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是一場久陷不醒的噩夢,夢到盡頭,竟有一份遲臨的福祉。


    葉喬早起開工也暢快自在。


    申婷過了一個假期重新開工,在清晨的料峭寒風裏打了個哈欠,看見神采奕奕的葉喬,驚道:“喬姐,你真是工作狂啊,一點都不困嗎?”


    化妝師姍姍來遲,兩手在葉喬的臉上比了一下,眉開眼笑:“氣色比以前好了不少,眼圈的遮瑕可以少打一點了。”


    葉喬無語地看著他們:“有這麽誇張嗎。”


    拍攝這場戲的陸卿和程薑也陸續到場,還有一個八歲的小童星蔣語,扮演女主角的女兒,在片場朝氣蓬勃地跑來跑去。葉喬第一個化完妝,抱了粉雕玉琢的小演員合影。申婷給她們拍完,拿去給葉喬過目:“像親姐妹一樣,看這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葉喬仔細放大了瞧,眉眼果然有六七分相似,像看到了自己小時候。蔣語高高興興地問申婷討照片發微博,申婷打趣她:“你這麽小年紀還有微博呀?”


    蔣語梗著脖子說:“我微博可多粉絲了,都是我爸爸在發!我也要自己發!”


    一眾人都被她逗得前仰後合,葉喬卻看著那照片出神,某些想法在她心中第一次破土而出,竟讓她覺得無限惶恐。倘有一日她也能擁有和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這仿佛是遙不可及的癡夢。


    拍攝場地是清江路上一個廢棄工廠,此時按照規劃路線擺滿了鐵桶和燃燒物。


    蔣語早已跑開,去煙火師身旁好奇地觀摩,燦爛地笑:“叔叔,等會兒這個是真的燒起來的嗎?”


    “對。”煙火師笑著揮手指向滿場的道具,安撫她,“你們的逃生路線都是規劃好的,一定會保證安全的,放心。”


    小朋友笑著向他鞠躬:“請一定要保證安全哦!”


    這一場戲中,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孩要從燃燒的工廠倉庫裏奔逃而出,指導老師將每個人的逃生路線與演員實地講解完,演員之間也需要溝通配合。葉喬在和陸卿一起預演的時候,程薑被顧晉叫走,兩人在片場的一角起了口角。


    爭吵的聲音傳來,葉喬做不到置若罔聞,去看陸卿。陸卿無奈地笑,向她透露消息:“程薑好像有點不願意拍這場戲。”


    葉喬點頭,說應該的:“雖然都仔細布局和演練過,但是總會有個萬一。她也是謹慎起見。”


    陸卿驚歎她居然會為程薑說話:“那你呢?聽說你身體不是很好。雖然火勢不會造成威脅,但是吸入煙霧對身體也有影響。”


    葉喬笑吟吟地看著小姑娘蔣語,說:“你看小朋友都這麽勇敢,我們大人擔心這擔心那,未免太慚愧。”


    但她不是沒有擔心。


    一切源於今早葉喬把昨夜剩下的快遞拆完,結果拆出一個殘破怪娃娃。周霆深出奇的嚴峻,甚至以此為理由,將她的生活用資往他家裏搬。


    葉喬本來沒放心上:“不要緊的,又沒有實質性傷害。我不怕這些。”她將擰成條的紅棉絮抽來抽去,絲毫不覺得惡心恐怖,還補充道,“我這兩天剛通關一個恐怖遊戲,這個還挺像手辦的。”


    周霆深忍無可忍地把她的娃娃扔了,說:“這和有沒有實質性傷害沒關係。這是恐嚇,還不止一次。”


    葉喬茫然道:“我也就收到過這麽一個。”


    “不是。”周霆深斬釘截鐵,語氣懊悔萬分,“上次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來,在門口撿到過一樣的。那會兒沒留心,以為是誰惡作劇,沒跟你說過。”


    為了這事,葉喬安撫了他一早上,從“恐嚇娃娃的無害性”講到“火場戲的安全性”,差點沒能成功出門。最後周霆深不由分說地決定看著她拍戲,早上先去接ophelia和德薩回家,完事就去片場陪她。


