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輪如影隨形,卻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種寂寞像旅途中一盞蠱惑人的寒燈,墮在罪惡與自我掙紮的沼澤內,和他有著相似的輝光。


    他想和她做伴。


    道路上的積雪已掃除,車輛卻仍很少。


    葉喬裹著一件白色羽絨服,神情淡得幾乎融入雪中:“她叫什麽名字?”


    周霆深注視著路況,凝眉回話:“阮緋嫣。”


    “耳刀旁的阮?”


    “是……”


    氣氛突然沉默,彼此都隱隱猜測到,對方為何不言語。


    葉喬望著車窗外,瞳孔沒有聚焦,說:“給我捐心髒的那個刑犯,也姓阮。”


    “聽說她丈夫去世得早,女兒甚至沒有見過爸爸的麵,就跟著媽媽姓。丈夫做了違法的事,死後家裏也不得安生,賠錢要債索命的,屢屢找上門。她很厲害,給人做家政阿姨,一個人把母女兩個都養活得很好。”


    風起雲湧的過去,在她口中娓娓道來,竟出奇平淡。車載的暖風吹得人昏沉,葉喬的腦袋暖融融的,昏昏沉沉間連自己說的話也聽不清:“我爸爸很對不起她。”


    “有什麽對不起的?”周霆深沒敢回頭。


    “她原本可以以一個平凡人的身份繼續好好生活的,卻因為一場意外被迫身陷囹圄,不久就在獄中病故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爸爸對我的私心。”葉喬不知在同誰說話,竟荒謬地笑了一聲,“後來聽說,她做這些是心甘情願的,為了報答對她照顧有加的主人一家,那戶人家的兒子曾經是我爸爸的一個學生。”


    葉喬回過頭,周霆深的側臉映著雪光,輪廓有種失真的光澤。她像翻動生死簿一般,突然話鋒一轉:“你說你學過國畫,還記得嗎?我爸爸握筆的時候,食指的第一個關節會直起來。你也是這樣。”


    他用這個姿勢,在她心口文下過消磨不去的印跡。


    人越害怕什麽,就越會在心裏把線索歸結為什麽。害怕被情人拋棄,所以蛛絲馬跡都覺得刻薄寡恩;害怕被上司責難,所以懸梁刺股竭心做事依舊惴惴不安;害怕鬼魅,所以走夜路的時候恐懼拐角與草叢,擔心會有異物撲麵而來。


    這就是她心裏的鬼。她全部說與他聽。


    周霆深在紅燈前停下,抽出一根煙。他近來很少碰煙,這時卻在她麵前點上,降下車窗。北風凜冽,挾藏著風雪,呼在人臉上,刀剮般疼。周霆深半邊臉凍麻,含煙時嘴唇都顫一下。葉喬迎著寒風,心裏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額頭冰得脹痛,好像連季節都在阻攔她,她卻執拗地說:“我爸爸就收過一個學生。姓周。”


    “別說下去。”周霆深把車窗合上,密閉的空間內忽然充斥煙霧,缺乏氧氣。


    寒冷和煙熏,必然要經受一樣。


    他暴躁地把煙掐滅,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幸好還有剩下的三公裏,必須風雨同舟。眼下有迫在眉睫的事,反而成了寬慰。葉喬果真不再說,自嘲般笑:“你早就知道。隻是沒有告訴我。”毋庸置疑的陳述語氣。


    周霆深一語不發,祈禱這趟車程漫漫無期。


    可是珍惜的時間流逝得最快,幾個彎便抵達市立醫院。


    阮緋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邊兩個小護士說笑著走進來,一個說:“剛剛在門診大樓見到葉喬了,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一個說:“你第一次見呀?她上回拍戲燒傷,也是來我們醫院治的,排場可大了,天天有人送花。”兩人看見剛剛蘇醒的病人睖睜雙目直瞪她們,才幽幽住口。


    其中一個護士給她做了基本檢查,叮囑傷口不要碰水,阮緋嫣配合的態度都很好,隻問:“我家屬通知了嗎,怎麽還沒來?”


    護士見多識廣,又作又鬧的小姑娘傷口淺、治療積極,求生意識比她們這些醫護人員還強烈,根本不需要做心理疏導工作,便應聲說:“通知了,這會兒應該到了。”


    阮緋嫣捧著手腕上的紗布眉開眼笑,護士看不下去,勸誡:“你們這些小女孩,不要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想不開。有矛盾要好好解決,傷害自己的身體是最沒用的。”阮緋嫣冷冷瞥她一眼,躺在病床上賴著不走。


    她的情況不需要住院,但病人賴上了病床,護士沒有趕人的道理,捧著病曆記錄本,搖搖頭走了。


    進來探視的卻不是周霆深。


    葉喬獨身一人與兩個護士擦肩而過,靜靜倚在門口。


    她的步伐太輕,阮緋嫣過了好一陣才看見她,笑容驟然垮下:“你來幹什麽?”


    葉喬驚異於她帶刺的態度,問:“你認識我嗎?”


    阮緋嫣目光閃爍,托辭:“大明星,誰不認識。”


    這話也許騙得過別人,但葉喬一直有看清人眼神的能力,向後帶上門,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開口便是:“你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阮緋嫣的表情掠過一瞬的驚惶,竟不知該如何否認:“你怎麽知道……”


    “我的心髒,能認出你。”葉喬輕輕點了點左胸的位置,又道,“那你呢,真的是因為我是演員,才認識我嗎?”


