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早送來的報紙,雲漪掃了眼標題,麵無表情地繼續翻看內容。


    “好端端鬧著退學,原本就回校遲了,學監罰她也不冤,居然還鬧著退學,你那妹子也太不像話,真當自個兒是千金小姐了!”陳太在一旁氣鼓鼓抱怨,“平白給人添亂,好話說了一大堆,學校這次倒是不罰她,下回再發神經,我可不管了!”


    “知道了。”雲漪低頭專注看報,黑綢裙外隻裹了條長絨刺繡披肩,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中一動不動,一麵看報,一麵伸出手讓陳太塗抹藥油。腕上前日被裴五鉗過的地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紫痕跡。陳太握著那隻纖瘦手腕,隻覺一用力便能捏斷,手背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血管隱約可見。這麽單薄個人,那裴五竟也下得手,閹人果真是心狠手辣……陳太歎口氣,忍不住有些憐憫她,“晚間再抹一次藥油,明早就能消了。”


    雲漪將看完的報紙合上,靜靜側首,閉上眼睛。


    陳太收起藥箱,轉頭又叮囑雲漪,“早些好起來,別讓督軍瞧見起了疑!”


    她也不回答,隻是側首向內,似乎懨懨睡去,披肩一角從椅側垂下來,金線流蘇穗子貼了黑色長裙,隨裙袂逶迤在暗色地板上,似沉沉死氣裏唯一的亮色。


    從秦爺那裏回來,也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怎麽,當晚便發熱病倒,醫生來看了說是感冒。今天一早倒是退了燒,仍懨懨的不肯說話,飯也不怎麽吃,叫她去學校看念喬也不肯。陳太無計可施,瞧著她伶仃模樣倒也不忍,便輕輕帶上房門。


    正要退出去,忽見報紙從雲漪膝上飄落下來,攤開在地板上。陳太上前拾起,看見那頭版頭條上寫著“昨日驚爆醜聞,今日查封報館,賣國官僚逮捕正義報人,各界人士聯合聲援……”,下頭密密的字看得人眼花,陳太隻看了看正中那幅圖片,拍得不甚清晰,依稀是個男人被警察押上車子。


    未到晚飯時分,霍仲亨卻突然來了。見他一身戎裝未換,隻帶兩個副官隨行,陳太慌忙要上樓叫醒雲漪,霍仲亨卻揮手讓她自去準備晚餐,自己徑直上樓,臉色沉鬱得怕人。陳太心裏忐忑,托了茶水,躡手躡腳上樓探看,卻見臥房的門虛掩,恰瞧見督軍俯身看著雲漪,緩緩吻了她額頭……


    雲漪一顫,從睡夢中驚醒,隻覺一個高大身影迫下,想也不想便奮力推開,卻被那有力的手臂順勢攬入懷中。雲漪虛軟無力,觸到他溫暖懷抱,這才看清眼前人。看她怔怔望住自己,似受到極大的驚嚇,霍仲亨也隻淡淡一笑,臉上沉鬱之色略緩,“怎麽,換了衣服便不認識?”


    果真是第一次看他穿著軍裝,挺括的鐵灰色督軍常服,肩領上燦金耀眼的徽章,越發襯出他卓爾不凡的英武。霍仲亨被她直勾勾盯了半晌,不覺莞爾,“我很難看?”


    “很好看。”雲漪竟有些臉紅,笑意似湖麵漣漪,一掠而過。


    霍仲亨笑起來,眼角笑紋隱入修剪整齊的鬢角,有一種男子的美,卻是歲月曆練而成。


    “怎麽突然來了?”雲漪微覺詫異,他一向公務繁忙,總要夜深才來。


    “幾天沒見你,順路過來看看。”霍仲亨牽了她的手,卻沒有注意到她臉色蒼白,猶帶病容,“快換衣服,陪我下樓吃飯,晚些方繼僥還等著見我。”


    雲漪聞言抬眸,“你還要走?”


    霍仲亨淡淡開口,“這兩日出的亂子不少,你是知道的。”


    這話叫雲漪心裏突地一跳,觸及他目光,隻覺清冷透骨。


    “我能知道些什麽,左右都是你們這些大人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雲漪不動聲色地笑。


    霍仲亨凝眸看她,“不錯,政治是大人物的遊戲,旁人玩不起。”


    話說到這個份上,雲漪心中雪亮,反而淡定下來。他卻不再多說,似乎隻是隨口的戲言,隨即話鋒一轉,“不說這些乏味的事,專程來看你,別壞了興致。”


    雲漪笑得虛弱,冷汗又冒出,倚了身後衣櫥的門,慢悠悠地說:“你來我這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沒有別的事情?”霍仲亨本已轉身,聞言立時回頭,灼灼看向她,“你想有什麽?”


