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闖台前貴賓席。


    貴賓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見情形不對,席間數名保鏢已起身。


    不待程以哲靠近,兩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無聲閃出,將他左右挾住。


    程以哲猛然揮拳向一名侍者擊去,那侍者錯身閃過,反肘擊在他肋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前排幾個洋女人尖聲大叫,滿場騷動,雲漪與薛四公子也朝這邊望來。


    白慕華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別胡鬧!”


    程以哲爬起來,又被兩名侍者挾住,奮力掙紮間,陡然啞聲叫道:“念卿,跟我走!”


    這一聲,驚起座中嘩然,眾人目光皆投向雲漪——曖昧燈色映照下,她微揚了臉,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你叫我嗎?”


    這熟悉語聲傳入耳中,蝕骨柔媚,底下卻透出冷漠。程以哲心頭一激,如被冰水潑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再說不出話來……白慕華已趕上前來,一把拽住程以哲,連聲道:“他喝醉了,請見諒,見諒!”


    雲漪眼波橫掠,語聲透出濃濃慵媚,“若是為了雲漪而來,總該有枝花吧。 ”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癡癡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轉,僅用目光便絞碎他最後一線企盼。全場都靜了下去,樂隊僵在樂池中,不知要不要奏響舞曲,席間四名領舞的女郎也緊張地望了雲漪……日本人橫刀奪愛,薛四公子拱手讓美,半路又殺出個文秀男子。再沒有比這更精彩的戲碼,人人翹首觀望,隻看這風流鬧劇如何收場。


    雲漪走到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駐足一笑,“長穀川先生,多謝你捧場,可惜你還漏掉一枝玫瑰。”眾目睽睽之下,她抬手摘下自己鬢旁的黑玫瑰,在鼻端一嗅,目光掃過眾人,卻揚手將花拋到程以哲腳下。


    薛晉銘怔住,隨即變了臉色,脫口道:“雲漪!”


    “以少博眾,我選這位勇敢的冒險家。”雲漪一笑轉身,向樂隊做了個美妙手勢。


    《假麵舞會圓舞曲》的華麗調子適時奏響,舞池裏燈色變幻,四名美豔女郎提了長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雲漪翩然來到程以哲麵前,抬起手臂,塔夫綢長裙帶起冷且悅耳的窸窣聲。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絲手套,觸到她指尖的冰涼。


    兩人翩躚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對男女隨之起舞。轉瞬間燈紅酒綠,舞影婆娑,方才的劍拔弩張消弭於無形。薛四公子負手立在原處,映了變幻陸離的燈色,雋雅眉目間掠過陰冷殺機。


    他第一次觸到她,這樣近,挽了她纖削腰肢,扶了她冰涼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對,沒有黑框眼鏡的遮擋,沒有濃厚長發的掩飾,將另一個脫胎換骨的沈念卿呈現於眼前。


    沉默黯淡的念卿,風流美豔的雲漪,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這個驚喜,程先生滿意嗎?”她半仰了臉,眉梢眼底笑意風流,一點譏誚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艱澀開口,“為什麽這般作踐自己?”


    “良家女淪落風塵,隻等癡情公子來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語聲哀切抑揚,倒似在念戲文。


    程以哲驀然握緊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啞了聲音,“那好,我娶你!”


    雲漪舞步一滯,臉上不動聲色,纖濃睫毛投下兩扇陰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一世愛你,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他攬緊她,目光如火,輕顫的唇間吐出這一句話。兩人步步旋舞,陸離燈影在他身後化作流光飛舞,靡麗樂聲也被這一聲誓言掩蓋。雲漪閉了閉眼睛,心底似有遙遠的一幕掠過……曾有一個少年單膝跪在五月的花海裏,柔聲說:“嫁給我,我給你幸福,你和你的母親再不必蒙受委屈。”


    “嗬!”雲漪睜了眼,笑若春風,“但凡有點身家,便將自己當作救世主嗎?”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這般作為,連同一番唐突求婚,卻令她再感激不來。這俊秀麵容,看在眼裏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若嘲諷我可令你快活,我甘願給你淩遲。”程以哲慘笑,沉浸於一廂情願的傷情裏。


    雲漪笑著帶他滑入舞池邊緣的陰影裏,一字一句給他淩遲,“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戲碼,做我的恩客,你還不夠能耐。”