    阮緋嫣別過臉,嗤道:“你不用裝模作樣。不就是為了霆深哥來的嗎?”她的神情驕傲又挑釁,“你是不是覺得我糾纏他呀?嗬,你以為我不主動找他,他就會不管我的死活了嗎?”


    葉喬笑笑:“我不是為了他來的。我想和你聊聊,你和我之間的事。”


    阮緋嫣臉色一滯,緩緩看她一眼。


    “我的公寓門口,經常能撿到手工娃娃,血紅色的,有印象嗎?”葉喬一邊用手掌模仿娃娃開閉嘴巴的模樣,一邊捕捉阮緋嫣臉上的異色。


    到底是個小孩子,手段和心防都不堪一擊。


    她放軟語氣:“我知道周霆深不會不管你。我們都欠你的,我知道。但是你仗著他的愧疚,都做了些什麽?你對我的報複,隻是每天在出租屋裏和人廝混,然後縫幾個傀儡娃娃來恐嚇我,或者是派人偷拍我和他的照片試圖詆毀我的名譽嗎?”


    “你……”阮緋嫣失血的臉頰又蒼白一分。


    “不管你有多恨我和我爸爸,至少你得活得像個人樣,讓我們不得不正視你的存在。而不是用現在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式。”葉喬輕輕搖頭,“這樣的報複,我不接受。”


    走廊裏,周霆深倚在窗邊,身旁一排藍色座椅,空落落地映出他模糊的側影。


    他早知會有這麽一天。


    從第一次撫摸她的骨骼,親吻她皮膚下為他熾熱的心跳開始。他想,跟自己較勁這麽些年,應該有個盡頭。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


    她像一輪如影隨形,卻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種寂寞像旅途中一盞蠱惑人的寒燈,墮在罪惡與自我掙紮的沼澤內,和他有著相似的輝光。


    他想和她做伴。


    金色打火機在窗前,躥起一星火苗,又在冷風中熄滅。如此數回,竟再也沒有火燃起。


    油氣無聲地泄漏,被寒風吹走。


    不知嚐試了多少次,病房門突然被推動。葉喬走出來,麵朝他。


    周霆深像許久沒有說話的人,聲帶振動都有些幹澀:“怎麽樣?”


    “傷口很淺,沒有大礙。她情緒挺好的,積極配合治療。”葉喬雙手插袋向他走來,說完這些,問,“想進去自己看看嗎?”


    考慮兩秒,周霆深說:“算了。”他把打火機拋進垃圾筒,“咚”一聲,“她得逞一次,以後說不定天天鬧。”


    對阮緋嫣的性格,他了解得很透徹。隻是從前愧疚作祟,不願像尋常家長一般嚴厲訓導,以為能用誠心感化,反而將人溺愛成如今這樣。


    有時他也想,他的愧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然而那時過分年輕,無從反抗父輩的意願,隻能用僅有的力量補償對方,卻如此不得章法。


    周霆深不無慚愧,隨葉喬慢慢地走。


    行至住院部的花園,地麵濕滑結冰,兩人迎著霜雪前行,竟有一種走到白頭的錯覺。


    周霆深先開口:“剛剛跟她都說了什麽?”


    “聊了些沒有邊際的事。告訴她你不是每個人的‘百憂解’,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給她介紹心理醫生。”


    葉喬一筆帶過,呼吸卻漸深長:“我爸爸是個特別驕傲特別清高的人,籍籍無名的時候連給賞識他的高官贈一幅畫都做不到。從小我最喜歡的作文題就是‘我的爸爸’,甚至每次寫‘我的媽媽’的時候,都要連篇累牘地誇我爸爸。我不能接受,他為了我,成為阮緋嫣眼裏那種人。”


    即使父愛之於她,是為她戴上了摘除不淨的罪冠,她依然清楚,這份愛的沉重。


    她曾經想成為那個男人的驕傲,曾經拚盡全力想成為他心上的榮耀,最後卻成了他清淨無塵的一生裏,唯一的汙跡。


    “對不起。”到最後以為要沉默收場,周霆深忽而頓住腳步,不由分說將葉喬圈進懷裏。


    深沉的吐息在深冬的凜冽空氣中凝成霧,長長的無形狀的一團。葉喬撞上他的胸膛,撞得心口都痛,覺得一切歎息在冰天雪地裏都像結成了實體。


    她伸出通紅的手,在他背後輕拍兩下:“沒事的。我不是怪你……隻是覺得見到她,讓我想起了良心不安是什麽感覺。對很多人,都覺得良心不安。”


    周霆深將她愈發圈緊,喉頭滾動卻哽住了。


    葉喬像安撫一隻負傷的獸,輕輕沿著他質地柔軟的大衣撫下去:“你一步一步接近我,到底是因為我這個人,還是出於對這顆心髒的愧疚?”