    葉喬覺得沒有必要,但是周霆深心有餘悸。


    此時此刻,他剛給兩隻小家夥喂上水,匆匆取了車鑰匙出門。離開前瞥了一眼垃圾筒,那個娃娃讓他脊背發麻。現在想想,當初就該給她提個醒,至少去警局備個案。他心裏一陣後怕,這中間如果出了什麽事……過去的許多場景都浮上心頭,讓人不敢追憶。


    飛馳的車上,手機忽然響起。


    接起來,阮緋嫣的聲音傳來:“霆深哥哥,你把小白和小黑接回去了嗎?”他把ophelia和德薩交給她的時候很匆忙,沒有來得及交代名字,她便粗暴地用毛色給它們起了名。


    周霆深凝視車流:“嗯。”


    年輕女孩子清甜的聲音嬌滴滴地埋怨:“你走得好急,我給小白它們買的新玩具都沒給你。放在我這裏也沒什麽用,你什麽時候過來把它們拿走吧?”


    他轉一個彎,聲音漫不經心:“好。”


    阮緋嫣氣道:“你就不能多說一個字嗎?”


    “我在開車。”


    “開車就不能聊天啦?你好久沒來陪過我了。上個星期班主任找家長,打你電話都沒人接。”


    周霆深聽到關鍵句,問她:“班主任為什麽又要找你家長?”


    阮緋嫣吞吞吐吐:“沒啊……老師一直很煩的,你知道的啊……”


    周霆深蹙眉,沉聲道:“我晚上再打給你。”


    電話突然被掛斷,阮緋嫣氣憤地把手機扔了出去,任它在老式發黴的牆角摔成兩半。


    她身邊的年輕男人看著四分五裂的手機,輕佻地笑:“你這個月都摔兩台手機了,不把錢當錢啊?真這麽有錢,幹嗎還住這種地方。”


    阮緋嫣瞪他:“你懂什麽?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媽掙錢買的房子,我怎麽不能住了?”


    男人仰躺上她陰潮的被子,吊兒郎當地笑:“我是不懂。害死你媽媽的不就是那個姓周的嗎,你怎麽還跟他養的小情人似的。我說,他碰過你沒?年年給你這麽多錢,別是想養大了吃窩邊草吧?”


    阮緋嫣霍地站起來,麵如寒霜地下令:“你給我起來!”


    他還是舒舒服服地躺著,斜乜她:“還不讓人說啦?他這算盤打得可不精啊……你不就是輛公交車嗎。”


    “你再說!給我起來!”


    片場這邊,程薑終於和顧晉交涉完畢。特效演員已經提前試了三四遍,等正式演員走完三遍演練,煙火師才向導演比了個ok的手勢。


    葉喬退到場下,由化妝師進行最後的補妝。申婷拽著她的手發抖,千叮嚀萬囑咐:“據說待會兒是真著火,障礙看清楚了嗎,爆破點是依次炸響的,千萬不能跑錯了。”


    葉喬拿起新手機給周霆深回了個短信,無所謂地看著她:“放心,小孩和孕婦都上場了,我怕什麽?”


    申婷像吞了個雞蛋一樣看著她:“孕……孕婦。”她心虛地往程薑那兒瞥了眼,被這個驚天大八卦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真的啊?”


    葉喬卻不說話了,把手機交給她保管:“待會兒有人要來,你幫忙帶他進來。”自己則往廢棄倉庫的方向走了。


    化妝師推推還在發呆的申婷,說:“也就你看不出來啦。我跟組這麽多年,程薑以前拍戲一直很拚命的,什麽艱苦條件都沒用過替身,公司還發通告宣傳她敬業呢。這回不是懷了,難道是老了嗎?”她壓低聲音,“其實你仔細看看,程薑都有一點顯肚子了……”


    程薑平時就不是骨感美人,胖了也沒人留心。申婷被她這麽一說,仔細瞧瞧,果真覺得她腹部的弧線有點詭異。她頓時打抱不平起來:“肚子都顯起來了,至少得有三個月了吧?”她看看葉喬,又看看化妝師,彼此都心照不宣。


    化妝師感慨:“所以啊,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不然被甩了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事呢,結果人家兒子都養起來了。”


    申婷看葉喬眉眼溫和地陪蔣語聊天的樣子,替她咬牙切齒:“還不一定能養起來呢!聽說程薑年輕的時候給某個大老板墮過不少胎,會習慣性流產的吧?”


