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床的小朋友今天手術。”護士知道聶宇晟的習慣,所以問,“聶醫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


    “好。”


    這是聶宇晟的習慣,每個病人手術前,他都要去病房跟病人聊聊,一來是緩解病人的情緒,二來是怕漏了什麽注意事項,三來也會跟病人家屬交換一下手術前的最後意見。


    二十八床的小病人是個挺乖的小姑娘,特別喜歡他,一見了他就叫:“聶叔叔!”


    “哎,蒙蒙,今天不能吃糖,所以叔叔沒給你帶來。”


    “沒糖吃沒關係。”蒙蒙裂開嘴一笑,她正換牙,所以少了一顆門牙,“媽媽說換牙不能吃太多糖。聶叔叔,媽媽說今天做手術,手術要多久啊?”


    “嗯,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等睜開眼睛,就做完了。”


    “這麽快呀?”


    “是呀。”


    “叔叔有份禮物送給你。”


    “是什麽?”


    聶宇晟伸出手來,手心裏是幾顆圓圓的黃豆。


    “是豆子哦!”蒙蒙說,“這個我知道,這個是黃豆。”


    “對,蒙蒙真厲害,認識這個是黃豆。”


    聶宇晟拿了一隻很小的一次性塑料量杯,平常都是喝藥用的。他把豆子放在裏麵,倒了一點點清水,說:“等蒙蒙做完手術,豆子就發芽了,這樣等蒙蒙醒過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白白胖胖的豆苗了。”


    “哇!它會發芽?”


    “是啊,而且發芽特別快,等你進了手術室睡一覺,再醒過來,就可以看它長出來的小豆苗。”


    蒙蒙直拍手:“聶叔叔好厲害!”


    “是豆子好厲害,別看它小,也別看它硬,可是隻要給它一點點水,它就會馬上長出豆苗。蒙蒙也要像它一樣堅強哦。”


    “好!”蒙蒙從床上爬起來,摟住聶宇晟,“聶叔叔我親親你!待會兒出來,我要看豆苗。”


    “唔,待會兒出來,聶叔叔跟你一起看,豆苗會長到多長,多高。”


    孩子軟軟的小嘴親到他的臉頰上,帶來的溫柔觸感,讓他心裏舒服很多。走出病房的時候,小護士直笑:“聶醫生你真會哄孩子。每次拿幾顆豆子,都能哄得小朋友開開心心進手術室。”


    聶宇晟的臉上並沒有笑意,隻是禮貌地點點頭。護士們都見慣了他這樣子,知道他其實是外冷心熱,不怎麽愛說話,所以笑笑也就過去了。


    聶宇晟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因為又想起了談靜。


    談靜有一次跟他說起過,小時候她媽媽經常去華僑酒店的大堂彈鋼琴,掙一些外快貼補家用。而她放學之後,就常常被獨自鎖在家裏,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家裏又沒有買電視機,所以一到天黑就快快地鑽到被子裏去,可是又睡不著。聽著隔壁電視機的聲音,那裏麵在放動畫片。所以那時候,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買一台電視機。


    當時,他聽著一陣陣心疼,問:“那你不怕嗎?”


    “怕啊。”她笑著說,“我媽媽每次臨走前,就會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裏,對我說,別怕,豆子發芽了,媽媽就回來了。等我睡醒了,天都已經亮了,豆子真的發芽了,媽媽也早就回來了,都在替我做早飯了。”


    那次他發燒了,她卻不能不離開。臨走時千般萬般地不舍,大約是自己的孩子氣打動了她,她找出平常打豆漿的黃豆,隨手就捏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裏,倒上一點點清水,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會回來了,那時候你的病也好了。”


    她等他睡著,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的時候專門去看了看。而那碟豆子,也隻是膨大了一些,並沒有發芽。他就這樣半夢半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燒已經退了,人疲倦得像是一整夜沒有睡,而碟子裏的豆子,終於長出了白胖胖的嫩芽。


    無數次,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習慣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裏,再放上一點清水,靜靜地等著它發芽。


    每次豆子都發芽了,可是談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做完手術出來,護士告訴他:“方主任問過一次,估計找您有什麽事吧,我說您還在手術室。”


    “好的,謝謝。”


    他走到方主任的辦公室去,兩個博士正圍著方主任在討論什麽,方主任抬頭看見他,說:“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


    方主任沒有問他手術結果怎麽樣,他對聶宇晟從來有這樣的信心,於是招呼他:“來,看看這個。”


    聶宇晟走過去看了看,是一份心血管造影,方主任問他:“怎麽樣?”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情況比較嚴重。一般來講,這種情況新生兒就做手術了,拖到這麽大,比較少見。”


    “有把握嗎?”


