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時分,老鍾敲響,三五成群的女學生結伴步出學堂,嬌聲笑語令清靜的林蔭小路一時熱鬧如三月花海。南方初冬暖陽下,女學生們大多還穿著夾衣旗袍,偶有時髦的少女已率先穿上白色闊袖窄腰衫襖,套黑色長裙,剪了齊耳短發,素麵朝天的走過,引得眾人側目。


    “如今最時興的打扮就是這樣呢。”女生們欣羨地議論,念喬抱了書本回頭張望那白衫黑裙的背影,隻覺素雅飄逸,越瞧越好看。


    “念喬身段兒風流,要穿上這麽一身準比她好看,”同伴嘻笑著打趣,“不曉得會迷倒多少人!”念喬不依,跺腳道:“誰風流了,你這碎嘴就會胡說。”同伴躲閃,念喬追上去,兩個嬉鬧作一團。身後女生們瞧著二人直笑,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念喬!”


    眾人愕然側首,見路邊停著輛黑色車子,一個高挑俊秀的男子倚了車門,象牙色軟呢西服配淺色條紋褲子,唇挑笑意,態度倜儻……將一眾女生看得出神,反而忘了他方才喚的何人,直待念喬低頭迎了上去,眾人一時相顧訝然。


    念喬立在車前數步,不敢抬眼看他,隻聽得自己心跳聲如鼓,兩頰火燎似的燙。程以哲連喚兩聲,她都毫無反應,亦不抬頭。


    “怎麽,不認得我了?”程以哲苦笑,莫非連念喬也不肯見他,兩姐妹拿定主意視他如路人。


    “程大哥……”念喬語聲細如蚊蚋,“是姐姐拜托你來接我嗎?”


    還肯叫程大哥,看來不會拒他於千裏之外,程以哲鬆口氣,聽她提及念卿卻又心中發澀,隻微微一笑,“順道路過這裏,來捎你一程。”念喬抬眸飛快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暈紅的雙頰漾開小小酒窩。


    坐上車子,程以哲說了些笑話逗她,念喬漸漸回複平素的活潑,神態也自在起來。


    到了路口,見程以哲將車轉向報館方向,念喬忙道:“我們家往左邊。 ”


    程以哲詫異,“今天不去上課嗎?”


    念喬睜大眼睛,一雙妙目黑白分明,“咦,姐姐沒告訴過你,逢禮拜四老師都不上課的。”


    “呃,看我這記性,一時忘了。”程以哲忙打哈哈蒙混過去,“那直接送你回家嗎?”


    念喬一點未在意,脫口將地址告訴他,還順口抱怨起聲樂老師的嚴厲,卻不知程以哲心中暗自急跳,且喜且憂。自從念卿當麵回絕他之後,一直視他如路人,不假半分辭色。他心中疑慮卻是更甚,思來想去,隻好從念喬這裏打探。原本未曾指望這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事,卻不料歪打正著,念喬對他毫無戒心,竟肯讓他送抵家門。


    天可憐見,他試探過多少遍,念卿也不肯透露住址,報館資料科處雖也查得到,他卻不敢貿然侵犯她隱私。大致知道她住在某一帶,也暗暗在附近徘徊過多次,卻始終不曾接近。


    程以哲無聲苦笑,想起昨日大醉,夏杭生罵他賤……世間那樣多女子,為何獨獨戀上不愛他的那一個;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偏偏又怕她,唯恐惹她一絲不快,如今連話也不能同她說……這兩日,念卿待他已至冰點,日日相對,卻視而不見。今天硬著頭皮來找念喬,若再趁勢登門,她會不會加倍地深惡痛絕……程以哲一麵開車,一麵心中掙紮,也不知念喬唧唧喳喳說了些什麽,直到她急急大叫一聲,“到了到了!”


