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間,房子裏的人全都消失無蹤。


    名山路春深巷六號和七號一連兩日門窗緊鎖,不見有人進出,程以哲終於察覺不對。待他翻進後院,砸開餐室窗戶進到屋內,入目一片晃眼的白——雪白窗簾,雪白天花板,家具陳設都用雪白布單罩了,地板上纖塵不染,清晰照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程以哲衝上二樓,找遍每一間屋子,隻差沒撬開牆壁地板,卻連她掉落的頭發也不曾發現一根,甚至沒有丁點兒痕跡可以證明她曾存在過。她就這樣消失了,連同那神秘的管家仆役,於一夜之間消失無蹤……他分明記得前晚還見她房中亮著燈光,一樓客廳敞開的長窗後麵,隔了白蕾絲窗簾隱約見到管家忙碌的身影。


    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那句“事如春夢了無痕”突然浮現在程以哲腦中,在這樣的境地下想起,竟似絕妙的諷刺。程以哲大聲笑起來,直笑得彎下腰,笑得喉嚨發苦。


    那日後,沈念卿再未在報館出現,隻寄了一封辭職函給葉起憲,遺留在報館的私人物件也不曾來取。阿梅將她的東西清點之後交給程以哲,隻是一本英文版白朗寧夫人十四行詩集、一柄小梳子和一副新的黑框眼鏡。小梳子上繞了兩根發絲,捏在手裏卻覺出異樣,並不是真的發絲——這才恍然,她平日那厚蓬蓬的臃腫發式原本就是假發,連同那副新眼鏡隻怕也是備用的裝扮。


    程以哲驀然回過神來,心中浮起不妙的預感,急急驅車趕至她們姐妹居住的屋子,果然又是人去樓空……問了鄰居,說是前日才搬走,與春深路七號是同一天。


    梅杜莎連日不見雲漪登台,經理親自出來解釋,隻說雲小姐因病休養,暫時離開舞台。


    剩下最後一絲線索,便是念喬。


    程以哲找到教會女校,卻得知另一個意外。


    學校沒有一個叫沈念喬的學生,隻有一個宋念喬,已在兩天前退了學。沒有人知道念喬的去向,連平日與她交好的女同學也一頭霧水。負責學生庶務的修女倒是提起,來給宋念喬辦退學手續的人是她姑母。程以哲追問那人外貌,修女說,是位穿戴體麵的胖婦人,圓臉燙發,帶外地口音。


    “雲小姐安心,一切都按秦爺的囑咐辦好了。”陳太眯了眼睛笑,故作軟諛的話裏夾了生硬的外地口音,聽在耳中,似吃了口夾生飯的感覺。


    雲漪背朝門口,靜靜立在窗前,米色透明蕾絲窗紗在她身旁微微飄拂,夕陽穿過庭院,從她身後落地長窗照進來,給她婀娜身影蒙上金色光暈。厚窗簾的流蘇穗子有一下無一下掠過她絲緞裙擺,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美輪美奐的庭院和新居,用秦爺的話說,住進一位阿拉伯公主也不會委屈。


    雲漪無聲笑了笑,想起那閣樓中的小窗戶,和窗外連綿的灰瓦屋頂、不怕人的白鴿……念喬如今住進封閉的貴族女校,不知可會懷念她們的小小蝸居。


    念卿騙她說,母親的遺產終於歸到她們名下,從此可以供念喬讀最好的學校。念喬初時不願意,放不下對母親的芥蒂,最終還是被念卿勸服。畢竟艾倫汀女校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她亦夢想出人頭地,躋身真正淑女的行列,有朝一日也能睥睨左右——盡管念喬從不說出口,但念卿懂得,再隱忍卑微的少女,也總有一個瑰麗的夢想。


    隻有沈念卿是例外,沈念卿沒有夢想,沈念卿從來沒有時間做夢。雲漪微微發笑。


    “雲小姐?”陳太見她立在窗前恍惚出神,忍不住出聲喚她。


    雲漪回頭,眼裏淡淡霧氣立時斂了,重又換上銳而媚的神氣,似伏在暗處的貓。


    陳太不敢直視她這副眼光,勉強笑了笑,“時間差不多了,讓司機準備出發吧。”