    “你。”他說。


    “我想過放棄,在船上那次。”周霆深靠著她的頸窩,“梁梓嬈勸過很多次,說我們沒有交集才是最好的。但我做不到。”


    堅冰封堵小徑,葉喬無路可走,深吸一口氣,滿鼻都是碎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心情。”其實很平靜,但她知道不會這麽平靜,有些不平靜的東西太深,從心坎裏結的冰,她自己都發覺不了。


    她說:“命運有時候愛跟人開玩笑。我隻是想不到這玩笑會開到我身上。”


    是夜突降一場鵝毛大雪,毗鄰幾座城市的機場都停航。


    世界陷入風雪肆虐的無邊暗夜裏。


    葉喬感冒加深,發起燒來。周霆深給她量體溫,三十八度五,她卻固執地不願去醫院。


    一張大床劃開一道分水嶺,兩人各卷一團被子睡兩端。夜半葉喬燒糊塗,渾渾噩噩又往周霆深懷裏鑽,不知在呢喃著什麽。


    周霆深起來開燈,微弱的光線照不亮偌大的房間,隻一處狹小的光明供人相互依偎。


    葉喬稍有清醒,又覺頭痛欲裂,張口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我沒有跟她道歉。”


    夢裏的她依然在和過去反複糾纏,她果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和淡然。


    周霆深輕輕“嗯”一聲,抱攏她仿佛要散裂的骨架。


    她聲音靜得發沉:“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周霆深眼眸微垂,良久才說:“看得出來。”


    所以這兩年他很少再去探視,以為距離能消磨少女不成熟的情意。


    眼眶酸澀難當,葉喬硬生生忍下淚:“我很愧疚。但是她喜歡你,所以我沒有道歉。”


    她啞聲說:“道歉是很消耗真心的事。如果沒有願意付出一切去補償的誠意,這樣的道歉隻是裝模作樣。”


    滾燙的眼淚積在身體裏,化作沒頂的洪潮。


    葉喬死死咬住下唇,聲音低不可聞:“周霆深。我很想跟她道歉。”


    周霆深圈臂將她抱得更緊,葉喬體溫滾燙,讓他覺得自己像隻冷血動物。如果當初沒有那麽狂妄自大,就不會有今日。一切都是過往造就的孽,無論誰來為他羅列罪名,他都可以認。隻有她,將所有罪證的矛頭都指向她自己,將他置於無形的保護傘下。


    這兩日她好像流盡了十年來的眼淚。葉喬以為自己在說夢話,很快陷入了更深更暗的夢淵,地獄裏的小鬼鑽進她腦袋裏,說她十年前就該死,為什麽偏要活到今日。阮緋嫣的質問夾藏在尖銳鬼唳中,問她:“你已經搶走了我媽媽,為什麽還要跟我搶他?”


    戴罪之身,好像隻要活著就鑄成大錯。


    高燒到第二天上午,葉喬已經有些神誌不清。


    千溪被叫來當專業護理,還帶著醫生,給葉喬輸了靜脈針才罷休。


    當表妹的陪護在葉喬身邊,焦急她一直不清醒:“燒這麽嚴重,再不醒肯定得送醫院。”


    “她不願意去。”周霆深試過很多遍,葉喬總是能在被移動的瞬間迸發出不屬於病患的力量,義無反顧地抗拒治療。


    “表姐身體一直虛虧,燒壞了怎麽辦啊……”千溪用土方子給她敷毛巾,急得團團轉,“表姐她爸剛剛病倒,聽說之前想來看她,剛要上飛機,突發心髒病,被機場人員攔下來送醫,從那之後就沒怎麽好過。這個基因真是壞透了!”


    周霆深做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在葉喬床邊說。


    千溪撓亂頭發,說:“幹脆我請假住這裏算了。表姐要是出了事,我爸肯定要我提頭來見!”


    周霆深把主臥讓給她,自己睡客房。


    夜裏起身,鬼使神差走到玄關處,《塵世之秘》在暗光下辨不清色彩。周霆深頭一回將供奉耶穌像的燭台點上,橙黃的暖光裏,畫框在眸中融合燭焰,仿佛被點燃。


    千溪打著哈欠走出臥室,看見周霆深靜靜站在玄關,像英劇裏圍抱壁爐的夜行人。她昏昏沉沉地走過去,安慰:“表姐的燒退了,剛睡著。明早醒來就能見到活潑可愛的表姐啦!不用擔心。”


    周霆深淡笑著說謝謝。心裏清楚,醒來或許更難見到她開朗的樣子。


    千溪咂咂唇,忽而嚴肅:“其實有矛盾是好事。爆發矛盾,說明有解決的可能。不像有些人,什麽都沒有做錯,隻是因為現實因素,就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周霆深第一次發現葉喬這個大大咧咧的表妹也有蘭質蕙心的時候,笑了笑,問她:“累嗎?我等會兒給你表姐弄點夜宵,你也一起吃一點。”


    千溪驚詫地摸摸肚子,探頭探腦地問“可以嗎”,不明白這個顏值能當飯吃、做的飯卻比顏值還可口的準表姐夫,究竟是怎麽惹到了她家表姐。


    然而這一次問題的來源非同以往。周霆深甚至懷疑有沒有解決的可能。


    葉喬清醒之後歇了兩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兩人對症結都絕口不提。終於,第三天,她在餐桌上提出來:“我回去住吧?”