    程以哲一僵,腳下虛浮,踩住她裙袂,兩人踉蹌貼在一處,從遠處看來,倒似緊緊摟抱一般。


    薛晉銘的目光遙遙越過舞池,片刻不曾離開這兩人身影,將這一幕全看入眼裏。


    “倒真是才子佳人。”長穀川一郎悠然開口,說一口流利京腔的漢語,端了香檳和薛四公子相視而笑。薛晉銘淺淺啜了口酒,修長如玉的手指輕叩杯沿,杯中美酒閃動晶瑩光澤。


    火紅旗袍的白俄女侍親自上來給長穀川斟酒,俯身時有意無意露出乳溝,豐碩胸脯險些挨上長穀川肩頭。薛晉銘掃她一眼,側首見一個青灰長衫的瘦高身影隱在廊柱後,朝這邊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順勢偎進長穀川懷抱,修長緊實的大腿貼在他身側,回眸卻向薛四公子飛個眼風。薛晉銘了然一笑,疏懶地向身後勾了勾手指,一名隨從立即俯身過來,靜候他吩咐。


    雲漪一抽裙袂,從程以哲懷中掙身退開。


    程以哲退了一步,愴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錯你。”


    一個瘦高身影從廊柱暗影後走出,來到程以哲身後,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罷。”


    雲漪臉色變了變,程以哲反身揮開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隨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來,令他半邊身子頓時酸麻。


    “程先生還是隨我來吧,令兄已在車上候著了。”那人笑了笑,年紀已不輕,臉上卻保養得一絲皺紋也沒有,鬢角梳得齊齊整整,尖細語聲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五爺來得正好,”雲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視那人,“程少醉得厲害,恐怕要勞煩五爺親自送一趟,務必令程少安然抵家。”程以哲聽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裏又愧又暖,再顧不得一切,奮力撞開身後那人,一把拽住了雲漪,“跟我……”


    一個“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爺翻掌如刃切在他後頸,伸臂接住他癱軟的身子。“就為這麽個麵人兒得罪四少?”裴五爺朝雲漪撇嘴一笑,嘖嘖搖頭,“難怪秦爺說,咱雲小姐近來越發不伶俐了。”雲漪冷冷看他,“五爺多慮了,勞煩你送好程先生,四少那裏不勞秦爺操心。”


    裴五爺目光幽幽,到底還是冷哼了聲,“好罷,就賣你一個情麵。”得他這一句,雲漪心頭大石落地,欲再叮囑,卻聽身後有人恭然道:“雲小姐,四少有請。”


    雲漪凜了下,暗自斂定心神,待轉身時,已恢複一貫的慵媚神態。


    此時第一支舞曲已完,燈光微微亮起,雲漪徐步穿過舞池,倨傲地駐足。薛晉銘含笑起身,替她拉開椅子。雲漪看也不看,自己拉開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晉銘似笑非笑,卻也不惱,溫言將在座數人一一介紹給她,雲漪隻淡淡頷首笑。到那長穀川時,薛晉銘頓了一頓,不提冗長的官職身份,隻說,“這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長穀川一郎博士。”


    長穀川一郎彬彬有禮地向雲漪致意,對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讚雲漪的歌聲有如天籟,將這一段經典曲目演繹得動人心魄。雲漪微笑致謝。


    長穀川卻轉了話鋒,笑裏帶刺道:“不過,我以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並不是一出好的劇目,他並不了解我國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堅貞,不會像巧巧桑那樣輕浮懦弱,靠美色取悅外國男人。”


    雲漪勾起唇角,目光掠過他身邊的白俄美人,“是麽,貴國女子既然如此堅貞,想來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潔身自好,不會像那劇中軍官一樣,輕易迷戀外國女子。”


    這一番話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聞言不禁失笑,長穀川臉色變幻,不動聲色笑道:“雲漪小姐果然冰雪聰明。”


    “普契尼雖不諳大和女子真正的美麗,卻也將巧巧桑之癡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晉銘閑閑而笑,輕描淡寫揭過僵局,給長穀川下了台階。雲漪斜他一眼,“四少遊學東瀛之時,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薛四公子凝視雲漪,笑容溫柔,“異國風情固然獨特,我卻獨愛眼前佳人。”