    化妝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唉,說白了,都是命。”


    正當此時,周霆深也抵達了片場。


    工廠周圍荒無人煙,劇組在外圍拉了一條警戒線,有專人看管。申婷掛著工作證將他領過去,指著灰突突的房子說:“已經開拍了,一般這種都是一條過,喬姐很快就能出來。”


    倉庫內冒起黑煙,特製的燃燒物起煙時格外嗆鼻,周霆深皺眉問:“她們在哪兒?”


    申婷指著倉庫底下的一個小門,說:“這個攝像機那裏,等會兒人從那邊出來,就要爆破了。”


    一共六個爆破點,依次由遠到近。四人分成三路,由於蔣語是小孩子,由葉喬帶著往最側跑。


    第一聲爆破聲響起的時候,聲音還很遙遠,四人往三個方向跑,不過才跑了短短一段,“轟”一聲,又是一朵紅雲在身後炸起。


    刺眼的火光讓人不得不眯起眼。周霆深的目光遙遙追著那一個奔跑的點移動,在心裏掐算著起爆的時間,隱約覺出一絲異樣。


    “轟!”


    第三聲,異常劇烈的聲響讓大地仿佛都搖晃了一下。四朵紅雲毫無預兆地一起升騰,爆破現場燃起熊熊烈火,匯聚成一隻猩紅的魘獸,瞬間吞沒了演員剛剛跑過的位置。


    火焰襲來的一瞬,葉喬察覺有異,下意識地將蔣語護在懷中,飛撲上前方一米處的消防墊。


    熱浪吞沒方圓百米,滾滾濃煙下生死盡藏,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片場響起救護車急促的聲音,所有工作人員配合將四位演員送去醫院。陵城各大傳媒同時接到通訊,攝像記者蜂擁出動,往位於清江路的市立醫院趕去。網絡媒體被第一時間快訊攻陷,“《守望者》拍攝現場爆破發生意外,三位主演當場昏迷,傷勢不明”的消息迅速躥升為各大網站搜索量第一名。


    在場的演員中,隻有被葉喬護在身下的蔣語坐在救護車上,依舊清醒。


    葉喬帶她撲上的防護墊離爆炸中心最遠,又有葉喬的身體作緩衝,蔣語僅有額頭和四肢的幾處擦傷。八歲的小女孩第一回經曆這樣的場麵,嚇得她抱著助理一直號哭,緩了一陣才懂事地壓下聲音,低低地嗚咽。


    而躺在擔架上的,是保護她的葉喬。


    蔣語抽抽搭搭地小聲問申婷:“喬姐姐她傷得重嗎,為什麽一直不醒呢?”


    申婷低聲安慰:“你和喬姐姐的位置離爆炸中心遠,火雲側麵和你們擦過去,不會大麵積燒傷,護士說傷口大部分是現場的飛沙走石刮擦造成的……”


    她說著說著也難以為繼,心跳得快要飛出嗓子眼。麵前周霆深眸色陰沉,宛若醞釀風暴的深海,將逼仄的空間凝成死寂。申婷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葉喬有心髒病史,連劇烈運動都可能成為發病肇因,更不要說近距離迎上爆炸的聲浪了。


    五分鍾的路程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


    周霆深跳下車配合醫務人員抬起擔架,送往急診。護士在交接時語速飛快地溝通關鍵信息:“燒傷”“病人有心髒病史”“休克”。醫學名詞混雜在現場圍觀的人群和記者的吵鬧聲中,閃光燈的頻率隨著救護車一輛接一輛的到來變得更加頻繁。這一切就像一個虛幻的世界,隻有急診病床上的人是真實的。


    葉喬臉色蒼白,四肢冰冷,脈搏很弱,呼吸清淺得難以捕捉。周霆深握著她的手追到急診走廊盡頭,終於被鈍重的一聲巨響,攔在門外。


    指尖還留有一絲涼意,是她的體溫,寒意一直透到心底。


    當夜,葉家傾巢而出,葉喬的舅舅攜母親和妻子飛往陵城。


    葉喬所在的醫院正是千溪的工作單位,她這一天難得休息,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趕赴醫院,由於和醫生相熟,拿到了第一手消息。陸卿和程薑兩人仍在手術中,均為深二度燒傷,程薑因懷有身孕,堅持不打止痛針治療。蔣語經簡單檢查包紮後,已經由父母帶領離院。


