活委員和值日生正抬著兩大箱的泡沫箱進來,裏麵碼著整整齊齊的鋁製飯盒,是學生們的午餐。


    “你就知道吃!”龐倩說著就去排隊了,留下一個氣得夠嗆的顧銘夕。


    她排隊領回兩個飯盒,一個放在顧銘夕的桌子上,還替他揭開了蓋子。熱騰騰的飯菜出現在他們麵前,龐倩忍不住咽口水:“哇,今天吃紅燒大排耶!”


    顧銘夕已經用腳從抽屜裏夾了個勺子出來,龐倩揭開了自己盒飯的蓋子,看看大排,薄薄的,再去看顧銘夕的那塊,厚厚的……


    男孩子伏著身子、右腳夾著勺子正要開吃,龐倩一下子就把他的飯盒搶了過來。


    “我比較喜歡吃你那塊大排。”她說。


    顧銘夕直起身體,龐倩已經把自己那個飯盒放在了他麵前,“喏,咱倆換一下。”


    顧銘夕低頭看了一會兒飯盒,突然說:“你要是吃得下,我這塊大排也給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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