    “你能給什麽?”雲漪笑得輕佻而挑釁。


    霍仲亨皺眉凝視她半晌,心中本已煩躁,更不願同她爭執,冷冷道:“我叫你換衣服。”


    她昂首同他僵持,緘默固執地倚門而立,挑釁著他的耐性。


    “雲漪,無謂的挑釁,受累的隻會是你自己!”霍仲亨疲憊地在長沙發中坐下,閉目隱忍片刻,緩緩開口,“你十分聰明,一些話不必說穿,我以為你會懂得。可你太過固執,定要將自己和旁人都逼至絕處才肯罷休。”


    這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每日裏提心吊膽,猜測他知道多少、提防多少,猜測他何時會發現她的身份,拆穿她的隱秘……無窮盡的驚怕,令她從未安睡過一夜,除了以為他在身邊的那晚。


    以為,也僅僅是以為。


    “你知道我為什麽沉迷美色,胸無大誌,遲遲不回北平,也不南下打仗?”霍仲亨笑了一笑,神色沉重落寞,“南下是和什麽人打?打勝打輸又是什麽人獲利?這些年,國人自相殘殺還不夠嗎?南北議和說來說去,始終沒個結果,倒是底下割據爭鬥鬧得歡騰!我卡在這個節骨眼上,進退兩難,名聲毀壞固然可惜,但若果真和南邊打上一仗,那才是一世作為盡毀!”


    雲漪呆呆聽著,從未想到他會同她說出肺腑之言。


    霍仲亨似也說得激憤,沉默片刻,犀利目光直鎖住她,不掩失望之色,“北平那邊假托薛晉銘之手,將你獻給我,你為他們做事,自然無可厚非。我起初留下你,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做個樣子給北平看。至於用完了你,我自有法子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可你至今還好好活著,難道就不會想想其中緣由?”


    冷汗爬了滿背,雲漪身子一時冷一時熱,不知該恐懼還是慶幸。原來,霍仲亨也並非無所不能,他自以為看穿一切,卻誤將她當作了北平內閣的人,並未識破她真正的底細。


    “你我相識不過月餘,你如何待我,我心中自然有數;我待你如何,想必你也明白幾分。雲漪,你是身染風塵、心若琉璃的女子,我以為你是懂得大是非、大善惡的!如今日商一案,薛晉銘和李孟元是罪有應得,北平想保他們,隻會激起眾怒。當此風口浪尖上,任何人攪進來,足以攪個粉身碎骨!你若以為北平一紙電令就能鎮住我,那是大謬!”霍仲亨越說越惱火,負手踱至窗下,隱忍怒意。雲漪有些恍惚,心底已雪亮洞明,耳邊卻隻縈繞著他那一句“身染風塵,心若琉璃”……


    得他這一句,已比什麽都重要,亦足可欣慰。


    “仲亨,其實,我一點也不後悔。”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從微啟的唇間吐出,似一聲無限低回的歎息。暮色已至,最後一抹斜陽餘暉灑進窗後,給她輪廓麵容蒙上淡淡金暉。霍仲亨回頭看她,這才覺出她麵色格外蒼白,心中不覺一軟。


    她望住他,目光溫柔如水,仿佛生來就是這樣巧笑倩兮,總是知道該怎麽取悅他,懂得他的喜怒哀樂,從不向他索要分毫……然而他對她,卻從未有過真正的關切,不曾問過她是否開心、是否不適、是否有心事。


    有些話似已到了嘴邊,卻又啞然。霍仲亨默然看她,終究歎息一聲,“時間不早,換了衣服,下樓吃晚飯吧。”她順從地點頭一笑,轉身將櫥門打開,裏頭掛滿顏色從深至淺的各式華服。霍仲亨背轉身,等她換好衣服,卻聽她在身後嬌聲問,“我穿紫色好不好?”他屏住呼吸,嗯了一聲算是肯定,知道她穿什麽顏色都是好看的。


    “你看,這一件好不好?”她又問他。


    霍仲亨知道不該回頭,卻有一個力量牽扯著他脖子,讓他抵抗不了,不由自主就回過頭去——她解開了黑綢暗花長裙前麵一長排銀扣子,底下雪白肌膚映了黑色蕾絲,從肩頭鎖骨,到酥胸、細腰、長腿,咄咄豔色就這麽逼到他眼前。


