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通紅的熱鐵浸入冷水,刺啦啦激起大片水汽,卻隻激得那麽一聲,隨即冰火交接的激烈盡化作烏有,恰似這滿堂鼎沸之後,驟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諸人瞠目結舌,任誰也想不到事情竟發生如此逆轉。都是混跡官場的老油子,失驚之餘,已看明白這劍拔弩張的局麵,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這當口上,誰沾到邊都是大禍臨頭,自是斂聲屏息,個個恨不能將頭縮進腔子裏去。


    方繼僥也不擦汗了,一雙眼睛盯著對麵薛晉銘,似要瞪出血來。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殺手鐧,果真夠毒辣,事到臨頭反戈相向,就在委員會眼皮底下讓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盤。


    沈念卿語不驚人死不休,“當日密函裏提及內閣要員與日商勾結舞弊之證據,係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後,也有人裏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隨後,督軍遇刺,與此人亦有莫大關係;現今薛廳長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幾句話,拚著一口氣說出來,念卿隻覺冷汗如注,張了口再發不出聲音,意識漸漸有些迷糊。話已至此,矛頭算是徹底轉向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方繼僥。


    薛晉銘在這一刹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敵人原來不是他。


    眼前一切開始晃動旋轉……四少,你終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晉銘那句話,“我們從來不是敵人”……當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裏應外合,刺客必定混不進去。起初她是疑心過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處的敵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晉銘,那麽必是蟄伏在暗處,更危險的那人。


    她答應他的賭約,答應上庭來做證,原來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這機會掀出那藏在暗處的人。她以德報怨替他開脫遮掩,無非是想將他推向霍仲亨。這般的處心積慮,這般的不管不顧,連生死也做了賭注,僅僅就為一個霍仲亨——薛晉銘隻能笑,笑自己機關算盡、枉作小人,如今進退都是一場空。


    一時間整個兒亂了套,事態變化全然脫離了控製,八名調查委員麵麵相覷,方繼僥恨得臉色發青,豆大汗珠滾下臉頰也不覺察。


    原來這女人腳踩兩頭,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橋,實則要對付的是他。好一個薛晉銘,難怪處處透出古怪,原來打的是這番主意,隻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繼僥眯起眼,鬆垮的眼泡越發讓兩眼細眯成一線,眼縫裏卻有冷芒一閃而過。他轉頭冷冷一瞥薛晉銘,卻見他直勾勾望著那女人,隻是笑,笑得異樣奇詭。反觀此時的最大贏家,最該發笑的人,卻沒有半絲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鐵青了臉,蹙眉沉默,趙主任連問兩遍的問話都不曾聽見。


    她就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裏,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絲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決絕回敬他的猜疑;他預想到她的背叛,她便報之以不容回絕的堅持,偏要他承認她,站到她身邊來,與她共同進退。他就知道,這刁鑽的女人從不肯吃虧,連誰多愛誰幾分也要討價還價,任人擺布絕不是她的做派。旁人將她作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卻變作他的盾,轉身迎上身後刀刃,拚卻微末之力攪翻這重重機關;如此不計後果、不惜代價,怕是將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幾番牽動,偏偏笑不出來。


    早已下定決心原諒她,即便她做出再絕情之舉,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經為誰賣命,如今受誰操縱,隻要將她抓回手裏,她還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舉動,已全然不管不顧,一反往常的周密謹慎,舉止說話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驀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軍!”趙主任發了急,陡然提高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題,“請回答盧委員的提問,第一個問題是否屬實?”霍仲亨總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質詢,大概已連問了兩遍,令趙主任不得不出聲提醒。見他回頭,盧委員再一次問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說,是否屬實?”


    霍仲亨眉頭一蹙,不耐煩道:“還有什麽問題,一並問完再說。”


    盧委員僵住,見趙主任不置可否,隻好繼續問下去,“誹謗案中,誣告政府的密函來源據說是有人暗中提供,請問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係何人所為,可曾考慮過阻止此事?”這問題來得毒辣,趙主任剛要開口揭過,卻聽霍仲亨朗聲笑了,“霍某身為軍人,屬下行事也屬軍務,行為正當與否自有軍事法庭來過問,輪不到在這裏攤開了說。你身為調查委員,不思督察行政,反來幹涉軍事,實乃大謬!”