    至於葉喬,除少麵積的一度燙燒傷外,外傷並無大礙,隻是一直昏迷不醒。醫生稱心髒未出現排異現象,昏迷是劇痛和驚嚇過度所致,隻要蘇醒便能脫離生命危險。


    千溪忙裏忙外打聽消息,好容易鬆了一口氣,給父母和祖母打飯:“隻有醫院食堂了,不知道奶奶吃不吃得慣。”


    老人家接過去,稱這種時候有什麽好挑三揀四。千溪低頭挨罵,又說:“聽說姑父也要來,還有程阿姨。”話沒說完就見爸爸衝她使了一個眼色,她還沒完全會意,老人家已經撂下了飯盒,怒道:“他來做什麽?嫌氣死了知霜還不夠,來氣我們家喬喬嗎?”


    知霜是葉喬母親的名字。千溪爸爸葉知良聽到妹妹的名字,歎聲勸:“徐臧好歹是喬喬的親生父親,出了這樣的事,來看一下也是應該的。”


    “應該什麽?”老人家氣得老花鏡都抖了一下,“喬喬出事之後,沒見他盡一份心,續弦倒是娶得快。眼下又要有孩子了,哪裏管得上……”


    千溪母親及時一聲“媽”把話打斷,忙帶著女兒一起勸,總算把老人家勸回了酒店。最後千溪的母親留下來照顧老人,留她和爸爸在醫院守著。


    葉家人通過千溪提供的vip通道進入醫院,記者找不到葉喬的家屬,紛紛對周霆深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隻可惜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氣場太明顯,采訪要求不待提出就被拒絕。


    梁梓嬈聞訊趕來醫院時,周霆深正坐在住院部大廳裏,看著牆上無聲的新聞畫麵。


    獨家播放的現場視頻中,葉喬原本依照自己的路線逃生,在意外發生的瞬間,卻偏離了軌道,撲向蔣語。被大火和塵埃埋沒的鏡頭中,她的眼睛一閃而過,黑白分明,熟悉得讓他五髒俱是一絞。


    周父一生清正鐵麵無私,退休後卻屢遭報複。周霆深再清楚不過,正義和善良有時給自己帶來的災難,無窮無盡。


    梁梓嬈站到他身邊,給他遞了一份外送蛋糕,周霆深像沒有知覺般不理會。梁梓嬈有氣無處撒,回頭看到一個蹲守新聞的娛記,踩著高跟鞋走了過去。


    對方被氣勢逼人的梁梓嬈嚇得有些畏縮,憑著職業本能問:“您是ferra的梁總?請問您和這次事故……”


    “ferra和這次事故沒有任何關係。”梁梓嬈抑製住怒氣,用冰冷的官方語氣道,“受傷的程薑女士是我們的代言人,我本人代表公司探視,還有問題嗎?”


    “沒……沒有。”記者被她逼退,不解地回憶,方才的男人明明是跟著葉喬來的,怎麽現在又變成探望程薑了呢?


    深夜的大廳隻有一盞微弱的燈,偶爾傳來病房內間歇的金屬聲響。


    梁梓嬈在周霆深對麵坐下,盯著他漠如寒夜的眼睛:“你想起方茹了是不是?”


    周霆深沒有反應。


    梁梓嬈的腦海中止不住地回憶起那些破碎的血腥畫麵。由於周父工作的特殊性,常常受到犯罪團夥的報複,最狠的一次,便是關於那個c大女學生方茹的。據傳那夥人原本是衝著周霆深去的,但周霆深沒有赴約,隻有方茹一個人孤零零等在軍事基地外荒涼的路上。她被侵辱乃至更殘忍的影像被製成光碟,寄到周家,梁梓嬈隻不過瞥了幾眼,便不能忍受地將光碟扔了出去。


