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黑色車子在暮色掩蔽下悄然駛入西郊半山,直抵薛晉銘度假寓所。掩映在綠蔭間的三層小樓,頗具南洋情調,居高臨下遠眺海濱。薛晉銘親自拉開車門扶下雲漪,看一眼她腳上的傷,不由分說將她橫抱起來。這親昵的姿勢從前也是有過的,那時她並不厭惡,如今卻生出強烈的排斥感。薛晉銘察覺了她的抗拒,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雲漪蹙眉掙紮,薛晉銘低頭看她,意味深長地笑,“我記得,你最擅長欲迎還拒。”這曖昧笑容令雲漪越發難堪,索性冷峭一笑,“抱著霍仲亨的女人,令四少很有顏麵嗎?”薛晉銘臉色一僵,加重手上力道,將她緊緊箍在臂彎。


    上了三樓,薛晉銘抱著雲漪大步走到盡頭的房間,一腳踢開房門。門後響起一個女子的驚叫聲,“誰!”雲漪驟然一激,來不及看清房內是誰,已被薛晉銘重重拋在沙發上。


    藍絲絨沙發的柔軟令雲漪並未被摔痛,然而眼前的一切卻似尖刀剜進心裏。雲漪撐起身子,看著這濃妝豔麗的少女,身上隻披一件蕾絲睡袍,似個洋娃娃般站在床前,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天真純善的妹妹。


    念喬分明才睡醒的樣子,眼圈微紅,夢裏似乎哭過。她愣愣望住沙發上狼狽的雲漪,呆了一刻才歡叫出聲,“姐姐!”


    雲漪渾身發抖,她想象過無數次念喬身陷囹圄的狼狽淒慘,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然而此刻,她寧願看到念喬鐐銬加身,也不願看到她這個模樣。迎著雲漪驚駭目光,念喬卻似沒事人一般歡天喜地撲過來,拳頭胡亂捶打在雲漪身上,“姐姐,姐姐,你嚇死我了!”


    雲漪回過神來,一把拽住她手腕,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凝固在她頸間刺目的瘀青上。這赫然是新近留下的吻痕,仿佛還散發著情欲氣息——她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薛晉銘,你……無恥!”雲漪憤然望向那始作俑者,怒到極處,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薛晉銘閑閑倚在門上,非但不在意,反而朝念喬挑眉一笑。念喬愣了下,不悅地掙開雲漪,“你說什麽呀,四少是好人,你別亂發脾氣,怪隻怪你自己!”她扭頭朝薛晉銘甜甜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嬌嗔,“姐姐她脾氣不好,四少你別見怪!”


    這燦爛笑容綻放在她臉上,竟比鮮血更刺目,雲漪再也忍無可忍,反手便是一掌摑去,“你閉嘴!”這一巴掌摑得念喬呆若木雞,白皙臉頰浮現紅痕,眼裏立刻蓄滿淚水,“你打我?你還有臉打我?”她退開兩步,捂了火辣辣的臉頰,尖聲道:“我不怪你出賣程先生,不怪你替惡人做事,不怪你丟下我一個人逃走……你,你倒還有臉打我!”


    聽著她一聲聲控訴,雲漪張了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個身子都似浸入冰水裏一般。薛晉銘見她臉色青白得怕人,再不忍激她,上前拉住念喬,“好了,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姐姐說。”念喬氣急,脫口叫道:“我沒有這樣的姐姐!”


    雲漪掩住了臉,再無力說話,也無力流淚。薛晉銘皺眉喚進侍從,令人將念喬帶走。念喬不肯,憤憤然還欲質問雲漪。侍從將她拖到門口,卻不敢強扭她。掙紮間,念喬隻覺肩頭一痛,竟是薛晉銘冷冷按住她,臉色是她從未見過的陰冷,比之原來的風度翩翩判若兩人。念喬愣住,脫口頂撞道:“你幹什麽?”薛晉銘再無耐心哄她,漠然對侍從一揮手,“關到地下室去。”


    念喬呆住,不明白溫柔和親的四少為何轉瞬翻臉,卻見姐姐臉色蒼白地趕到門邊,似要擋在自己身前,阻攔薛晉銘動手。然而她毫無力氣,反被薛晉銘狠狠拽進懷中。念喬頓時惶恐後悔了,跺腳朝薛晉銘尖叫,“不許傷害我姐姐!”雲漪望著她慘然一笑,薛晉銘卻又恢複了溫柔表情,“放心,我一直很寵你姐姐。倒是你,再不乖乖聽話,我就殺了你的程先生!”


