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豔從裏麵搬出幾塊活動木板把小木棚鎖上,小木棚其實沒有小貨櫃車的車廂大,說鎖上也隻是裝裝樣子,告訴人家主人不在而已。兩個人並排著從市場後門走出了市場,在穗園花園小區門口的那間王豔每天晚上都要過來看電視的士多店,兩個人找了一張台坐了下來。


    王豔要了兩瓶啤酒和一些小吃,兩個人是酒鄉邊出生、酒桌旁長大的,後天的熏陶給了她們那裏的人有如牛飲的海量,啤酒對王豔和於雪來說純粹如同多劑量的飲料,兩個人邊喝啤酒邊聊天邊看著貨架上的電視。由於王豔來市場租攤兒賣菜的時間有些年頭兒了,而且又每天晚上沒事就坐在這士多店看電視,所以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市場裏有一個單身挺漂亮的賣菜女人。特別是士多店老板,與王豔每天晚上閑聊彼此已經很熟了,如果哪晚王豔沒過來坐他還會覺得奇怪和失落,甚至會跑進市場去看王豔在或者不在。


    士多店的老板三十八九歲,是湖南人,叫陳五平,是一個憨厚質樸的農民。以前在山村鄉下種地,六年前兒子生下後不久,他老婆難以忍受嫁給他後的貧窮,隨村裏姐妹一起來到了廣州進廠打工。第一年每個月還有些許錢寄回家,第二年便一個人離開了和村裏姐妹所在的工廠,從此失去聯係和消息。村裏的姐妹私下說是被一個來廠裏訂貨的香港老頭兒看中了,然後跟著那老頭兒去了天河區那邊的一家公司。於是,滿心憂憤的陳五平發誓一定要找到老婆討一個說法,第三年一開始便把兩歲的兒子交給父母照看,自己棄農來到了這裏。他找完了所有本鎮在這邊打工的親戚和老鄉,走遍了他們提供的有可能在的所有地方,但偌大天河區他如同大海撈針。為了能留在這裏繼續尋找,年底時在親戚和老鄉的資助下在這裏轉租了這家士多店,一邊維持著家裏的開銷和年幼兒子的費用,一邊繼續尋覓著妻子的身影和蹤跡。他堅信妻子隻要在這裏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蹤跡,就算找到妻子後她不肯與自己回家過日子,也要找到那蛇蠍心腸的女人給自己夫妻關係一個說法,給年幼的兒子一個交代。六年過去了,妻子還是杳無音信,自己戶口簿婚姻狀態還是寫著已婚,陳五平這個種了十幾年地的淳樸老實的農民抑製著自己的情感在都市灰暗的角落裏日複一日地過著自己的下民生活。


    士多店是一排簡易的平房,這一排有十幾間門麵,除了陳五平的士多店,還有一些各種風味的小食店、美發店和桌球室。陳五平的士多店在中間,是一間不到八平方米的小屋,前麵是一個不大的貨櫃和一個貨架,後麵便放著一張鐵床和一些做飯的生活用具,門口用鐵皮搭了個小小的鐵棚,擺了三張小台,專供晚上附近的外來打工人喝喝啤酒飲料看看電視所用。前麵是一條街道馬路,馬路那邊便是穗園花園小區。


    於雪和王豔相對坐在士多店鐵棚下的一張小桌邊,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喝著啤酒,於雪眼睛時不時地看著貨櫃電視上正在重播的電視連續劇《外來妹》,她好像對劇中的趙小芸相當感興趣,感覺到自己現在走的路就是沿著她的足跡在艱難前行。王豔則時不時地盯著馬路對麵穗園花園的大門,看著那些出出進進的人。陳五平則一有空閑便走過來坐下與王豔聊上一會兒,一有人買東西便又跑了進去,於雪看得出來,他們之間已經很熟了,特別是陳五平對王豔的各種關心問話讓她覺得他們關係還不錯。於雪來廣州的第三天晚上,王豔就對於雪輕描淡寫地說了陳五平的生活不幸和人生遭遇,但於雪始終覺得他們兩個人是時間長了熟悉而已,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其他想法或者故事發生。因為就她之前對王豔的了解和王豔現在的自身條件也是絕對不可能的,王豔剛過三十,一米六五的個兒,豐腴而漂亮,特別是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走到哪裏也不會認為她是一個在市場擺攤兒賣菜的。


    王豔十七歲孑然一身來到廣州,至今已整整十二年了,來這市場租攤兒賣菜已經三年多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把一個女人最寶貴最靚麗的青春放在了這氣味難聞的菜攤兒上,把一個女人一生最雄厚最值錢的資本放在那木棚裏毫無聲響又毫無悔意地慢慢消耗——她的腦海裏有一段從未向人吐露的痛苦記憶,她的身後有一排難以回首的傷心腳印,她的內心有一種抹不去也放不下的原始而偉大的人性母愛。