    此時舞曲又起,燈光轉暗,樂隊奏出纏綿靡麗的調子,撩人心神。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諸人含笑頷首,攬了雲漪步入舞池。


    雲漪冷了臉,一言不發。薛晉銘亦不說話,隻低頭凝視她,挽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收緊,迫她緊貼在他身前。燈色昏暗,照見她頸項雪白,修長如玉,鬢角散下一縷發絲,悠悠拂動,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晉銘湊近她耳鬢,閉目深嗅,隱隱女人香,混合了他身上煙草與香水的味道,越發繚繞迷人。


    “那是誰?”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開了口。


    “你又是誰?”雲漪冷若冰霜。


    “這話真叫人傷心。”薛晉銘捉了雲漪的手貼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雲漪抽了手,幽幽地笑,“原來四少也有心。”


    薛晉銘最愛她這副冷而媚的神氣,一時心頭酥軟,倒舍不得責怪了,隻笑謔道:“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雲漪卻一發嗔怒起來,摔脫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沒良心了?那你將我讓給日本人又怎麽算?”舞池裏人影交錯,有人聞聲側目,薛晉銘忙攬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惡人先告狀,也不問個情由底細。”


    雲漪掙脫他懷抱,轉身出了舞池,直往後台去。薛晉銘趕上前拽了她,將她逼在廊柱後頭,貼著她臉龐低歎一聲,“小東西,盡會折磨我。”


    “四少屈尊抬愛,已是天大的恩惠,任憑如何打發,我豈敢說個不字。”雲漪揚了臉,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可若借著個女子去討好日本人,四少,恕我說聲不認識您!”


    薛晉銘臉色劇變,觸上她凜凜目光,臉上熱辣辣似挨了一記耳光。


    雲漪眼裏也浮起蒙蒙一層水光,泫然望定他,淒楚之極。


    他伸手方欲撫上她臉龐,她卻重重推開他,咬唇掉頭而去。


    “雲漪!”薛晉銘追到後台入口,卻見一襲青衫閃出,裴五滿麵謙卑地攔住他去路。


    轉進後台,身後幕簾擋住外頭視線,雲漪擦去眼角淚光,一掃哀婉神色,隻餘淡漠蒼白。


    一路疾步直入,順手摘了手套拋給緊隨身後的仆婦,來到專屬化妝間門口。雲漪推門而入,卻見那猩紅絲絨窗簾前,早已有人候著她了。


    那人坐在輪椅上,背向門口,悠然抽著一支雪茄。


    “秦爺。”雲漪反手將門合上,背抵了門,臉色越發蒼白。


    秦爺扳動輪椅,轉過身來,黑色綢衫上織了團團的福字,同他麵容一般富態而平庸,看似個最尋常的商人,毫無特殊之處,隻一雙眼裏精光奪人。


    “今晚玩得可開心?”秦爺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隻錐子,令雲漪喉頭發緊,無言以對。


    “秦爺,您說過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卻沒說過還有日本人這一節。 ”


    雲漪索性開門見山,強撐了倔強神色,“您當初許諾的話,雲漪記得很清楚。”


    “丫頭,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雖說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卻未曾說過,從此你便可以得罪他。”秦爺嗬嗬笑,目中精光閃動,“行有行規,你吃一天風月飯,就得賠一天的笑臉,莫說炙手可熱的薛晉銘,哪一個恩客都開罪不得。”


    雲漪垂眸不語,心頭卻隻盤旋著風月飯三個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我以為,這碗風月飯總有些不同。”她冷冷抬了頭,“從前既要籠絡薛晉銘,便由不得我招惹別的恩客,如今換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接近那霍督軍!這頭的薛公子,隻怕是招呼不周了!”


    “你這丫頭,果真不是吃這碗飯的料!”秦爺笑得慈和,對她的忤逆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也罷,我秦九應承過的事情,自然有數。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遠走高飛,該給你的好處我一分不少。”


    “多謝秦爺。”雲漪臉上漸漸緩過些血色,神色仍是淡漠。


    秦爺卻斂了笑意,沉沉開口,“你莫謝得太早,我也有話在先,那霍督軍雖有風流惜花之名,卻絕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烈,你也怕是聽說過的……若是你拿捏不穩,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無能。”


    雲漪靠在門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睞,笑意慵倦,“聽起來倒是有趣。”


    秦爺亦是一笑,“相當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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