    然而影像並不隻有那一段。


    那半年裏,每個星期都會有新的片段寄到周家,難以想象那個女孩生前所遭受的折磨。梁梓嬈吩咐管家拒收,然而那些光碟都被周霆深簽收,檢驗後呈交警方成為線索。


    梁梓嬈像曾經無數次一樣,張口想要開導他,卻被周霆深打斷。


    他說:“沒有。”


    梁梓嬈錯愕,竟不知如何接話:“霆深……”


    周霆深不帶笑意地笑了笑,將那個蛋糕盒子拆開,看了一眼。奶油散發著勾人的甜香,據說這在乳糖不耐症患者眼裏會像橡膠一般惡心。他覺得自己快要患上這種病了,迅速合上蓋子,說:“不忙了嗎,有時間陪我耗在這裏?”


    他情緒平靜,梁梓嬈反而更加緊張:“你也知道你是在這兒耗?有些事情不是你決定的,葉喬如果真的出事……”


    “沒有。”周霆深再度打斷她。他從貼身存放的錢包裏取出一片膠封處理過的葉子,比在眼前,遮住新聞畫麵上葉喬蒼白失血的臉。那片葉子被保存得依舊完好,紋路清晰,邊角無恙,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樹木的枝幹,沒有經曆過寒秋與凜冬。


    白樺的葉子。喬木中的美人,森林大火之後最先抽發新葉的樹種。


    周霆深低聲喃喃:“我的喬喬活得好好的。”


    千溪重新回到住院部的時候,恰好遇上離開的梁梓嬈,隱隱覺得這個衣著得體的女人有些麵熟。下一秒,她看見大廳裏的周霆深,終於恍然大悟,這兩姐弟長得可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然而姐姐像是時尚雜誌裏的女魔頭,弟弟卻像港劇裏的落拓青年。


    她挨過去,跟他打招呼:“表姐夫?”看他形容枯槁的模樣,把懷裏一杯熱飲分給他,“給。住院部大廳晚上還是挺冷的。我給我爸爸安排了間空病房等著,離表姐的病房很近的,什麽消息都知道得快。要不你也一起過去吧?”


    周霆深沒有接飲料,卻點頭答應和她一起去病房。


    一路上,千溪翻著手機,小聲地說:“網上表姐的受傷視頻流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救小姑娘,以表姐當時的路線和位置,根本可以脫離火場的。小姑娘的爸媽都發了感謝信,網上好多人都在祝表姐好人有好報,平安渡險。這個話題度簡直比電影發布會還高。”


    說著便到了病房。葉喬的舅舅葉知良剛打一個盹,睜眼看見兩人一起進屋,對周霆深客客氣氣道:“你也來了。”


    千溪邊把帶來的水和夜宵遞給爸爸,邊道:“人家早就來啦,輸血都是霆深哥幫的忙。”


    葉知良這才留意到他手上的止血帶,向他感謝地一笑。周霆深說不用,靜靜坐在一邊。千溪接到一條短信,找了個借口鬼鬼祟祟地出去了,隻留下兩個男人在空病房裏等消息。葉知良打開窗戶,點上一根煙。周霆深聞到煙味,竟感到愕然。


    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眉宇裏籠著夜色,染了煙草味的嗓音裏含著滄桑往事,忽然感慨:“我們葉家的女兒,命好像總是不長久。”


    即便渡過這一次意外之險,葉喬的身體依舊麵臨著重重考驗,周霆深不是不明白這一點。


    葉知良轉過頭來看他:“喬喬她媽媽去的時候,才三十多,臨終的時候叮囑我,好好照顧喬喬。我就當親生女兒一樣,照顧到今天。一晃也十年了,喬喬命大,手術很成功,這十年都沒出過什麽大事。但是我心裏,年年都在怕啊……”


    千溪從小就潑皮,雖然欠管教,好在什麽事都放在臉上,好養活。隻有葉喬,和徐臧反目之後活得像個孤兒,什麽也不跟家裏說,就連和徐臧反目的原因,至今葉家其他人也弄不清楚。葉知良花了不少心思在這個外甥女身上,有時候覺得自己更像她的父親。


    葉知良戴著戒指的手指輕輕一抖,彈去煙灰,問他:“以後這樣的情況可能多的是。想好沒有?”


    經曆無數次死亡的洗禮,恐懼死神的你,能不能接受將來故去的,也許就是至愛的人?