    程先生,這三個字好似咒語,令念喬止住了叫鬧。雲漪望著念喬被侍從帶走,半晌才木然轉頭看向薛晉銘,而他正饒有興味欣賞著她的神情。


    原來程以哲也在他手裏,那麽當日勾結匪徒劫走犯人,真是薛晉銘監守自盜之舉,他是真的與日本人狼狽為奸了;非但如此,他還以程以哲為餌,誘騙了念喬……雲漪靜靜抬眸,凝視這豐神如玉的佳公子,唇角浮上一絲冰冷笑容。


    這笑容和目光令薛晉銘如芒在背,他關上門,返身將她抵在牆上。


    雲漪木然閉上眼睛,對他的舉動再也無動於衷。她衣著單薄,頭發依然濕漉漉貼著臉頰,倔強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也沒有任何表情。薛晉銘原有滿腔怒火,想了無數的法子激怒她,折磨她,卻在親眼看到念喬傷害她的時候,比自己被她傷害更難以忍受。原來,他遺落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還多……薛晉銘良久凝視她楚楚眉目,終究還是歎了口氣,“我說了不曾對她做過什麽,你偏偏不信,我在你眼裏,果真是如此小人?”


    雲漪睜開眼,顫聲道:“可她睡在你家裏,這副樣子,頸上,頸上還有……”薛晉銘笑了,促狹地逼近她,“有什麽?”不待雲漪回答,他驀然低頭吻在她頸上。雲漪憤然掙脫,揚手便要摑上去。“是什麽,是不是這樣?”薛晉銘不躲不閃,隻笑著等待她的巴掌扇下來。


    “我第一次見你,便被你潑了一身的酒,再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他淡淡笑著,目光款款。雲漪頹然垂下手,心裏驀然兜上那句戲文——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雲漪,你應感謝我。”薛晉銘重重歎了口氣,“若不是我,這丫頭早已落在長穀川手裏!”


    天色已經徹底黑盡,房裏沒有開燈,薛晉銘的麵容漸漸隱入黑暗,再看不清他的神色。雲漪與他沉默相峙片刻,傷處的疼痛令周身冷意越發不可抑止,肩頭顫抖加劇。腰間驀然一緊,薛晉銘將她攔腰抱了,大步走到床前。觸及尚有餘溫的柔軟枕頭,雲漪似被火炭燙到,在他臂彎中激烈掙脫!


    “雲漪!”薛晉銘重重按住她,無奈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床頭台燈隨之亮起,溫暖的橘色光芒照著他側臉,映著眼裏的關切情意,竟似水光點點。雲漪不再徒勞掙紮,倚著床頭冷冷看他一舉一動。薛晉銘小心脫去她血跡斑斑的鞋襪,一眼看見那道傷口,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滿目盡是疼惜。侍從按他吩咐送來了藥水紗布,他親手替她消毒清洗,仔細塗上藥水。雲漪咬緊嘴唇,始終一言不發,痛得額上滲出微汗也不出聲。薛晉銘蹙眉看著她這副樣子,心中莫名湧起怒意,假若此刻換作霍仲亨,她還會這般逞強嗎?……思及此,他手上力道不由加重,雲漪忍痛一縮,慌得薛晉銘立刻俯身,低頭細細吹氣,好讓傷口痛楚減輕。


    那次她在舞池裏崴了腳,他當眾半跪下來,也是這樣低頭替她按揉腳踝……雲漪轉過臉,不再看他,可到底還是被觸到了軟肋,總是經不住旁人對她的好。


    傷口雖深,好在沒有傷及筋骨,薛晉銘替她包紮完畢,又拉過被子攏住她。雲漪瞧出這主臥是他的睡房,立時想到剛才念喬的模樣,驀然伸手掀掉被子。薛晉銘一怔,不由苦笑,“這被子是新換的,除了你妹妹並沒旁人用過,用不著嫌惡。”


    他言語坦白,雲漪倒也無話可說,隻冷冷轉過臉,漠然無動於衷。


    薛晉銘凝望她半晌,歎了口氣,語聲越發溫柔懇切,“這麽久不見,你難道沒有話問我,不想和我談一談?”看她麵無表情、全無反應的樣子,薛晉銘知道她是抱定決心不給他任何機會了。


    “既然你不說話,那我來說。”薛晉銘笑笑,轉身在沙發上疊腿坐了,“念喬小姐在我家裏住了幾日,我就睡了幾日書房。睡在我床上的女人,未必就是我的女人。”薛晉銘睨著雲漪,笑意促狹,“隻是平白多個大活人在家裏,總免不了招風。若是我的女人,那就不奇怪了。至於那印子……很遺憾,經手人不是我,是那位程先生。”


    先前念喬的反應已令雲漪覺出蹊蹺,想來另有隱情。薛晉銘這番話不論真假,至少和她的猜測也相符個七八分。雲漪疲憊地開口,“程以哲是你劫走的?”薛晉銘爽快點頭,雲漪蹙眉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薛晉銘,不論外頭如何說你,我始終不肯相信,即便對著仲亨我也說過,你不該是那等奴顏卑膝、賣國求榮的人。 ”


    她語聲低微乏力,聽在薛晉銘耳中,卻已掀起心底波瀾,良久起伏不已。先前的倜儻笑容漸漸斂去,他也靜靜回望她,鄭重答道:“對,我不是。”


    念卿心頭略寬,望住薛晉銘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但願你是一個高尚的敵人。”薛晉銘握住她的手,“我們從來不是敵人。”雲漪抽回手,唇角笑意斂去,轉眼覆上霜色,“你若是仲亨的敵人,便也是我的敵人。 ”