    周霆深沉默,說“好”,打電話給她報修了暖氣設施。


    他們依然確認對方的心意,卻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麵對彼此,宴笑如常好像成了一種罪過。葉喬為了不關在家裏暗自沉淪,約了圈內好友推薦多時的健身私教,每天在健身房揮汗如雨。體能的透支和筋骨的酸痛,讓肉體無比真實,精神上的酸楚反而成了其次。


    私教姓方,鑒於她有心髒病史,為她量身定做鍛煉計劃,但每次葉喬都會超額,一上機子就不想下來。方教練犯愁:“沒見過你這麽拚的女明星。裴心澹接古裝武打戲之前,也找我練過一陣,都沒你這麽狠。”


    葉喬笑容若有若無:“擔心我暴斃在這兒嗎?”


    出乎意料,方教練搖頭,說:“這倒沒有。我認識一個俄羅斯哥們兒,和你一樣做過心髒移植手術。他比你還狠,斷過一條腿,現在在搞極限運動。所以說,有什麽坎過不去呢?隻要你敢,換過心髒也能玩跳傘。”


    敢嗎?葉喬問自己。後麵說的話都聽不清了,等他講完,葉喬恍恍惚惚地回神,說:“明後天我有個頒獎禮要參加,就不來了。”


    “大後天呢?”


    葉喬愣了一下:“大後天也許吧。”


    方教練爽朗地笑:“就知道你這樣的,肯定是心血來潮。發泄完了就不堅持,沒意義。”他捏一把葉喬的手腕測了測,“看,這麽瘦,還沒隻狗爪子有肉。說真的,多鍛煉,對身體和心情都有好處。”


    葉喬被莫名其妙安利了一通,關注點卻全在手腕上。陌生男人出過汗之後的觸碰,掌心粗糙但無繭,不適感讓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我以後多注意。謝謝。”


    回家路上,連日來的積雪已化,道路旁邊光禿禿的樹墩上偶有髒汙的殘雪。


    草木斑駁難辨,葉喬仰頭望,呼吸深冬清冽的空氣。脖子上的圍巾眼看要垮下肩,她懶得把手伸出口袋,僵著脖子保持同一個姿勢幾秒。


    圍巾還是滑了下去。脖子被墜物的重力拽一下,她認命地想抽出手——


    身後卻伸來一隻手,幫她把圍巾撈起來,繞著她的脖子嚴嚴實實不顧造型地圍了一圈。黑色的大衣袖口散發出維吉尼亞雪鬆的凜香,是她親手幫他挑的香水。


    葉喬轉身,正看見周霆深。他剛采購完,拎著購物袋的指節暴露在空氣中,泛淺紅,單手幫她係一個結,朝她熟悉又陌生地笑。


    他已經連著好幾日,看見她早出晚歸,累得疲倦不堪地回家。多方打聽才知道她最近在健身散心,雖然疲累,但氣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周霆深盯著她驚愕的眼睛,兩人像多年未見一般,讓他又惱又好笑:“見到我用得著這麽驚訝嗎?你這兩天哪兒去了。”


    語調輕鬆,可葉喬總覺得這是粉飾太平。包括他溫暖的笑,幫她把發絲夾到耳後的動作,一舉一動,都像粉飾太平。


    她覺得自己像魔怔了,自從見過阮緋嫣之後,再也做不到自然地跟他相處,三個字從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健身房。”


    周霆深跟她並肩進單元樓,幫她按電梯。兩人一起跨進去,他問:“練下來怎麽樣?”


    “還可以。”


    “教練男的女的,有沒有吃你豆腐?”他連日不曾相見的滿腹委屈都化成醋勁,眼眸漆黑如墨地盯著她,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葉喬板著臉說:“女的。”


    周霆深用兩手抱她酸痛的腰肢,懲罰似的捏一把:“真的?”


    怎麽可能是真的。葉喬慌慌張張彎腰躲,撒不下去這個謊:“善意的謊言你又不肯信。”


    電梯抵達,周霆深說什麽都不肯讓她回2301,拽著她的手把她往反方向拉。她輕喊:“你幹什麽——”


    周霆深把她摁牢在走廊上,抵著她的額頭深歎:“喬喬,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葉喬翕動兩下唇,說不出話了。


    周霆深緩和氣息:“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要好好想一想。可是能不能別躲著我?”葉喬神色凝霜,聽到他最後一句低下去,“搞得跟夫妻分居一樣。”


    她忽而側過臉一笑。


    周霆深卻變得嚴肅:“我做錯的事自己會承擔。可能這輩子都補償不了,但我不會把餘下的幾十年都用來做贖罪這一件事。你覺得我自私也好,嫌棄我有那種過去也好,你說明白,行嗎?”


    良久,周霆深覺得時間都要凝固。


    他心裏何嚐沒有慌張和自卑,可是如果連他都做不到堅定,一開始也沒必要招惹。


    葉喬漸漸抵住下唇,低低地說:“我沒有嫌棄你……”


    周霆深心念一顫。葉喬冰冷的手貼上他的手心,十指相扣,嚴絲合縫,讓他疲於去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隻一味想將這雙手和心都焐熱。


    於葉喬而言,他掌心薄繭的位置這樣熟悉妥帖,讓她有種無知無畏的踏實感。


    她說:“我不介意。真的。”


    周霆深僵立,別開臉,眉目俊漠。葉喬鼓起勇氣,嚐試著插科打諢:“我不躲你有什麽用,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他果然回頭,電光石火間,被她捧住臉。葉喬踮起腳快速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好了。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緊接著,她無奈道:“我真的要回去了,理行李。”她抬腕看一眼表,“還有兩個小時。我今晚的飛機去楊城,明天有個頒獎典禮。”


    周霆深眉頭倏地擰起:“怎麽沒跟我說過?”