    雲漪隻讓薛晉銘到梅杜莎接她,從新宅繞道往梅杜莎頗需一些時間。司機一路默不作聲,雲漪神思遊離,怔怔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出神……那天送念喬去學校,不知她從哪裏學來的把戲,嚷著要給念卿看手相。說了半天不著邊際的瘋話,卻忽然驚叫說:“姐姐,你命運線上有一條好大的分叉,將來會遇到重要的人改變你一生呢。”


    雲漪望著自己掌心,澀然一笑——改變,經曆的改變還少嗎?不錯,就在今晚之後,或許很多事情都會改變,也或許隻是她一人被改變。


    市政大宴會廳前,寬闊曲折的車道上依次停滿政要名流們的座車,宴會廳中金碧輝煌,人影交錯,低緩音樂聲如水流淌。正是不早不晚的入場時分,來賓紛紛步入大門,向熟識友人招呼致意。穹頂上高掛的巨型水晶吊燈是當年神秘豪富特別從佛羅倫薩定製了送給醇親王的禮物,被醇親王轉贈英國公使,一直懸掛於此,繁複枝盞共有三千條之多,隻在舉行最盛大的慶典時才會全部亮起。為了迎接霍仲亨,三千盞明燈再次亮起,將寬敞的圓形大廳照得亮如白晝,光影裏的一切都似夢境般影影綽綽,奢靡得不真切。


    華衣雲鬢的仕女們聚在一處低聲談笑,在這樣的場合個個顯得端莊貞淑,其間有許多金發碧目的麵孔,洋女們搖擺著裙裾,在各自男伴身邊向陌生人大方地含笑致意。英俊的侍者忙碌穿梭在大廳和門廳裏,個個打著筆挺的領結,端了銀托盤鞠躬微笑,向傲慢的賓客們奉上高腳酒杯。


    這樣優雅莊重的場麵,在薛晉銘挽著雲漪出現的時候被第一次打破。


    許多人後來一直津津樂道,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一對男女。


    沒有人能將簡單而考究的黑色夜禮服穿得比他更好看,這樣的衣著需要天生的貴氣來襯,以雍容撐起倜儻,既灑脫又不顯浮華,方是世家風範——隻是,當他身邊站著的人是雲漪,這份豐神如玉卻顯得薄弱,似乎被那咄咄的豔光逼壓下去。


    時下仕女風行齊肩的短短曲發,她卻將濃密黑發全部盤起,耳邊墜下兩粒搖曳的嵌枝翡翠,銀色旗袍裁剪曼妙,裙擺繡一叢孔雀羽。濃鬱的綠,映著雪色肌膚、皎皎銀芒,仿佛從海中浮出的塞壬女妖。


    那一刹那,眾人甚至遺忘了她的身份,忽視了她和薛晉銘相伴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是怎樣的奇突和不得體……當然,僅僅隻是刹那的忽視。回過神來之後,貞淑的女士們紛紛避讓到後麵,或是打開扇子遮住麵孔。男人們卻可以來到薛四公子跟前,寒暄問候之餘,也順理成章欣賞他的女伴。薛晉銘攜了雲漪,從容穿過大廳,毫不在意周遭的眼光,反而十分享受這種樂趣。


    “不必偽裝君子,就有這樣的好處。”他側首在雲漪耳邊低笑。


    雲漪微微一笑,手指在他臂上輕叩,“別高興太早,快把你的君子麵孔裝扮起來。”


    薛晉銘循了她目光回頭看去,幾名外國公使和政府要員在大扶梯底下圍聚起小小的中心,方繼僥早已瞧見他們,臉上依然帶笑,卻已笑得十分僵硬。他身旁那位高挑明豔的少女卻毫不掩飾臉上喜怒,狠狠一眼瞪了過來。


    方洛麗穿了粉色緞麵繡玫瑰花的旗袍,一頭濃密黑發用鵝黃色緞帶縛過頭頂,係一個俏皮的蝴蝶結在側麵,惱怒失望都毫不掩飾地表現在青春逼人的臉龐上。與之截然相反的,卻是她身旁的方夫人,一張保養得宜的麵孔不露半分聲色。