    眾委員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強硬,質詢委員反被他當場斥責。趙主任不失時機來打圓場,政務與軍務本該分立,


    “督軍所言極是,隻是此番調查事關重大,務必請督軍給予協助。”他話音未落,便聽身旁方繼僥失聲大笑起來,仿若聽見了最滑稽不過的笑話。


    “原來今日請出督軍,隻為了協助?”方繼僥笑得一團和氣,目光如針似芒,“這可好哇,撇得好幹淨,既然正主兒都不在了,這質詢會我看就做做樣子得了?”趙主任拍了桌子便要發作,霍仲亨卻毫不客氣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兒。”


    看這二人是刀劍出鞘,不分生死不罷休,隻怕委員會也要壓不住了。趙主任暗自心驚,忙咳嗽一聲,肅容叩了叩桌麵,“證人一麵之詞還需進一步審查,沈念卿,你所做證詞關係重大,是非曲直來不得半點虛妄,想清楚再簽字!”


    書記官執了簿筆上前,遞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說話。書記官催促的聲音恍恍惚惚聽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來,卻覺身子半分不聽使喚,費盡全力終於抬起了幾分,卻怎麽也抓不住那支筆……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見她遲緩地抬了手,一點點靠近那支筆,手腕竟不住顫抖,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對了。霍仲亨猛地起身,來不及邁步已見念卿身子一晃,軟倒下去。


    滿堂嘩然,隻見霍督軍倉猝起身,險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側的薛晉銘卻已搶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將她抱了起來。趙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衝動!”


    然而方繼僥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仿佛早有準備,就等著這一刻——不待趙主任發話,他已噌的一聲站了起來,將桌子重重一拍,“維持庭上秩序!”隨他話音落地,左右側門從外打開,兩列整裝佩槍的警衛齊刷刷奔進大廳,腳步整齊,行動迅速,顯然早已預備在外頭了。頃刻生變,滿座都驚得呆了,隻聽趙主任驚怒嗬斥,“方省長,這是什麽意思?”


    方繼僥的神色已全然變了,似瞬間換上另一張臉孔,細密笑紋底下透出滿滿的倨傲,“亂什麽亂,都給我坐回去,誰也不許妄動!”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會趙主任,隻將目光斜斜睃向霍仲亨,話卻是說給薛晉銘聽的。


    “證人關係重大,需立刻送醫急救。”趙主任厲聲質問方繼僥,“你阻撓證人送醫,難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當眾滅口?”方繼僥眼皮一翻,“證詞還未簽字生效,真偽尚無定論,趙主任就想一句話定了方某的罪嗎?”


    念卿被薛晉銘緊緊摟著,身體已麻痹無力,連轉動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後一分神誌還在,依稀聽見方繼僥的話,似一盆冰水淋在頭頂。難道拚卻了所有,好容易走到這步,卻要在他眼前功虧一簣?


    “別怕,我在這裏。”薛晉銘摟緊了懷裏蒼白的人兒,卻見她睜著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艱難地望向身側。他以為她在找霍仲亨,可順著她目光看去,卻是呆立在一旁的書記官。她一額都是汗,垂落身側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嘴唇微顫,依稀是在說“筆”。


    薛晉銘伸手將筆拾起,示意書記官上前。


    白紙黑字便在眼前,她手指卻已不能動彈。


    他歎一口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手把手執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沈念卿”三字。


    指尖交疊,掌心的溫暖點點透進,庭上諸般喧嘩都遠去,這一刻隻與她耳鬢廝磨。


    趙主任被方繼僥頂得無言以對,再看看身後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警衛,便已全都明白了——難怪方繼僥有恃無恐,單看這一色的日造槍械,便知背後是誰在做他的強援。薛方兩家已經聯姻,薛晉銘自然是他盟友,雖是小小警備廳長,卻控製著城中各處機要。