    此時是晚上八點多,馬路兩邊的人明顯地多了起來,附近零散租住的外來打工的人抖下一天的塵煩開始走向街邊閑逛,住在花園小區的居民也開始陪老攜小走出來購物散步,都市裏白天穿梭忙碌的人們此時才顯出些從容和輕鬆來。


    於雪眼睛看著貨櫃上電視裏的趙小芸,心裏感覺到眼前的王豔與之前在雍那縣城時判若兩人,以前王豔隨父親來家裏吃飯時總是一臉天真燦爛的笑容,總說一些不著邊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語。幾年不見,於雪發現現在的王豔變得不苟言笑,聊天談事時要麽是很實在的話語,要麽就是一些不想說穿又富有哲理像一個經曆了很多的老者一樣,變得越來越成熟和世故。但於雪從王豔的變化裏和從她不易察覺的傷感裏,還有這麽好的自身條件卻心甘情願地守著這收入並不豐厚的菜攤兒,於雪感覺到王豔的心裏有一種不願向人吐露的痛楚。有幾次於雪詢問過王豔這些年來廣州的經曆,但王豔總是微微一笑,不屑且毫不經意地告訴於雪,說自己在廣州很多地方做了很多種工作。當問及個人問題時,王豔毫無意思,隻是告訴於雪,說這嫁人如同懷孕,除了種子和土壤外,還要考慮季節和環境,否則不是空忙一場就是胎死腹中,甚至可能遺憾終生,說女人需要男人,千萬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特別是進入城市的年輕女孩兒。讓頭腦簡單心思燦爛的於雪聽後摸不著頭腦。


    於雪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和王豔聊著,許久,發現王豔沒一點兒反應,扭頭看看王豔,隻見王豔目光呆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路對麵穗園花園小區大門,於雪隨著王豔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對夫婦拉著一個約四五歲的小孩兒有說有笑地慢慢走進花園小區的大門。許久,那三個人的身影走進大門後已經在眼前完全消失了,王豔還呆傻般地盯著小區大門裏的那頭兒。於雪叫了幾聲,王豔才從沉思中反應過來,她揉了揉眼睛,端起了小桌上的啤酒杯。


    “怎麽了?你認識他們?”於雪問。


    王豔搖擺頭,露出一絲淺笑,說:“沒事,不認識。”


    於雪明明從王豔剛才專注的神態中感覺到那三個人與她有某種關聯,也察覺到了王豔感情流露的神態變化和對自己失態後的極力掩飾,但王豔不說,於雪也就不好再問了。


    於雪記得自己和王豔坐在這士多店門口時,剛才的場景王豔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她越來越感覺到王豔的身上有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的謎團,越來越感覺到王豔的內心有一個她自己也很難解開的死結。


    作為曾經的朋友和真正的老鄉,年齡也隻相差五歲,兩個人在兩個多月的每天相見閑聊中,王豔從沒有向於雪吐露過自己所經曆過的情感,也從沒有向於雪詳細地講解和介紹自己曾經工作過的各種經曆。兩個人聊的都是雍那縣城那些曾經的人和事還有廣州的快速變化,其他則是單身女人在繁華的都市裏保持尊嚴地生存奮鬥的種種艱辛。王豔把於雪當作表妹向詢問的熟人介紹,她的內心也把於雪當作同在他鄉的表妹,力所能及地幫助和開導。


    士多店老板陳五平忙了會兒後剛在王豔兩人的小桌邊坐下,他六歲的兒子從士多店後麵穿著褲衩子跑了出來,他害怕地告訴陳五平說床邊有一隻很大的老鼠。


    陳五平是回家陪父母過完年把兒子帶來廣州的,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了,他不想再給年邁的父母增加負擔,也不想兒子孤身一人在鄉下學校受同學欺淩。於是把兒子送到了離這裏十多公裏的一家私立小學,學校的校車早接晚送倒也方便,雖然費用貴些,但陳五平覺得自己節省點辛苦點也值得。


    看著小孩子的狼狽樣子,於雪一陣發笑,陳五平則尷尬地拉著兒子走進了士多店,王豔看著這個從沒叫過媽的鄉下小孩兒心裏無比酸楚,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反應。


    看著陳五平走進了士多店,王豔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過了,她告訴於雪說:“九點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三


    於雪從市場回到自己租住的單人宿舍已經十點了,已經九月了不知為什麽天還那麽熱,她換了短衣短褲拿出水桶去到走廊共用的狹小衝涼房又舒服地衝了一次,然後關了燈躺在那一轉身就吱吱響的鐵床上。


    躺下後的於雪卻沒有絲毫睡意,任憑床邊那台小風扇憋著勁地悶轉著。她不知道自己前麵的路會怎麽樣走,對自己的前途看不到一點兒希望。她想起自己十八歲進入部隊到現在,六年時間就這樣一眨眼過去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如果再做一場這樣的夢,女人一生最美麗燦爛的一頁將從此翻過。每當想起這些,於雪便感到恐懼和害怕。