    “前兩天沒機會說。”


    他眉間的紋路更深。好在她接下來的話尚屬寬慰:“當初不是計劃過年去你家吃飯嗎?年末盛典正好在楊城開,離過年沒幾天,我就沒推掉。”


    周霆深總算舒展眉心:“那我陪你一起去。”


    葉喬點頭,恰好接到申婷的電話催促,邊接邊後退說:“申婷催了。我先回去理東西,你到的時候打我電話。”


    當夜的航班早已售罄,葉喬帶著助理先行一步,抵達機場時,周霆深的信息發到她的手機上,告訴她,他會坐第二天中午的飛機。


    葉喬也是見到申婷,才知道網絡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icloud事件升級,名不見經傳的趙墨突然成了眾矢之的,因為有匿名的同組女演員,爆料她曾經與顧晉等多位導演有染。難怪,葉喬手機上曾收到許多趙墨的電話,當時病中未曾理會,等到清醒時已經是過去時,加之諸事纏身,也就沒顧得上理會。


    另一邊,許殷姍的黑料也被抖落得幹淨,情婦小三之類的比比皆是,從前單純親和的公眾形象蕩然無存,圈內甚至有人惡毒地預測她往後隻能接拍三級片。


    龐雜的信息通過申婷這個八卦集散地一股腦倒進她耳朵裏,最後,葉喬抓住了最關鍵的消息。


    程薑流產了。


    程薑曾經拿掉過幾個孩子,再度流產可能麵臨無法生育。為了腹中胎兒能夠存活,她不打麻醉針,忍下了大麵積燒傷的清創手術和康複治療。


    葉喬曾經探望過和程薑受傷情況相似的陸卿,慘狀令人不忍直視,程薑堅強地忍下這些,卻還是沒能順利保住孩子。顧晉為此東走西顧,成了圈內盡人皆知的秘密。申婷也是通過常和他合作的劇組人員,才知道這個消息的。


    聽說原本《守望者》公映之後,程薑很有機會角逐年末影視盛典的最佳女主角。顧晉也打算在頒獎禮上向她求婚。


    然而時過境遷,這份獎項竟然陰錯陽差,落在了葉喬身上。


    出席頒獎禮那日,設計師為她量身定製了一件紅色禮服,側開半朵荷葉邊疊成的薔薇。高飽和度的紅色襯得葉喬膚白勝雪,簪在凜凜梅枝上。


    顧晉缺席了年度最佳導演的頒獎現場,vip單人病房裏的液晶屏幕直播頒獎典禮前的走秀環節。他背靠滿室慘白,盯著那朵錯失的薔薇,緩緩走過數十米紅毯,向鏡頭招手。葉喬漆黑的眼珠倒映著錯落光斑,像鑽石製品泛起折光。


    薔薇淡淡地微笑,迎著寒風盛放。他不無惡毒地希望,她過得並不好。


    但主持人高昂的語調和葉喬引起的歡呼告訴他,她很好。


    她將成為今夜的影後。


    程薑做過清創手術,傷口仍在愈合期,曾經端莊華貴的臉上被大火烙下疤痕,需要植皮。她不複從前的光彩照人,失子之痛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連淡然的資本都失去,顯得萬分頹唐:“你想回去找她,是不是?”


    顧晉驀地回神,視線從屏幕上挪開,那璀璨光影仍在視網膜上停留,目光竟不知如何安放:“你在說什麽?”


    “你不用裝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騙騙小女孩興許還可以。”程薑慘然一笑,“你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為那時候的她,沒有辦法跟你比肩?在你心裏最重要的一直是事業,為了成功甚至可以把婚姻當做炒作的籌碼。我隻不過恰好符合你的要求。”


    “當初你知道我有孩子的時候,是不是把他也算進去了?先是首映禮發布消息,再是求婚、訂婚、婚禮,和馬上誕生的孩子。”賺到手的新聞曝光率,抵得過千萬宣傳投資。程薑躺在一片白茫茫中,覺得世界的顏色好像也隨之遠去,過去的決定自以為冷靜成熟各取所需,到頭來竟變成兩相落空的算計。


    “顧晉,你以為人生也是你導演的一部戲。到頭來算計成空,感覺如何?”