    周霆深來不及作答,千溪便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報告:“表姐醒了,表姐醒了!”


    葉喬在icu的時候不接受探視,周霆深隻能看著醫生護士衝進病房,再遠遠看她一眼。直到第二天轉到普通病房,他才得以陪伴在她身邊。


    葉知良一家和葉喬外婆前來探視過,便回了酒店。葉喬還很虛弱,一輪探視之後便睡了過去,中間上到公司高層下到劇組人員來了好幾撥人,鄭西朔高調光臨時甚至引發媒體跟拍熱潮,都被千溪以病人需要靜養為由,一一抵擋。


    鄭大少自認不是外人,打發走了媒體之後悄然回返,拽住千溪:“跟我總能說了吧,喬喬現在什麽情況?”


    千溪張開手臂,老鷹捉小雞一樣把人擋在病房外:“別,別進去!表姐在睡覺呢,誰也不見,你別吵著她!”


    鄭西朔計無所出,把他金貴的腦袋往她胳膊底下鑽:“我就看一眼!保證不吵醒好嗎!”


    千溪幹脆跪在地上堵門:“不行!”


    “你讓開!”


    “不讓!”


    “小姑奶奶你跟我有仇嗎……”


    “就不讓!”


    顧晉捧著一束百合走出電梯時,正撞見他們纏鬥在一塊兒。兩人見狀立刻恢複正形,鄭西朔撣撣袖口的灰,擺一張臭臉:“你來幹什麽?”


    千溪聞到一股火藥味,縮在牆角明哲保身。顧晉涵養頗佳地笑:“來看看喬喬。”說罷旁若無人地問千溪,“你姐姐是在這間病房嗎?”


    名利場淘洗過的男人一身氣度,臨危不亂不矜不喜,千溪在他的注視之下鬼使神差地點頭:“嗯……”


    鄭西朔被她氣得肺疼,見顧晉若無其事地開門,猛拍她的腦袋:“你剛剛攔我那氣勢呢!放別人就慫成這樣?你不是說你表姐靜養誰也不見?”


    腦袋瓜冷不丁挨一掌,千溪縮頭縮腦地委屈道:“他是肇事責任人啊,總要見一見的啊……”


    正此時,門從裏麵開啟。周霆深擋在門口,將正要進屋的顧晉逼了出去。


    這兩人在門口對峙,鄭西朔在牆角瞪千溪,那眼神仿佛在說:說什麽誰也不見!屋裏這個是鬼?


    周霆深反手帶上門,往千溪那側睇一眼:“先把客人送走。”


    千溪愣一秒,拽著鄭西朔就跑,鄭西朔強著不肯走,被她生拉硬拽。


    “求你了求你了!快走吧,下回再來!”


    鄭西朔見到周霆深的一瞬便什麽都明白了,嘴裏罵罵咧咧的,不情不願地被千溪半拖著走。眼看著聲音漸遠,他突然在空曠的走廊裏大吼一聲:“姓周的,有種就別讓他進去!”


    走廊裏回聲陣陣,周霆深雙手環臂,倚在門上看顧晉。


    顧晉瞧他這架勢是不會放他進去的,將花束呈遞,進退有度:“既然喬喬在休息,麻煩你幫我轉達,我改日再來看她。”


    周霆深看也沒看,接過來一甩手,柔嫩欲滴的花束砸在一排座椅上,滾落在地。


    顧晉皺眉:“你……”


    “她花粉過敏。”


    顧晉倍覺荒謬地笑:“她花粉過不過敏,我會不知道嗎?”


    周霆深凝滯的笑漸漸化作一抹冷意:“是嗎?”他突然發難,單手提著顧晉的衣領往椅子上撞,顧晉措手不及地踉蹌一步,“砰”一聲磕上不鏽鋼座椅,一米八的男人將百合花壓得稀爛。


    經過的護士“喲”了聲,直推著車挨牆躲。顧晉吃痛,長腿坐地顧不得避讓,周霆深把人輕飄飄地提起來給護士讓一條道。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孩兒剛想置喙,卻在他冷漠的眼神下把話吞了,埋頭趕忙路過。


    推車滾過地麵,軲轆聲聲作響。周霆深在一片擾人心煩的雜音裏揪住他的衣領:“你知道她花粉不過敏,知不知道她有心髒病?”