    趙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後悔不迭。當日是他力勸霍仲亨不可動武,勸他相信內閣,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來,他是全然錯了,這世道已是武夫當國,誰抓住槍杆子誰便是贏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隊分駐三省,離本城最近的駐軍也在遠郊,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隻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隻看能否憑著委員會的麵子,暫且壓他一壓,好歹還有內閣在後頭……趙主任這裏急出滿頭冷汗,霍仲亨卻是一聲冷笑,對眼前變故竟是視若無睹,依然邁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軍想做什麽?”方繼僥一步擋在他麵前,滿臉堆笑,故意瞪圓了眼睛,“難道還需鄙人再說一遍?即便督軍憐花心切,總還是要顧及一下大局吧?”方繼僥湊近霍仲亨,滿懷快意地期待著對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頭一緊,竟被霍仲亨揪住領口,單手提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繼僥竟似個毫無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臉色紫漲。“滾!”霍仲亨麵無表情,唇間隻吐出一個字,揚手便將他撂出三步開外,撲通坐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結舌,直到方繼僥扶腰爬起,聲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給我逮捕他!”兩側警衛這才回過神來,端了槍衝上庭前,卻聽薛晉銘抬頭喝道,“站住。”


    頂頭長官的號令比省長的威望有力,警衛們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霍仲亨與薛晉銘相隔不過兩步,四道目光相交,虛空裏似有金鐵聲劃過……隔在兩人之間的,卻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個人似一株枯萎的蘭草,斜倚在薛晉銘臂彎,長發如瀑垂落。


    方繼僥急了,一把奪過身旁警衛的佩槍,對準了霍仲亨,“晉銘,還不動手!”


    霍仲亨回頭,笑容裏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動武?”


    隨他話音落地,竟有一種聲音由遠而近傳來,隱隱震地有聲,仿佛有什麽逐漸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變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頭動靜,隻有極少人細心察覺到了……不知是誰最先探頭看向窗外,猛一聲驚呼自庭下響起,“是軍隊!”


    這一聲喊,駭得眾人心驚肉跳,坐在外側的立時撲向窗邊,不看不打緊,這一放眼看去——議政廳外廣場上,黑壓壓都是軍隊!後頭軍車隆隆而至,槍炮架設森嚴,四下裏荷槍實彈的士兵,穿一色深灰製服,整齊劃一的步伐震動地麵,似潮水般逼近大門。


    有反應敏捷的已驚跳了起來,諸人再顧不得什麽庭上秩序,亂紛紛慌作了一團。


    方繼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麽可能有軍隊,進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閉,軍隊絕不可能從天而降!警備廳早早將他監視了起來,連日裏隻見他醉心風月,根本不曾調遣過軍隊……這絕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詐!


    槍聲驟響,方繼僥朝天鳴槍,鎮住底下場麵,朝薛晉銘和左右警衛吼道:“還愣著幹什麽,把人通通給我抓起來!”左右警衛遲疑,有人還在等待薛晉銘號令,有人終於端起了槍,對準霍仲亨與庭上八名委員。見有人帶頭,其餘人也喀地拉動槍栓,紛紛舉槍。


    “方繼僥你想造反了!”趙主任大怒,其餘委員個個麵如土色,有人哆哆嗦嗦打著圓場,直嚷著“冷靜,大家冷靜”。然而到了這一步,方繼僥的暴跳已不再令趙主任擔心,反而是霍仲亨讓委員們駭然失色——他果真調集了軍隊,就在委員會抵達本省的同時,霍仲亨一麵拉攏趙主任、敷衍內閣、蒙蔽方繼僥的耳目,一麵暗中集結軍隊,以不可思議的手段突破了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布下羅網,待得眾人發覺,已然是兵臨城下。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繼僥會發難,他又是從哪裏調集來的軍隊,他這麽大動幹戈,僅僅是要對付方繼僥,還是另有可怕居心……趙主任一頭冷汗涔涔,驚覺這是個驚天的圈套,而他從一開始就已踏了進來,此時抽身已晚。