    饒是見慣風月、波瀾不驚,霍仲亨仍是呆住,似在這一刻重回了青澀少年的歲月,在這絕美胴體之前,仿佛連呼吸也是一種褻瀆。他和她最近的距離,隻是那一晚黑暗中的相依,隔了夜色的掩蔽,藏起了她的鋒芒。此刻才驀然驚覺,有一種美,竟似刀鋒迎麵。


    “我穿給你看?”她拿了件紫色旗袍,笑著走到他跟前,手腕一揚,冰涼絲滑的衣物輕飄飄擦過他臉頰,也不知是挑釁還是挑逗。霍仲亨已有些喘不過氣,卻聽一聲裂帛清響,她將身上黑綢長裙狠狠一扯,下擺最後幾顆銀扣子紛紛濺落……眼前之景能令任何男人血脈賁張。


    所幸他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立刻站起身來,拿披肩將她裹住。


    她反手將披肩揮開,逼近他跟前,霍仲亨氣促,啞聲道:“雲漪,你……”


    一個“你”字餘音未盡,已被她的唇封住。


    她緊緊勾住他頸項,同他一起跌進長沙發裏。不待他翻身製住她,竟一擰腰肢,不由分說將他壓在身下,足尖勾住他腳踝,長腿貼著他腿側摩挲。她激烈地吻他,舌尖上似有一團火在他唇齒間肆意燃燒,將魅惑的毒藥融入彼此呼吸,刹那間焚盡了理智,撕裂了彼此間戒備的籬牆。舌尖猛地一痛,腥甜滋味湧入口中,驚怒之餘,竟激起從未有過的快感。她竟咬了他,霍仲亨終於勃然大怒,抱著她仰身坐起,狠狠吻得她向後仰去,長發如瀑垂覆。


    她動手解開他衣扣腰帶,顫抖的雙手也掩飾不了動作的笨拙。刹那間霍仲亨心中雪亮,隻看她對男人的經驗便可知道,她隻不過枉擔了名妓的虛名。那雙笨拙小手總算解開他衣服,正要卸下他腰間佩槍。霍仲亨按住她,輕而易舉將她手腕捏住,高舉過頭頂,令她毫無反抗之力。她下意識掙紮,隨即頹然軟倒,低抑地啜泣起來。


    他俯身細細吻她,卻吻到鹹澀的味道,不同於血的腥甜。


    她的眼淚濕了他的臉頰。


    恰在此時,門上被人敲響,副官似乎在催促他動身。


    霍仲亨想也不想,隨手抓起沙發旁的花瓶砸向門上,暴怒道:“出去!”


    就在分神的一刹那,她身手竟也快得出奇,陡然拔出他腰間佩槍!霍仲亨驚怒回頭,探身便來奪槍,她卻已調轉槍口,對準了自己左胸。雲漪手指觸到扳機的刹那,霍仲亨反手揮出,將她連人帶槍重重摑倒,直摔向地麵。槍脫手飛出,在地板上打了幾個旋兒,跌進牆角。雲漪跌在地上,眼前金星繚亂,耳邊嗡嗡作響,唇間湧出腥甜味道。


    “混賬東西!”霍仲亨驚怒未消,氣急敗壞地斥罵,再顧不得從容風度。雲漪想笑,卻隻覺得全身無力,牽扯一下唇角也痛楚。她掙紮起身,推開他欲攙扶的手,將破碎的衣衫擋在胸前,冷冷睨了他,“既然你都已知道,又不想殺我,那就滾吧。”


    “你叫我滾?”霍仲亨不可思議地瞪住這個女人。


    “現在就滾,什麽時候想殺我了,可以再來!”雲漪一口氣緩過來,又恢複了死硬到底的倔強。


    “好,那就說定了。”霍仲亨望住她眼睛,笑起來,“你要死,隻能死在我手上。”


    雲漪想笑,卻沒了力氣,隻弱聲喘息道:“滾!”


    霍仲亨非但不滾,反而俯下身來,襯衣淩亂敞開,露出赤裸堅實的胸膛,一手捏起她下巴,“蠢東西,我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死,還有許多更高明的辦法!”


    雲漪動彈不得,被迫抬起頭,隻聽霍仲亨柔聲說:“比如,忘掉你的從前,往後老老實實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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