    顧晉的額頭磕出一道血跡,仰著臉說:“我會承擔事故責任,治療費用和精神賠償……”


    “砰!”


    餘下的話隨著他的人一起,被一腳踹進座椅底下,顧晉麵門著地,吃了一口花瓣上的沙土。周霆深蹲下來,屈指敲了兩下椅麵:“我問你知不知道?”


    不鏽鋼在空曠的走廊裏發出清脆的回響。


    顧晉狼狽的臉上眼眸灰寂,無力地翕動兩下唇:“知道……”


    經曆過從前的事之後,這還是周霆深第一次對人動拳頭,所有的嫉恨和想要將人拆解的衝動都在這一刻宣泄而出。周霆深眼眸深沉,衝到喉嚨口的啐罵顯得沒有意義。


    他站起來,冷冷垂眸:“葉喬以前看上你,是她瞎。”


    筆挺的背影三兩步,又回到病房。


    薄薄一扇門在顧晉麵前闔上,他忍著肋骨的鈍痛坐起來,助理恰好趕到,大驚失色:“出什麽事了,導演?喲,您這額頭,得先去樓下看看……”


    周霆深走到病床邊,門外的聲音漸漸消泯。


    病床上的人熟睡時有種無憂無慮的甜美,周霆深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睫,出神良久,最後劫後餘生般笑了笑。


    葉喬直到中午才醒轉。甫睜眼,便看見周霆深把經紀公司送來的花笨拙地插進花瓶裏。他像握匕首一樣握著花枝,惹得葉喬忍俊不禁。


    周霆深聽到輕輕的笑聲,轉身道:“醒了?”


    “嗯。”葉喬見他眼眸低垂若有所思,惑道,“怎麽這個表情?”


    周霆深神色一閃,說:“沒事。餓不餓?”


    葉喬經驗老到地說:“現在能吃東西嗎?流食那麽難吃,還不如直接輸液。”


    周霆深蹙著眉笑:“一醒過來就挑好不好吃,能有點病人的覺悟嗎?”


    “又沒多大事,我以前這裏還被剖開過呢。”葉喬伸出輸著液的手在心口比畫兩下,輕鬆自在得好像在給他講一個恐怖故事。


    周霆深把她不安分的手按下去:“有精神了?”


    “嗯……好多了。”


    周霆深順勢摸了摸她的手心,總算恢複了正常體溫,在她唇上親一口:“不錯,恢複得還挺快。”


    千溪帶著護士進來換藥,正撞見這一幕,蒙著眼睛大喊:“啊啊啊,非禮勿視!”葉喬把臉埋進潔白的枕巾裝死。她飛揚跋扈慣了,難得這麽羞憤,周霆深還火上澆油地捏了捏她泛紅的耳垂,在她耳邊輕道:“害羞啊?”招她伸出手來撓了他一爪。


    連著幾次之後,千溪已經能徹底對他們秀恩愛的行徑視而不見了,美滋滋地每天來蹭吃蹭喝。由於葉喬一開始隻能吃流食,所以周霆深每天給她煲湯喝,至於雞湯裏的雞肉蟲草枸杞、排骨湯裏的玉米排骨胡蘿卜,則全部進了千溪的碗。千溪每天上班都士氣高漲,儼然把葉喬的病房當成了單位食堂。


    她喝水不忘掘井人,每天在葉喬耳邊念叨:“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狗眼看人低,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對她曾經企圖阻止周霆深接近葉喬這件事作出洋洋灑灑的萬字檢討。


    葉喬笑她恬不知恥:“喂你兩口狗糧你就衝他搖尾巴?”


    “那可不!要不然鄭大少每天居心叵測地來一趟醫院,我怎麽可能總挑你睡覺的時間帶他進來呢!嘿嘿!”千溪驕傲地表示,“每天吃這個水準的狗糧,狗生也是很幸福的好嗎!”


    周霆深收拾完餐具進屋,聽了個尾巴:“你們在說什麽?”