    昔日影後像一塊喪失了光澤的玉,僅剩頑石的倔強,對他說:“回去找她吧。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電視屏幕上,葉喬從頒獎嘉賓手裏捧過獎杯,俯身麵朝話筒,清潤的嗓音將千篇一律的獲獎感言修飾得美好動聽。


    “今天站在這裏,有太多人需要感謝。頒獎嘉賓賴導,是我的恩師,從他手裏接過這個獎杯,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


    “但我最想要感謝的,是一個人。”


    曾經可人的笑容還在眼前,她曾說過,如果有一天站在領獎台上,她希望給她頒獎的人是他,她會在致謝的時候,向全世界宣布,他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顧晉迅速掐滅了實況轉播。


    他放下遙控板,窗外小年夜的煙花呼應著星光璀璨的盛典,在冷寂的夜空裏劃過奪目的光彩,但他眼底隻有無邊寂寥,不知在對誰說:“回不去了。”


    那個人不再是他了。


    楊城,相似的病房中。


    單人病房的電視上轉播著同樣的畫麵。葉喬低頭,曾經稚嫩的少女戴上銀白王冠,舉手投足間已有屬於女人的嫵媚。


    她淡笑:“我最想感謝的,是一個人。”


    全場靜默,葉喬抬起頭,聚光燈下的自己看不清滿場的嘉賓,目光沒有焦距,仿佛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親。”


    “感謝他給我的生命。”


    程素默然回身,望著病床上蒼白疲倦的中年男人。他的眼底有混濁的光,儒雅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符的蒼老,數字屏幕的光線在他深不見底的眼裏變幻。


    直到畫麵切換回主持人,徐臧仍舊盯著屏幕。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喬喬,他在這世上的至親。


    他曾用最狂喜的眼神看著她誕生,用最謹慎的姿態陪伴她成長。


    最後用一生的清白與驕傲,換她第二次生命。


    此時此刻,葉喬回到後台,摘下沉甸甸的流蘇耳環。


    鏡子裏的她,容貌和徐臧有六分肖似。從小便沒有人問她長得像爸爸還是媽媽,因為一眼便能看出,她和徐臧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意料之中,方才的獲獎感言並沒有引起反響。她好像隻是照本宣科,說了一段最官腔的致謝。


    煙火升空,心髒跳動。血液怦然敲動鼓膜的聲音真動聽,像煙花迸裂的一瞬間。


    無論如何,謝謝你給了我兩次生命。


    航班延誤,周霆深抵達酒店時,已然深夜。


    他穿越闌珊燈火和滿城煙花,敲響葉喬的房門。葉喬剛剛出浴,穿著浴袍開門,風塵仆仆的男人把手提包往房裏一甩,進屋便是一個氣息凜冽的吻。


    葉喬艱難地把門合上,氣息淩亂地說:“我來著親戚呢……”


    周霆深罵了聲,她以為他火急火燎趕過來就為了那事兒。但把人一放開,葉喬臉色蒼白失血,眼睛迷迷蒙蒙的模樣,讓他生不了氣。


    “不舒服?”


    葉喬扁扁嘴:“有點疼……以前從來不疼的,偏偏今天穿禮服在寒風裏走了那麽長一段紅毯,露胳膊露腿露背還露胸,貼再多暖身貼也還是凍。”胳膊沒骨頭一樣圈住他的脖子,虛弱的臉上淨是小女兒情態。周霆深真希望她能一直用這般依賴的眼神看著自己,希望得太用力,心潮都是滾燙滾燙的。


    他想也沒想,小聲嘀咕:“這麽久了居然沒個動靜。”


    再小聲也還是被她聽見。葉喬哼笑:“你不行啊……”


    耀武揚威的模樣,淨仗著親戚在身,周霆深不好身體力行。


    “見你一麵得飛半個中國,怪誰?”周霆深又凶狠又憋悶,語氣不善,“還站著幹什麽。”


    “嗯?”


    周霆深不耐煩似的把人抱起來,掀開被子往床上放,摸她浴袍下的小腿肚:“這麽冰,你不疼誰疼。”


    他用掌心的體溫暖著她冰涼的肌膚,暖意一陣一陣的,此起彼落,讓葉喬有種抓捏不住的空落感,酸道:“不是為了給你開門嗎?剛洗完澡,誰來得及穿衣服。”


    他幫她蓋好被子,問:“衣服在哪兒?”


    葉喬踢踢腳尖指向書桌。


    周霆深過去抽出一套羊絨睡衣給她換上,葉喬還是發寒,抱著他的胳膊不停皺眉。周霆深打算出去給她買止痛片,被葉喬拽著不能動:“那東西治標不治本,現在吃了會積攢到以後,到時候更疼。”周霆深無語:“哪裏聽來的歪理?”葉喬振振有詞:“《黃帝內經》。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光堵著沒用。”


    說完自己都覺得是生搬硬湊強詞奪理。


    周霆深算是服了,揪出他僅有的女性生理知識:“那怎麽辦?給你衝紅糖水?”


    葉喬像頭熊一樣抱著他,皺皺鼻頭,說:“難喝。”


    “良藥苦口。”


    “反正就是難喝。”


    特殊期間,葉喬比平時還軸,等到周霆深徹底無計可施,她才沒好氣地開口:“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陪我一會兒嗎?”


    周霆深動作頓滯,笑著揚揚眉:“飛過來不就是為了陪你。”


    他總算躺穩當,什麽都不折騰,什麽都不去想,悄聲無息地抱她一會兒,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輕緩地揉。葉喬此刻尤其畏寒,解開他的外套兀自躺進去,周霆深將她裹緊,瘦削的身子如若無物,像兩隻袋鼠一樣相擁。


    周霆深在她輕蹙的眉心深深印下一個吻,悔道:“當時就不該接這檔子活,既然都騰出半個月長假了,還出席什麽頒獎典禮。”


    葉喬笑笑,知道他說的全是氣話。


    過幾分鍾,他換個姿勢,問:“還疼嗎?”