    混亂場麵下,唯獨薛晉銘一個人對周遭視若無睹,隻是俯身抱著沈念卿,目光專注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隱隱聽得周遭大亂,聽得有人驚呼“軍隊來了”……薛晉銘深深看著念卿,看她牽動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她知道會贏,他一定會贏,隻因他不是別人,他是霍仲亨。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棄了掙紮,靜靜闔上眼睛,任由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將自己淹沒。最後朦朧的意識裏,是薛晉銘緊緊抱著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一點淚光凝在眼角,順著睫毛顫了顫,終究不曾墜下。


    也罷,是誰都不重要了,這一生實在太累,她已懶得再睜眼了。


    這一局棋,從第一步就輸了——不是輸給他,而是輸給你。


    “最能狠下心的人,原來是你。”薛晉銘望著她沉靜容顏,一時恍惚,伸手去拂她頰邊亂發。指尖還未觸及,隻聽喀的一聲響,烏黑槍管已抵在額際——侍立在霍仲亨身側的副官許錚,一個箭步上前,拔槍指住了薛晉銘。


    左右警衛慌忙將槍口轉向許錚,方繼僥驚跳起來,一見情勢不妙,立即見風使舵地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一切交給委員會裁決!”


    然而震地靴聲已至,大門被轟然推開,身穿鐵灰製服的正規軍隊如出鞘的利刃,凜冽無聲,殺氣騰騰。號令聲裏,上膛舉槍之聲整齊劃一,烏黑槍口齊刷刷對準庭上警衛及諸人。饒是裝備精良的警衛,在真正的軍隊麵前也陣腳大亂——到這地步,寡眾勝負已分,然而束手待縛終是不甘。方繼僥眼角抽跳,汗水沿著額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當真目無國法了嗎?方某堂堂省長,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就算委員會包庇你,內閣也不會縱容你胡來!”


    “是麽,那我們便來講講國法。”霍仲亨冷冷側首,眼底鋒芒畢露。


    全副武裝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圍了在場諸人。趙主任也僵住,慌忙勸止霍仲亨道,“督軍息怒,內閣已將此事交由委員會查辦,請督軍信任在下,切莫衝動誤事,武力終究不能解決問題……”


    “武力不能解決,難道要溫良恭儉才能解決?”霍仲亨的目光掃過畏縮在後頭的委員們,卻無一人敢與他犀利目光對視。他負手看向庭下眾人,“軍人外禦敵寇,內鎮奸邪,武力所及,同樣是捍衛國法之威嚴。”


    趙主任啞口無言,隻得諾諾,其餘委員也連連稱是。方繼僥見最後的退路已斷,再無適才耀武揚威之色,顫聲嚷道:“我是一省之長,有大總統親頒的委任狀,即便要辦我,也輪不到你霍仲亨和趙知武!”


    “我便辦了你又怎樣?”霍仲亨截過他話頭,聲色淡淡,並不如何狠厲,卻令方繼僥陡然打了個寒噤。隻見他冷冷看向趙知武,“方繼僥擾亂質詢會、當眾迫害證人、武力威脅調查委員、涉嫌勾結日商、瀆職納賄……數罪並舉!趙主任,你說如何處置是好?”


    趙知武張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應當停職拘禁,聽候徹查。”


    特遣調查委員會當庭宣布,拘捕方繼僥、薛晉銘及一幹涉案官員,同時急電北平,獲內閣緊急會議通過,由督軍霍仲亨臨時出任代省長。旋即,代省長霍仲亨宣布三省戒嚴,進入緊急狀態,停止南北戰事。南方當局於次日發布電文,譴責北平內閣包庇賣國官員,支持霍仲亨重審日商一案,徹查賣國醜行,並宣布暫停戰事,聯合三省,共建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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