    這時,隔壁租住房準時地傳來了女人盡量抑製的呻吟和男人急促的喘氣聲,還有伴著那吱吱嘎嘎搖動的鐵床響聲。於雪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她趕緊從席子下拿出每天都用的棉團緊緊地塞在兩個耳朵裏。這用厚木板隔開的租賃房兩個月來讓於雪最難忍受的就是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她不知道這隔壁掃馬路的四川兩公婆怎麽會有那麽好的精神狀態,一睡下後便把那事當作必吃的午飯一樣。好在三兩天帶不同女人上來的中年男人住在對麵,要不然對一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女孩兒來說確實是無法接受的。


    於雪的腦海裏那種聲音少了很多,雖然偶爾聲音大時還是能夠聽到,但塞著棉團她覺得好多了。可是緊緊塞住的棉團又讓她覺得耳鳴和極不舒服,但於雪不理這些,她覺得不塞棉團張耳聽著等於在看他們做那事一樣難受和尷尬。耳鳴也罷,不舒服也算了,睡意來了就自然睡過去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於雪今晚怎麽也無法入睡,腦海裏總是浮現自己這些年所經曆過的一幕幕,她不停地反思自己,為什麽剛剛開始的人生之旅便遭遇到一次次的麻煩和打擊?是自己無與倫比的自身條件?是少時父母不和引發叛逆而形成了自己爭強好勝的性格?是愛慕虛榮的共性還是急功近利的方式?是不斷向前發展的時代還是越發開放的社會?


    如花似玉的容顏、婀娜高挑的身材,於雪天生便受到了上天的厚愛,後來的生活也沒有薄待她。她生在縣委大院,有一個比王豔優越很多的家庭,十八歲那年是小縣城僅有的三名女兵之一走進了軍營。部隊,是一個磨礪人鍛煉人也培養人的特殊舞台,然而,軍營磨礪了她也鍛煉了她,卻沒有培養她。就在第三年,她在與連隊副指導員羅澤剛外出的一次公幹時,她輕信了羅澤剛提她為正班長的許諾,甘心情願地獻出了女人視為神聖和生命的東西。天真的於雪把朦朧的情感和希望全部寄托在羅澤剛那張滿足後離開的嘴臉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從此失去了少女的純真和不再擁有的自豪。可是後來羅澤剛為了避開與她的嫌疑自己轉為正職後,不但與她形同陌路還把她從行政班調到了通信班。倔強的於雪選擇了用汗水忘記昨天,用成績爭取培養,她不想把軍營難得的鍛煉成為以後的一種記憶,她不想和人家一樣成為這個舞台上一個匆匆的過客。可沒想到在第四年,女兵退伍的名單上她的名字排在首位……於雪憤慨而憂傷地回到了雍那縣城。


    於雪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想隔壁倆公婆那事應該做完了,於是便從耳朵裏拿出棉團。她不明白這掃馬路快四十歲了的兩公婆白天掃了一天馬路,晚上一睡下就熱衷於做那事,而且時間還挺長,也不覺得累,明知是木板隔的房也不怕影響人家。還有對麵住的那三十多歲在針織廠做廠長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有家室的人,每次上來身後都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而且三幾次又變一個。她搞不懂,這廠長回家還有老婆,天天如此這精力也太旺盛了。這都市裏的男人白天上班後晚上回家總是一臉的疲憊不堪,總是說工作忙壓力大,莫非都是做這事累的?


    於雪睡不著,又想起了自己。


    於雪憑著部隊回家的花環和母親的活動不久便進入了縣城的新華書店,見識廣的母親認為在這多變的時代,國有的書店也算靠得住的單位之一,她覺得社會不管怎麽變革,這書到任何時候都是必不可少的。不是有個人說過,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嗎?單位是可以,可這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卻不理想,難道自己花蕾般的青春就在這滿架的圖書下度過?孤單寂寞的環境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清苦閑悶的崗位完全是四十歲以上的人幹的事,於雪苦惱憂悶。書店經理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以前在縣城一中做校長,由於與一年輕女教師有染被他老婆鬧得學校不得安寧,上頭無奈才把他調到書店當經理。經理也算個文化人,文化人一動歪念眼睛比任何人都厲害。他一下看出於雪的憂鬱所在,便經常跑來這極少有人來的圖書管理室,與於雪談人生談理想,並許諾“適當”時把於雪調到辦公室任主任,讓彷徨苦惱的於雪一下看到了希望。經理按照計劃終於在一次於雪醉酒後,以照顧下屬為名爬到了她身上,又一次聞到了野花的芬芳。可不知道為什麽,不久就被經理老婆察覺出異常,當麵指責並警告於雪還大鬧單位。臉麵和性格都難以接受的於雪一氣之下不再上班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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