    葉喬埋著臉:“疼。”


    周霆深感受著手下的觸感,她鬧一回別扭,肚子上居然多了點肉,挺不是滋味,問:“這兩天是不是胖了?”


    “天天鍛煉,累得慌吃得多,大概有胖。”葉喬也稀奇,別人運動是減肥,到她這兒就是長肉。


    “不失眠了吧?”


    “嗯。”


    “說明以前瘦是體虛。”周霆深上一秒還在介懷她冷戰期間居然做得到心寬體胖,這秒總結完,滿腦子想的卻是要培養她今後鍛煉的習慣。他跟葉喬一合計,突然想到某個茬,“不過,要先幫你換一個教練。”


    “還念著這仇呢。”葉喬失笑,“人家也沒對我做什麽,你不要這麽草木皆兵。”


    “一千多萬粉絲惦記著你呢,能不緊著點嗎。”周霆深逗她,葉喬一笑覺得更疼了,抽著氣兒嗚一聲。


    周霆深剛想安慰幾句,手機好死不死地響起來。


    梁梓嬈的電話,不能不接。他語氣不耐地“喂”一聲,梁梓嬈乍一聽還以為壞了他什麽好事,調侃:“怎麽,進了溫柔鄉,打算六親不認了?”


    周霆深沒心情陪她調笑:“說事。”


    “你打算哪天回家呀?上次電話裏隻說帶女朋友回來,也沒說是誰。爸可高興壞了,一直在張羅這事,拉著我問東問西,說你這麽多年安定一個不容易,隻要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品行端正條件過得去,咱家可就當準兒媳婦隨禮了。”


    話說到這裏,周霆深一直沉默,靜靜等梁梓嬈說出那句意料之中的轉折——


    “我可沒敢跟爸坦白。爸本來就覺得混娛樂圈不是正經營生。要是普通女明星也就算了,偏偏她還是葉喬。這事兒你得自己出麵解決。”


    語罷,梁梓嬈仔細聽著,沒想到他居然還笑了聲,毫不掛心般,說:“我知道。”


    她氣不打一處來:“所以,哪天回來?”


    周霆深捂住手機,用氣聲問葉喬:“明天能走路嗎?”


    葉喬低低回:“這東西最多疼一兩天。到明晚肯定好了。”


    梁梓嬈隱約聽見電話那頭的悄悄話,處女座強迫症犯了,貼著也聽不清楚,周霆深的聲音卻突然清晰,震得她一聾:“那就明晚回來。”


    “回來吃晚飯?”


    “嗯。口味讓做清淡點,她最近忌口多。”


    平時萬事不關心的弟弟突然衝她一通叮囑,梁梓嬈覺得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嘖嘖……你姐我要被你膩死了。行了,你哪次回來不是一桌菜葉子?讓你家的跟著你吃草唄。”


    而在夜的另一端,阮緋嫣精疲力竭地跑在楊城被夜色籠罩的街上,一輛黑色轎車仿佛一隻獵鷹,戲耍著它的獵物,緊緊跟在她身後,車裏不時迸發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小姑娘年底回了楊城,卻沒想到這幫混混也追到了這兒,從她下了火車就一路尾隨。


    她終於用盡了力氣,隻能一跌一撞地向前走。獵鷹仿佛玩夠了,車速突然加快,一個甩尾攔在阮緋嫣麵前。


    與此同時,她認命一般,用顫抖的雙手按下了撥通鍵。


    沒等電話撥通,車上下來幾個打扮流氣的男人,手機被一巴掌扇飛,阮緋嫣被這股大力推倒在地,眼睛濕漉又布滿血絲,聲音帶著哭腔:“別,不要打我。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算你識相。”領頭的青年勾勾嘴角,說話時一股驅不散的煙味,譏笑道,“早這樣不是挺好的?裝什麽乖學生啊,跟爺玩逃跑。”


    阮緋嫣平複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髒,低低地求道:“你們放過我吧……我說了以後不會再來找你們,你們就當沒有我這個人,不行嗎?”


    男人荒謬地大笑:“小姑娘,你今年幾歲?我們又不是慈善機構,照片我們幫你放出去了,利用完我們就想跑路啊?你以為你是哪根蔥?要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又是個雛,哥哪會陪你玩兒,還真拿自己當號人物了。”說著便將她攔腰抱進車裏。


    阮緋嫣劇烈地掙紮,跪在車門邊負隅頑抗,不知被誰扇了一個耳光,後腦勺“咚”的一聲撞上門框,眼睛刮過老舊門框上的尖刺,頓時血流如注。


    她在劇痛之下昏厥了過去,軟軟歪倒。


    打人的慌了:“這……這怎麽交代?”


    與此同時,長街的另一邊駛來一輛車,前燈照向他們,尖厲地鳴笛。


    “趕緊的,把人拋了,走!”


