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遠遠看見他的車開走,拐了一個彎從街角消失,那種從心底生出的難過和不舍,那麽清晰。


    她坐在電話旁,牆上的掛鍾剛好轉過一個圈,就拿起電話,是鍾叔接的。他笑嗬嗬地說:“他剛到家,你等等啊!”


    電話轉到他手上,成君就挺委屈地抱怨,“你怎麽那麽快就走了?”


    陸仁洲溫聲解釋,“要趕回來給今天的鴿子成績做記錄。”


    “那你明天還來嗎?”


    陸仁洲沉默片刻,最後說:“不了,需要換不同的地方訓練。”


    “那你下次來樟薌的話,記得來找我。”


    陸仁洲略微沉吟,答應她:“……好。”


    成君失望地掛斷電話,很快學校又開始上課,那之後她很久都沒再見過陸仁洲。她有也會給他和葉成程打電話,但多數時間,他們都有事情要忙。


    小孩子的記憶很奇怪,會輕易漏掉數學答案後麵的小數點,卻能記住很多她覺得有趣的畫麵;總是記不住語文課本上要求背誦的句子,而有些人隻有數麵之緣,就那樣刻進了腦海裏。


    即使她幾乎快記不清他長什麽樣了,可她仍然記得有那麽一個人,給她帶來過渴望已久的暖意。


    ~~~~~~~~~~~~~~


    再過一個學期,她就小學畢業了,還是個野丫頭。距離上一次見陸仁洲已經一年多過去了。


    又是臘月天,天寒地凍,但小孩子總有辦法想到取暖的點子。天快黑的時候,成君夥同林小光和另外兩個小夥伴,在田裏撿了好些幹稻草,堆得高高的,然後點起火來。


    火光照亮幾個小孩的臉,他們高興地圍著火堆跑,渾身暖呼呼的。成君跑累了,往田埂上一坐,大聲叫林小光,“你快回去偷幾個地瓜出來,記得要紅的啊!”


    林小光聽她這麽一說,饞蟲立馬被勾出來,屁顛屁顛地跑回家。成君在後麵喊:“跑快點啊,火小了烤不熟!”


    林小光沒帶著紅薯來,倒是林小光爸爸手持拖鞋跑出來,對著他們大喝,“兔崽子們,老子跺了一整天的草,你一會兒工夫就給我卸了!”


    三個小孩聞聲成鳥獸散,林小光爸爸打起人來,可比他媽媽下手狠多了。成君提著勁往前跑,林小光爸爸認準了她是領頭的,隻追她一個人。


    成君沒命地往前跑,壓根沒注意腳下,一不小心腳就踩空了。她尖叫不及,下一秒整個人“嘭”地一聲,就直直往地上栽,那可是上個年代最有特色的青磚路啊。


    她捂著下巴,一咕嚕爬起來,“嗷嗷”叫,腳下生風繼續逃命。


    隻是沒跑兩步,就被林小光爸爸揪住後衣領,“兔崽子,你……”


    林小光爸爸看見她衣襟上的血,一下子愣住了,成君趁機甩了他的手,繼續狼嚎地撒腿跑。林小光爸爸在後麵大聲吼著什麽,成君根本聽不見。


    她邊跑邊拿下右手,隻瞄了一眼,嚇得兩隻手又都緊緊捂上去。


    這可怎麽辦?媽媽這個時候肯定不在家,就算在家她也不敢回去了。成君疼得一邊跑一邊跺腳,腦子裏開始擔心,流了這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這生死關頭,她也不盤算著哥哥什麽時候來看她了,也不覬覦陸仁洲的鴿子了,什麽命中帶煞一生孤獨,什麽科學與迷信的真實可信度,全都拋在腦後了。


    她覺得要疼死了,可是也沒人救她啊。成君也不知道該擔心什麽了,就是越想越絕望,她真覺得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了,嗚嗚嗚……


    鄰居阿婆從田裏挖菜回來,就看見成君悲痛欲絕地蹲在路邊,手上地上都是血。她嚇得眼皮一跳,小碎步地跑過來,抓著她的手檢查,“這是怎麽了?傷到哪裏了?”


    成君抬起頭,順著阿婆的話哭訴,“這可怎麽辦啊?我這就要死了,我頭都暈了,嗷--”


    阿婆一聽更急了,“你別哭啊,我馬上叫人送你看醫生去啊。”


    阿婆叫他兒子踩著三輪車送她去找鎮裏的赤腳醫生,老醫生一見也是嚇一跳,皺著眉說:“這不行,這得縫幾針。”


    成君看見他拿出針,立刻就嚇壞了。阿婆兒子抱住成君,還用雙腿夾著她的腿,阿婆捁住她的手,赤腳醫生的老婆也過來按住她亂踢的腳。


    才縫了一針,成君就要哭斷氣了,她掙紮著,斷斷續續哽咽道:“讓,讓我,直接,死掉好了!”


    老醫生被她折騰地眼花,大冬天也出來一身汗,沉著臉警告她,“別動,越動越疼啊!”