    薛晉銘迎上她明澈眼神,不由苦笑。


    到這一步,雲漪也隻得苦笑。


    外頭傳言日本人指使薛晉銘,秘密劫走了程以哲等一幹愛國誌士,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程以哲隻是被她利用的棋子,對日本人沒有太大價值。他們大費周章劫人,究竟目的何在?薛晉銘被推出來頂罪,似乎順理成章,卻又太過明顯……若說雲漪懷疑,是因她知曉內情,而霍仲亨的敏銳質疑則令雲漪暗自心驚。


    如今真相大白,卻是一切顛倒過來。劫走程以哲的確是薛晉銘的傑作,卻不是出自長穀川的授意,反而是日本人做了薛晉銘的幌子,至今都被他們一手扶持的薛晉銘蒙在鼓裏。在日本人看來,程以哲曾披露過北平高官與日本商人勾結的內幕,手裏極可能握有更多證據。薛晉銘將他逮捕,連番審訊卻無結果。迫於輿論壓力,強行滅口更怕激起民憤。誰知就在這當口程以哲突然被劫,若是劫囚之人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證據,直接向國會提出彈劾,必將令不少人大禍臨頭,也令日本人在北平的經營落空。


    這巨大的威脅自然令李孟元、方繼僥等人坐立不安,在外界懷疑日本人的同時,日本人的懷疑目標卻隻能指向另一個人,那是唯一能在薛晉銘手裏帶走囚犯的人,也是一直與他們作對的人。


    “就算除掉了霍仲亨,你也未必有資格取而代之。”雲漪神色冷漠,言辭卻似刀鋒,“你瞞著主子兩頭挑撥,不惜讓日本人對自己同胞下手,這就是堂堂薛四公子的氣節!”薛晉銘臉色陰鷙,額角青筋隱現,“你錯了,我沒有主子,也沒人配做我的主子。”


    “薛家同日本人素有生意往來,我也有很多日本朋友,這是事實。大家一起做生意,沒什麽問題。至於要我聽從長穀川的擺布,給倭人做奴才……”薛晉銘一頓,低聲笑了起來,“他們也配嗎?隻有我那不爭氣的姐姐,受了李孟元的挑唆,才暈乎乎地投靠日本人,將一副家業都落在李孟元手裏。外人隻道薛家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卻不知老頭子死前已被掏個精光,剩下不過是個空殼子。 ”


    雲漪默然,薛家近些年看似光鮮,勢力的確大不如前,三個兒子隻知奢靡玩樂,剩下女婿李孟元主持局麵,原來骨子裏也是早就爛了。倒是薛晉銘,竟令所有人都小瞧了他,雲漪歎了口氣,“好歹這幾年讓你韜光養晦,也沒少了日本人的幫襯,如今總算等來機會,我先恭喜你了。”


    她的嘲諷並未令薛晉銘難堪,他傾身望住她,柔聲一笑,“不敢當,還是雲漪小姐更勝一籌。若不是二貝勒投向長穀川,我硬吞下滿口黃連,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來曆……秦九是個人才,可惜再老奸巨猾也不過兔死狗烹……”雲漪驀然抬眸打斷他,“逝者已矣,秦爺再不堪也算是條漢子,你未必強過他。”薛晉銘也不惱怒,望住她眼睛緩緩道:“現在你或許厭惡我,總有一天,我會令你心甘情願抬頭仰望!”雲漪搖頭笑道:“我如何看你,並沒什麽要緊,你不過是不甘心!”薛晉銘一時愕然,待回過神來正要駁她,雲漪卻閑閑靠回了床頭,“這些都是風月閑話了,四少辛苦了半天,有什麽正事還是直說吧。”


    滿心炫耀被人堵在喉嚨,沒有比這更乏味的事情。薛晉銘不掩失望之色,“你的耐心變差了,好奇心也沒有了,真不可愛。”雲漪索性連眼皮也懶得抬,“是呀,你順藤摸瓜找出念喬,神機妙算騙出我藏身之地,多麽神奇;一個沒用的書呆子,一個沒見識的小姑娘,落在你手裏竟變出這麽多戲法,我應當好奇才是。”薛晉銘給她搶白得沒話說,到底還是懊惱了,“牙尖嘴利,姓霍的居然也受得了你!”雲漪笑得眼眉彎彎,令他無可奈何,瞪了她半晌也隻得相顧而笑……劍拔弩張的兩人,一時倒真似至交老友,將生死恩怨都做了笑談。


    還是雲漪先開了口,“說吧,要我做什麽,第二次暗殺霍仲亨?”


    薛晉銘攤開手,“別錯怪好人,那次是長穀川讓二貝勒幹的,方繼僥做內應,不關我事。”雲漪笑著點頭,“對,你隻是放火看戲,妄想坐收其利。”薛晉銘含笑看她,“我若真要你暗殺霍仲亨呢?”雲漪一口幹脆地回答,“我殺了你!”薛晉銘哈哈大笑,好一陣笑得說不出話。雲漪等著他笑完,仰臉平靜地笑笑,“你不用想了,我不在乎少活幾十年,拿念喬來威脅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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