    黑色轎車揚長而去,黑夜的街邊隻有阮緋嫣的手機屏幕仍亮著,一分一秒地讀著通話時間。


    周霆深趕到的時候那群人已經不見了,這條路偏僻寂靜,又臨近年底,寒冬深夜幾乎沒什麽人。他遠遠地看到地上的人,猛地踩住刹車。


    葉喬也看到了一個輪廓模糊的熟悉身影,攥緊的手在路燈慘白的燈光下個個指節緊繃。


    “在那裏。”


    周霆深衝下車去看,果然是阮緋嫣,她發絲淩亂,雙目滲出的血從臉頰一直流到白色的大衣領上,不省人事。他凝眉,將人打橫抱進車裏,迅速摔上門。


    抵達醫院時,後座上已經染了一大片血跡。


    手術室的燈亮起,一整夜的兵荒馬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安靜的走廊裏隻有紅色的急救燈閃爍著,葉喬還在生理痛,臉色蒼白地蜷在醫院的長椅上。


    周霆深半蹲在她麵前,把衣服給她披上,裹緊兩分:“我讓梁梓嬈接你回酒店。你好好休息,這裏有我,嗯?”


    “不行……”她疼得眉頭緊蹙,“這會兒走的話,剛才又何必來。”


    說起這個他就來氣:“剛才就不該讓你來。”


    接到阮緋嫣的電話的時候,葉喬才打算入睡。電話裏嘈雜一片,隻有掙紮和辱罵的聲響。情況緊急,她堅持要跟著前往,他也沒有浪費時間斡旋。


    葉喬嘴角淡笑:“你怎麽知道她剛剛在那裏?”


    周霆深默了一下:“她在楊城隻認識我家一個地方,這個時間沒有公交車,她一定會抄這條近路來。”


    葉喬慢慢別過臉:“哦,小蝌蚪找媽媽。”


    周霆深無奈地在她額頭上印一個吻:“這會兒還吃上醋了。”


    梁梓嬈到醫院,見到的第一眼就是這幅畫麵,唯恐天下不亂地回頭看了一眼聞訊一起趕來的周父,介紹說:“那個就是葉喬。本來是準備明天和您正式見麵的,沒想到阮家的那個丫頭鬧了這一出。”


    葉喬眼睜睜看著梁梓嬈一行出現在走廊上,湊到周霆深耳邊,輕聲說:“你姐姐他們來了。”


    周霆深眉心一凝,轉頭時陰沉著一張臉,眼眸如夤夜的深井般沉暗。


    周父見他這副臉色,氣得胡子微顫,拄著拐杖向前兩步:“怎麽,打算不認我這個爸了?”


    周霆深淡淡別開臉。


    早已習慣這父子倆劍拔弩張氣氛的梁梓嬈淡然自若地袖手旁觀,倒是葉喬向她遞來求助的一眼。梁梓嬈無可奈何地抿抿唇。


    葉喬隻能獨自打破沉默,輕聲道:“伯父好。”


    出乎她意料,周父低頭看她時,表情溫和不少,見她嘴唇蒼白,還關切道:“小丫頭臉色怎麽這麽差?”


    葉喬赧然地看一眼周霆深,心虛道:“沒事……有一點感冒。”


    長輩第一次問話就問到了尷尬事,知曉內情的梁梓嬈忙不迭上前救場,拉著周霆深的胳膊拖遠一兩米,小聲說:“平時也就算了,這會兒還跟爸倔,是想讓葉喬看你們兩個臉色?”


    “……”


    梁梓嬈乘勝追擊:“爸也不是那麽老頑固的人。今晚好好表現,你和葉喬這事就算成了。還擺一張臭臉。”


    葉喬望著姐弟倆說悄悄話,周父卻仿佛一個相識多年的長輩,與她閑話家常:“聽說你爸爸最近身體不好。你也多回去看看。”


    葉喬震驚地回頭看他一眼。


    她還以為,她家的一切,都會成為這位老人心裏的禁忌。


    周霆深在梁梓嬈的推搡下不情不願地回來。周父這才拄著拐杖慢慢坐下,肅聲問:“阮家那姑娘怎麽樣了?”


    周霆深垂眸,沉聲道:“醫生說,眼睛恐怕保不住。”


    寂靜中,葉喬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楊館長恰好在此時打來電話。


    葉喬向周家的人打了招呼,走出幾步到窗邊。她大約能猜到楊館長致電的用意,果不其然,對方寒暄幾句後便重提邀請她擔當徐臧作品展揭幕嘉賓的事。


    她正猶豫,電話那頭卻變成了一個熟悉的、儒雅的聲音。


    “喬喬。”


    葉喬愣愣地應:“爸……”她已經忘記,距離上一次和父親和平共處是什麽時候了。


    暌違十年,徐臧的語氣卻稀鬆平常:“睡了嗎?”


    “沒……”葉喬深吸一口氣,詞句到嘴邊卻忘得一幹二淨,“爸……”


    “爸爸想請你來當我作品展的揭幕嘉賓。喬喬願不願意答應爸爸?”徐臧仍用的是從前哄小女孩的語氣,仿佛絲毫不知他的小女孩早已名揚四海。


    這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讓葉喬忽而鼻酸,哽咽得說不出話。


    仿佛回到傍晚星光璀璨的頒獎典禮,她從容地淡笑,說:“我最想感謝的,是一個人。”


    聚光燈下的自己看不清滿場的嘉賓,目光沒有焦距,仿佛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親。”


    “感謝他給我的生命。”


    而這個給了她兩次生命的人,一定通過電視信號,見到了這一幕。


    “哭啦?”


    葉喬這才意識到,摸了一把眼睛:“沒有……”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急著說,“我會去的。一定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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