    葉喬搖頭道沒什麽。千溪轉過腦袋,兩隻手做出耳朵的模樣,輕輕一扇:“汪——”


    沒過幾天,葉喬總算可以吃清淡的食物了,千溪依舊雷打不動地來分一杯羹。周霆深甚至會幫她多做一個味重的菜,結果發現葉喬經常忍不住偷吃。她是病人,作威作福起來在場沒人敢駁她,常常借機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久而久之,周霆深連千溪那份都省了。


    千溪哭喪著臉不敢多言,葉喬倒理直氣壯地鬧脾氣,躺在病床上做陰鬱狀。


    周霆深替她檢查胳膊上的傷口,說:“燒傷會留疤。現在吃了色素,到時候不後悔?”


    葉喬撲倒蔣語的時候,靠近火焰那邊的左手胳膊被灼傷,周圍的皮膚依舊紅腫,被他這麽一提醒,蔫蔫地說:“你究竟是怎麽堅持吃了這麽多年素的,每天吃綠油油的菜不會覺得腸子都青了嗎?”


    “我不覺得肉好吃。”


    葉喬好奇:“你從小就不覺得肉好吃?”


    周霆深猶豫了下,眼底閃動著未知的光澤,說了實話:“小的時候愛吃,後來就不了。”


    葉喬不明白,人對食物的偏好怎麽可能突然相差這麽大?周霆深卻急於結束這個話題,去陽台接電話。


    伍子的電話。他點上一根煙,靜靜地聽伍子抱怨:“怎麽回事啊,阮家那小姑娘說要來我店裏打工,讓我收留她。她缺錢怎麽不跟你說,跑來找我算什麽意思啊?”


    周霆深吸一口煙,問:“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兩天。我聽說嫂子出事了,一直沒敢跟你說,哦對,嫂子怎麽樣了啊?”


    “挺好的。”


    “那就好……”伍子突然想到什麽,一驚一乍地叫起來,“對了!前兩天我聽陵城的弟兄說,阮緋嫣這小姑娘好像跟一些市井流氓混得不清不楚的。你說她才那麽點年紀,缺什麽錢這麽急,敢來我這兒打工?”


    “知道了。”周霆深掛了電話,在陽台上靜靜抽完這根煙,才推門進去。


    葉喬吃了藥,已經淺淺睡過去,陽台門帶起的微風拂過,她在夢中微微扇動纖長的眼睫。周霆深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許多紛雜心緒都變得平整靜謐了。這還是他生平頭一遭覺得,從前犯下的錯,竟也會有福報。


    埋藏已久的記憶浮上心頭,猙獰的歹徒,森冷的匕首,阮姨阻攔不及的失聲尖叫……


    如果他們沒有在爭鬥中失手,也就沒有後來的事。


    阮姨雖然風燭殘年身體虧空,但如果沒有這件事,她或許還有幾年的壽命。那份器官捐贈協議書也會因此成為一張廢紙,來不及挽救眼前人的生命。


    命運待他足夠仁厚。以為是一場久陷不醒的噩夢,夢到盡頭,竟有一份遲臨的福祉。


    那雙眼睛感應到光線的變換,又迷蒙地睜開。葉喬初醒,用困倦時濃濃的鼻音道:“你打完電話了?”


    “嗯。”周霆深應一聲,格外寡言。


    他的眸光清淡,還殘存著方才看著她出神時的表情。好像回到了初見他的時候,覺得這雙俊漠的眼睛淡得出塵,看不見他心裏的恐懼,抑或悲傷,隻有穿透了生死大門的寂寞清寡。


    這個男人會給她所有的溫柔和熱情,卻不給她消解噩夢的權利。


    葉喬心上突然無比空曠,亟需擁抱來填滿。她一張手,周霆深便會意地俯身,葉喬環住他的脖子,在後頸溫熱的皮膚上蹭了兩下,附在耳邊說:“剛剛夢見你了……”


    周霆深微笑:“夢見什麽了?”


    葉喬溫聲敘說:“夢見我死了。我的靈魂飄起來,靜靜地看著你……你坐在我的病床邊,隻有一個背影,我怎麽看都看不見你的表情,就想努力睜眼。結果就醒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夢。”周霆深眉峰聚攏。


    葉喬正過臉,抵著他的鼻子,分享彼此鼻尖微涼的溫度,悄聲道:“你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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