    其實,方夫人已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再不要見人。


    薛晉銘名聲浪蕩,饒是方夫人深居簡出也聽說了他與那紅伶的軼聞——恨隻恨繼僥一心攀附權貴,硬把洛麗和那花花公子扯在一起。還說什麽人不風流枉少年,教壞洛麗這不爭氣的丫頭,也一門心思想著姓薛的。眼下可好,人家根本不把你方繼僥看在眼裏,公然帶了情婦出席,在全城名流麵前,將堂堂省長的顏麵當作地毯踩踏。


    方夫人心裏恨恨想著,最最可氣的是,給人踩了臉還得若無其事地賠笑!


    方繼僥到底是官場沉浮已久的人,明知薛晉銘故意讓他難堪,心中雖惱恨,卻隻假裝沒瞧見雲漪,仍同薛晉銘寒暄迎奉如常。周圍幾人也附和著聊起官場上的瑣碎談資,不外乎誰又失了勢,誰又出了醜。其餘人都已識趣地退開,方繼僥心中明白,過了今晚,大概他也會淪為談資中的醜角。


    看著薛晉銘倜儻張揚的笑容,方洛麗暗暗恨得手腳發冷,更可恨的是他身邊那狐狸精似的女人,可那女人竟朝她微笑!自幼所受的教養命令她立刻掉轉頭,絕不多看那女人一眼,即便同她說話也是一種羞恥。可那女人突然嬌聲道:“四少,我想出去透透氣。”


    “好的,需要我陪你嗎?”薛晉銘猜不透她心思,但明白她那喜怒無常的脾氣,後一句不過是出於禮貌的套話。


    “不用。”雲漪一笑轉身,也不睬旁人,卻睨了方洛麗笑道:“方小姐不怕悶嗎,要不要隨我一起?”


    方洛麗怔了怔,旋即意識到,自己正受著得寸進尺的挑釁!


    雲漪肆無忌憚的目光刺得她怒火如熾,雙頰漲紅,衝口便答:“好!”


    “洛麗!”這一聲,卻是方繼僥夫婦同時開口喝止。偏偏方洛麗是個叛逆倔強的性子,他們越是擔心雲漪懷有惡意,她越要瞧瞧那女人能使出什麽花招。不等方夫人開口,方洛麗已經走到薛晉銘跟前,冷冷掃了他一眼,轉頭對雲漪傲然一笑,“正好,我正想出去走走。”


    兩人娉婷相攜離去,一雙高挑婀娜的背影穿過大廳側門,消失在各色目光之中。


    方夫人想跟過去,卻被方繼僥用眼色止住。他了解女兒的火暴性情,並不擔心她被人欺辱,隻求急性子的夫人別再添亂。身邊一時空落落,薛晉銘反而怡然微笑,滿麵春風適意——二姝相爭,最後的贏家終究是他。


    這一去卻是半晌不見二人回來,廳中賓客皆已到場,算來今晚的主角也快到了。


    周遭一班官僚的話題照舊沉悶無味,薛晉銘心不在焉地敷衍說笑,目光四下遊移,卻不見那兩人出現。正詫異間,聽見身後有人脆生生直呼他名字,“薛晉銘!”


    不用回頭也知道,必是方洛麗了。


    “正想著你們跑哪去了。”薛晉銘含笑回頭,身後隻有方洛麗一人,不見雲漪身影。當著諸人麵前,方洛麗不由分說挽住薛晉銘臂彎,笑著將頭一歪,“對不起,四少暫時失陪一下!”


    方夫人重重咳嗽了聲,大惱洛麗不爭氣,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將薛晉銘拽走。


    薛晉銘一路被她拖到角落,方洛麗陡然駐足回頭,臉上再沒有半分笑容。薛晉銘大感尷尬,忙笑道:“大小姐,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方洛麗哼了聲:“我們來玩個小把戲,捉迷藏如何?”


    薛晉銘啼笑皆非,“你今年幾歲,還玩捉迷藏?雲漪呢?”