    原來她住在這裏,程以哲跟在念喬身後,身不由己踏進一條僻靜老巷,兩側都是破敗的老房子,牆上給煙火熏出斑駁印痕,竹竿子橫七豎八晾滿衣服,萬國旗般飄動。已是黃昏時分,巷子裏飄來陣陣炊煙,帶著嗆人的煤煙氣……底層黑洞洞的門樓也砌了門窗住進人家,不知誰家主婦操著聽不懂的外地方言在罵孩子,兩個半大孩子舞著彩紙糊就的大刀追打過去。


    天光昏暗,過道裏唯一的路燈還未亮,程以哲低頭仔細看路,留心著高低不平的路麵。念喬在前頭走得極輕快,兀自笑道:“姐姐說過了年再換一處房子,離學校近些,不用老遠地來去。”


    程以哲忍不住脫口道:“你們一直就住這裏?”


    “沒有啊,以前住孤兒院宿舍。”念喬隨口笑道。


    程以哲聽說過一些零星故事,知道她們父母雙亡,姐妹失散多年,念喬是念卿從孤兒院找回來的……他沉默下去,不知該說什麽,隻覺心裏堵得難受。


    “這裏上樓。”念喬走進一戶門洞,回頭招呼他,“樓梯有些暗,當心哦。”


    木樓梯吱嘎作響,一路盤旋到三樓窄小的閣樓前。


    程以哲要微微低一點頭,才不會觸到積滿油灰的屋梁。


    念喬開了門,側身望著他,笑容熱情明亮,“程大哥,進來坐坐吧。 ”


    程以哲猶豫了一刻,步入屋裏,迎麵是一大片燦燦的綠,印花向日葵的布窗簾外,是連綿的灰瓦屋頂,一眼可以望見遠處教堂的尖頂,刷得雪白的窗台上放了小小一盆蘭草,兩隻鴿子在屋頂傻乎乎地散步。小小的房中,處處簡陋,卻處處整齊,透出細致溫暖。


    “怎麽樣?還不錯吧。”念喬歪著頭欣賞他訝然的表情,“我和姐姐一起布置的。”


    “好,真好。”程以哲由衷讚歎。


    念喬一笑,眼眸清亮坦然,“以後會更好的,等我畢業就和姐姐一起掙錢,我們會更好。”


    麵對生活的艱辛,十六歲的女孩子眼眸裏閃動著不屬於她這年紀的擔當和樂觀。程以哲第一次覺得,他真真看低了這小姑娘。


    “姐姐說過了年搬到好點的地方住,我卻覺得這裏很好,房租又便宜。”念喬學著洋人的樣子聳肩攤手,辮子在肩上甩動,笑眸彎彎。那明亮笑容卻晃得程以哲眼睛發澀,張了口不知說什麽好,目光無意識落到桌上,看見一本英文課本。


    “這是念卿的書?”他信手拿起來。


    “嗯,已經教過的舊書。”念喬轉身,忙著燒水倒茶,“程大哥稍坐一下。”


    程以哲翻開那課本,外麵看來頗舊,前麵幾頁留有熟悉的清秀字跡,密密標滿批注。然而翻到後頭,大半本書都是整頁的雪白,一點批注都沒有。


    念喬蹲在過道的爐子前燒水,驀然聽得程以哲走到身後,“你姐姐平日晚上都什麽時候回家?”


    “都好晚呢,多半都是夜裏十二點過後,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她開門進來看我,和我說晚安,我想和她多說會兒話,可總困得睜不開眼。等我早晨醒來,她還沒起,我又得急急忙忙去上學了。有時候你們報社加班,她三點四點回來也是有的,天都快亮了,唉,姐姐真辛苦。 ”


    念喬長長歎口氣,“快點畢業吧,等我畢業有了工作,姐姐就不用一個人這麽辛苦了。”


    報社從來沒讓念卿加過夜班,程以哲再清楚不過,聽得念喬這些話,心沉沉往下墜。


    他臉上不動聲色,隻作不經意地笑,“奇怪,家教怎會做到那樣晚,你姐姐的學生是榆木疙瘩做的嗎?”


    念喬撲哧笑出來,“是呀,我也納悶過,姐姐說是那戶人家太遠,路上一來一去費時間。”


    “在哪裏,有多遠?”程以哲追問。


    “這我可不知道了,城裏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姐姐總沒時間帶我出去玩。”念喬嘟了嘴。


    半晌沒聽程以哲回答,念喬回頭,見他站在門口,直盯著手上那冊課本出神。


    她又喚了一聲,他才猛抬頭,臉色在昏黃燈光下隱隱發沉。


    “程……”她才一張口,他卻驀地按住她肩頭,目光灼灼盯了她,“念喬,今天我來過的事,萬萬不要告訴你姐姐,否則她生氣起來,再不許我過來,記得嗎?”