    成君聽是聽進去了,可針帶著線穿過皮膚那種鑽心撓肺的疼,實在是太難忍。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一雙微涼的手搭在她額前,有個人彎下腰,輕聲安撫她,“再忍忍,馬上就好了!”


    這聲音?她淚眼模糊地望過去,對上一雙漆黑好看的眼,哭聲戛然而止,眼淚卻更加大顆地掉下來。陸仁洲用拇指指腹輕輕擦拭她的淚痕,一雙大手代替阿婆緊緊握住她的。


    陸仁洲是跟林愛貞一起趕來的。鴿會在樟薌舉辦一場“伯馬賽”,陸仁洲收到邀請後,發現舉辦地是離成君家不遠的一個廣場。他處理完事情,想起小丫頭前不久還打過好幾次電話,問他什麽時候來樟薌訓練鴿子。這樣想著,沒想到就看見林愛貞站在街上攔車。


    林愛貞看到他時,還愣了愣,隻是天快黑了,她攔了好幾輛車都不走了,所以最後還是坐上他的車。


    陸仁洲在門口就看見成君像一隻被人鉗製住的小龍蝦,渾身繃得直直的。她的臉色發白,額上冒著虛汗,喉嚨已經哭得沙啞。陸仁洲快步走到成君身邊,身後是林愛貞尖利刻薄地咒罵:“倒黴貨,天天給我惹禍,叫你不安份,多吃點苦頭才好……”


    成君也隻是停了那麽一瞬,反應過來後,很快又掙紮起來。陸仁洲盯著老醫生手上的動作,微微蹙眉。縫到最後,成君已經背過氣,哭都哭不出來,隔了很久才大聲地抽噎一聲。老醫生終於收起線,說了聲“好了”,成君立刻就軟了下來。


    老醫生讓人都散開,把她放平在長椅上,喂了點鹽水,好一陣她才緩過來。醒過來後,老醫生要給她消毒包紮,她說什麽也不肯了,動作間傷口又有血溢出來。


    林愛貞見狀又不耐煩地尖聲罵,“讓她鬧,別管她!這種倒黴貨,不讓她吃點苦頭她不記疼!你也不看看這裏所有人都因為你耽誤多少事?”


    陸仁洲坐到她身邊,低頭溫聲勸她,“包紮了傷口才好得快,要不你剛剛的疼就白挨了。接下來不會那麽疼了。”


    成君不說話隻是還不讓老醫生靠近,陸仁洲接過老醫生手裏的碘水親自動手。他蹲在地上,眼睛專注地盯著她的下巴,小心避過傷口傷口,輕輕地將紗布覆上去。


    她的臉小小的,下巴貼著一塊大大的白紗布,臉上還有淚痕,看起來有點滑稽。陸仁洲微微一笑,輕聲,“好了。”


    陸仁洲開車送她們回家,成君坐進車裏,才慢慢放鬆警惕,沒一會兒就在後座睡著了。林愛貞坐在她旁邊,眼看著她的腦袋晃來晃去,沒有動手扶住的*。他扶著方向盤,從後視鏡裏淡淡看了一眼,一路無話。


    下車的時候,他走到後座抱起成君。成君睡著之後就真就雷打不動,陸仁洲替她掖好被子,回身的時候見林愛貞坐在客廳沙發椅上。他走出房間帶上門,聽見林愛貞說:“今天辛苦你了!”


    “不會。”陸仁洲頓了頓說,“她的傷口有點大,明天最好能帶她去醫院打破傷風針。”


    林愛貞笑了一下,拿起包站起來,“她沒那麽金貴,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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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君是被餓醒的,醒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摸下巴,接下去擰著眉齜牙。她爬起來穿衣服,看見床頭櫃上竟然放著一碗燕麥粥,粥上麵結了一層膜,早涼了。


    粥旁邊放著一袋剛開封的燕麥片,底下壓著一張紙。天色灰蒙,她眯起眼睛看:餓的話自己衝點燕麥粥,有事打我手機。——陸仁洲


    成君摸著紙背後凹凸有力的字跡,吸著氣笑了。她“騰騰騰”地竄到電話邊,也不看時間就撥了過去。陸仁洲還在洗漱,聽見桌上的手機響,咬著牙刷走過去,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來。


    “陸哥哥,我還以為昨天是做夢呢。”成君不敢大幅度地張嘴,隻能咬著牙快速說,聲音聽起來也怪怪的,“原來真的是你!”


    陸仁洲漱了一下口,笑,“醒了?傷口疼不疼?”


    “……不能動了。”成君困難地說。


    “洗臉的時候要小心傷口,不要碰到水。”陸仁洲輕聲叮囑她,“我訂了幾天的粥,到了飯點會有人送過去,記得在家裏等。這幾天忍一忍,不要吃油膩酸的辣的東西。”


    成君吸氣,小聲嘟囔,“我覺得這幾天還是別吃東西好了。”


    “要補充足夠的營養,傷口才好得快。”陸仁洲爬上鴿舍訓練台,說,“等下,我會過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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