    “她嘛,藏起來了。”洛麗雙手環胸,故作無辜地眨眼,“遊戲已經開始了,你最好趕緊去找她,時間不是很多了。”


    “洛麗,別胡鬧,你知道這是什麽場合!”薛晉銘皺起眉頭。


    “忘了告訴你,剛才我和雲小姐有個小小的賭注,你若找不到她,就算我贏;若找到了,就算我輸,時間到舞會開始為止,賭注就是你!”


    方洛麗聳肩一笑,掉頭揚長而去。薛晉銘呆住,正要追上她問個明白,卻聽門口軍樂隊奏響迎賓曲,廳中諸人紛紛湧向門前,方繼僥率一眾官員急急穿過大廳。


    霍仲亨終於到了。


    第一眼看見霍仲亨,薛晉銘大感意外,此人氣度相貌上佳,全然不是他意料中的孔武跋扈之態。今晚並非正式場合,霍仲亨未以軍禮服出席,一身黑色禮服隻若尋常紳士。諸人讓開中間一條通道,紛紛欠身。霍仲亨摘了禮帽,從容步入大廳,與迎上前來的方繼僥含笑握手,毫無耀武揚威之態,唯有唇角一絲不經意的笑容透出倨傲神色。


    方繼僥逐一為他引薦在場官員,到薛晉銘時,霍仲亨淡淡看他一眼,隻簡短地說,“久仰。”


    兩個字,一個眼神,已帶出無形的迫力,令薛晉銘感到被壓製的不悅。


    這真是一個令人氣悶的夜晚。


    雲漪果真失蹤,找遍全場不見人影;方洛麗丟下一個莫名其妙的遊戲,也躲開了他;霍仲亨成為諸人簇擁的核心,當日滿嘴硬話的方繼僥,當麵卻換上一副卑微笑臉……繼方省長發表冗長的歡迎詞後,霍督軍的講話隻有簡潔的幾句答謝——越是淡定,越是顯出旁人趨炎附勢之態,果真槍杆子才是實權嗎?薛晉銘冷笑,悄然退出人叢,端了酒杯冷眼旁觀,心中越發煩躁。


    難道這兩個女人當真結下聯盟,拿他做了無聊的賭注……薛晉銘穿梭在人群中,尋思雲漪可能會躲在哪裏。恰在此時,大廳中燈光一變,樂池裏有人敲響叮的一聲,舞會時間到了。


    燈光暗下來,霍仲亨含笑向方夫人欠身,邀她共舞。


    方洛麗穿過人群來到薛晉銘麵前,昂頭一笑,“我贏了。”


    樂池中各個樂手翻開樂譜,準備演奏照例的開場曲。突然之間,激昂跳躍的鋼琴聲響起,連串音符如流瀑飛濺,竟是一曲肖邦的波蘭舞曲《英雄》。


    樂師們怔住,舉起琴弓麵麵相覷,隻聽琴聲逐漸增強的序奏之後,切入無比輝煌的英雄主題,音符間充滿著信心與力量;連串華麗的轉調跌宕起伏,仿佛能聽見戰陣前馬蹄聲急,千軍萬馬一往無前,將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展現在諸人眼前。


    連同霍仲亨在內,所有人都怔怔立住,被琴聲撼動心神。


    最後一段琴聲更加氣勢奪人,宛如在勝利凱歌中向英雄致以最熱烈的讚美。


    琴聲戛然而止,全場靜默了片刻,第一道掌聲響起,卻是霍仲亨率先鼓掌。


    頃刻間掌聲雷動,從那黑色斯坦威鋼琴後麵,款款站起一個婀娜身影。


    潮水般的掌聲刹那間凝頓。


    她穿過眾人目光,直直走到霍仲亨跟前,揚起臉來,綻出粲然笑容。


    這容顏,令霍仲亨有刹那的恍惚,隨即聽見她用極低柔的、隻容彼此聽見的聲音說,“這份禮物,喜歡嗎?”


    如果容貌會認錯,這個聲音卻不會聽錯。


    “我的禮物?”霍仲亨灼灼地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曲子,還是人?”


    他笑起來有一道紋路從輪廓堅毅的下巴擴展開來,透著無可言喻的風采。


    “都是。”雲漪笑著歎了口氣,胸口竟微微發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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