    念喬怔怔點頭。


    “我有點急事,這就得走。”程以哲轉身將課本放回桌上,匆匆走到樓梯口,再一次叮囑,“念喬,千萬記得!”


    他噔噔下樓,腳步聲去得遠了,念喬仍怔怔望著樓梯發呆,不由自主撫上自己肩頭,他方才按住的地方仿佛還留著掌心餘溫。爐子上水壺噝噝作響,一壺水滾滾地開了。


    大半夜裏,門上篤篤急響,將夏杭生從睡夢裏驚醒,卻又沒了聲響。莫非是發了場噩夢。夏杭生開燈看鍾,才淩晨一點過,正欲倒頭再睡,敲門聲又響起。夏杭生一個激靈,翻身下床,驚問,“是誰?”


    “我,程以哲。”


    門開處,程大少爺衣衫不整地倚了門框,低頭以手背擋住麵孔。夏杭生氣急敗壞,正要罵人,卻見程以哲抬頭,鼻血流淌,麵帶傷痕,衣領袖口一片猩紅,頓時將他驚呆在門口。


    “看什麽,死不了!”程以哲一把推開老夏,徑直進屋,將外套隨手拋在地上,到盥洗間接了冷水洗臉。夏杭生慌忙翻箱倒櫃,總算找出小半瓶雲南白藥,好一頓手忙腳亂……總算是止住了血,卻搞得兩人都是狼狽不堪。程以哲尤其淒慘,鼻血流了許多,外套襯衣上都是血汙,臉頰也擦傷一片。


    “不會是摔了一跤吧?”夏杭生沒好氣地衝水洗手,相識多年,倒是第一次見風采翩翩的程少搞成這副樣子。


    程以哲悶聲不答。


    “男人打架也沒什麽,關鍵是,打輸了比較沒麵子,”夏杭生笑起來,又補充一句,“尤其是在女人麵前。”隻聽咚的一聲,夏杭生嚇一跳,轉身見程以哲臉色鐵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啞聲怒道:“閉嘴!”


    “出什麽事了?”夏杭生頓覺事情不妙,他從未見程以哲發過這樣大的火。


    “你跟什麽人打了架?”夏杭生追問,程以哲悶聲答不知道。


    “為什麽打架?”夏杭生又問,程以哲依然悶聲答不知道。


    夏杭生氣急,當胸給他一拳,“你他媽還知道什麽,就知道半夜來捶門?”


    程以哲跌坐椅上,半晌終於吐出一句,“我跟蹤了念卿。”


    晚上八點鍾,程以哲同朋友換了一部車子,早早將車泊在春深巷路口,眼見著八點二十分,念卿乘黃包車在他不遠處下了,快步走到春深巷六號,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上次那圓臉女人,側身讓了念卿進去,探頭左右張望,將門重重帶上。


    此時正是夜間進出活動的時辰,左右鄰家頻繁有人車出入,打扮入時的男女相伴投入夜色之中,遠處領館區亮起一片燈紅酒綠,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程以哲守在車裏,緊盯那春深巷六號,見二樓燈光亮起,窗戶卻緊閉,看不清簾後是否有人活動。時間一點點滑過,比任何時候都難挨……終於挨到十點、十點半、十一點,念卿始終沒有從那扇門內出來。


    十二點鍾,夜歸的人已紛紛回家,整條巷子清靜下來,程以哲終於坐不住,拿定主意直闖那戶人家探個明白。待他疾步穿過路口,卻見一輛轎車迎麵而來,匆忙間閃避不及,眼看要被撞上。那車子堪堪一個急刹,輪下擦出火花,總算是刹住,司機探頭出來,操了一口北方口音,破口便罵。


    程以哲狼狽不堪,無暇理睬,掉頭要走。此時一輛車子開過,車燈掠進後座,照亮一個淡淡側顏。程以哲驀地駐足,心中電光火石般一閃,似聽得車內有個女子聲音低低開口,司機立時發動車子,掉頭駛走。


    “念卿,念卿——”程以哲回過神來,拔足追上前去,那車子轉眼已駛出路口。


    倉促間,那側影隻看得一眼,卻熟悉得觸目驚心。


    程以哲匆忙奔回馬路對麵,忙要上車去追。甫一打開車門,便被人從身後抱住,風聲過耳,臉頰已著了一拳!程以哲掙紮不得,後領被人拽了,猛地按倒在車前蓋,拳腳雨點般落在身上。黑暗中看不清來人是誰,隻聽一個濃重的蘇北口音操著生硬的本地話,惡狠狠道:“不嫌命長就少管閑事!”


    程以哲眼前發昏,耳邊聽到玻璃碎裂聲,口中盡是血腥味……遠處巡捕哨聲吹響,待他掙紮了站起來,那夥人已不見蹤影。巡捕趕來,見車子玻璃被砸碎,輪胎也給紮破,又見他衣著光鮮,料來必是富家公子惹上了小流氓。這種事每日沒有十起也有八起,巡捕懶得費事,直接問了地址,便要送他回家了事。程以哲一身狼狽,自然不敢回家,隻得報上了夏杭生的地址。


    次日一早趕到報館,等到近午也不見沈念卿,問葉起憲才知她一早告了假。


    夏杭生搖了電話給巡捕房的朋友,托人查探春深巷六號住戶,回複卻是這家房東一早移居南洋,房子托朋友租給外地商人,具體情形不明。


    程以哲驀地記起一個人,“老易!”


    老易是社會部的資深記者,跑遍全城街頭巷尾,大大小小的奇聞八卦全在他一杆筆下。若論此人路子之寬,人麵之廣,隻怕連巡捕房也甘拜下風。


    “春深巷啊……”老易叼了煙鬥,信手翻翻那簿寶貝地址錄,皺眉想了想,“住這條巷子的名人倒有幾個,不過這六號人家卻沒有印象。 ”


    程以哲大失所望,“老易,你再仔細想想,果真沒有一點印象嗎?”


    老易擰眉看了看他,心中詫異,竭力思索了許久,忽地一敲桌子,“嘿!”


    “怎樣?”程夏二人同時搶問。


    老易撲哧一笑,“程少,你該不會是記錯了門牌吧?”


    見程以哲愕然,老易越發促狹笑道:“春深巷六號我是沒印象,不過七號卻知道!那可是住了豔名遠播的一位人物,我看你找的怕是她吧!”


    夏杭生不耐煩道:“胡扯,七號關六號什麽破事!”


    程以哲驀然抬頭盯了老易,“七號住著誰?”


    老易嘖了一聲,歎道:“皇帝的夜鶯!”


    皇帝的夜鶯,也有洋人愛叫她“中國夜鶯”,名字取自一個國外小說家筆下的故事。從前有個皇帝,禦前養有一隻美麗非凡的夜鶯,她每晚隻歌唱一小會兒,美妙聲音能令枯萎的花朵重新開放,垂死的病人煥發生機……沒有人知道夜鶯從哪裏來,隻知她在夜裏出現,又消失於夜色之中。


    自她在梅杜莎俱樂部登台之日起,將近三個月,任何歌星、紅伶、名媛的風頭都蓋不過這位“中國夜鶯”。梅杜莎俱樂部是城中頂尖的風月之地,隻接納會員入內,入會者除了軍政名流、豪門巨富,便是各國領館的洋人。據說每晚的鮮花香檳都是從外國空運,舞娘俱是高大美豔的白俄女子,樂隊也全是洋人,許多名噪一時的紅歌星都以在此登台為榮。


    “是她?”程以哲雖極少涉足風月場所,卻也聽說過這位紅極一時的傾城名伶。


    “沒錯,就是她,‘中國夜鶯’,雲漪。”老易吸一口煙,歎息般吐出那香豔的名字,仿佛舌尖也帶上了一抹綺靡豔色,複又搖頭道,“春深巷七號據說是她的寓所,不過極少有人見到她出入,偶爾露麵也是車載車送……況且,你也知道梅杜莎的後台是什麽人,雲漪這棵大搖錢樹,進出都有保鏢護送,誰能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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