    聶宇晟有點意外,這種手術在他們心外科不算太複雜,一般的醫生都能做下來。


    “醫院通過那個項目了,cm公司補貼的那個。”


    聶宇晟愕然,方主任笑了笑,說:“你怎麽這種表情,最開始提到引進這個項目,你的態度是很積極的。”


    “不是說還要論證……”


    “論證過了。”方主任說,“上個禮拜的時候,醫院不是開會了嗎?還邀請了好幾位業內的權威。哦,你沒參加,當天你有兩台手術。”


    聶宇晟不做聲,他知道這是方主任的小技巧,把他從項目論證會議裏頭摘出來,這樣即使將來出了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嫌疑。


    “我們選中這個病人做第一例。”方主任的手指輕輕在病曆上敲了兩下,“因為這是最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我們在這方麵有大量的臨床經驗可以用,畢竟是新的項目,慎重第一。這個病人是李醫生推薦的,據說家境比較困難,應該會接受貼補方案。從現在起,這個病人交給你負責,你去聯絡一下病人家長。”方主任的眼睛已經有點老花,不做手術的時候又不戴眼鏡,所以拿起病曆,有點吃力地辨認著上麵的名字,“孫……平……唔,這孩子就是我們這個項目的第一個病人。”


    孫平?


    聶宇晟隻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他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份造影自己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場合,因為腦海裏有印象。雖然他每年看的造影何止成百上千,可是這份造影,他一定是在什麽重要的地方見過。公開培訓?不,公開培訓時一般都是複雜的案例,不會用這樣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方主任會診的時候?不,也不對……他終於想起來,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


    “我反對!”他脫口說,“這個病人不行。”


    “哦?”方主任詫異地問,“為什麽?”


    他說不出理由,因為這是談靜的兒子?不,太可笑了,全醫院都不會知道談靜是誰,他又如何向一個外人、一位師長,解釋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私人感情糾葛。


    倉促間他隻能做出回答:“手術風險比較大,病人如果是成人,在各方麵承受能力會比較好。”


    方主任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我何嚐沒有考慮過,但你有沒有想過,成人雖然在各方麵承受能力會比較好,但這個項目隻對先天性心髒病有著高額補貼,可是先天性心髒病的患者,幾乎沒有合適的成年病人。”


    因為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患者,有手術機會的早就已經做了手術,沒有手術機會的,要麽已經活不到成年,要麽根本從理論上就無法施行手術。


    “這孩子算是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一個。孩子越大,治愈的機會越少,家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會相應地更強一些。”方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你先聯絡孩子家長,看看他們願不願意接受項目資助,做這個手術。”


    “我仍舊反對選擇這個病人。”聶宇晟已經迅速地理清了思路,“第一,這個患兒年齡比較大,相對來講,病情比較嚴重,我擔心預後不佳;第二,法洛四聯症雖然是常見的先天性心髒病,但是是相對複雜的一種,項目剛剛開始,是否考慮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第三,這個患兒我見過一次,是他家長帶他來的,我想他們雖然家境不佳,但不見得願意接受這種高風險手術方案。”


    方主任笑了笑:“剛剛還在跟我說,病人年齡越大越好,現在又嫌這病人年齡太大。你的第二個理由比較有道理,但是簡單的心髒手術,費用不高,一般家庭哪怕是借兩萬塊錢,也都給孩子做了手術,補貼沒有意義。至於第三個理由,你先聯絡了患兒家長再說吧,還沒試過,怎麽就知道人家不樂意?”


    聶宇晟沒有辦法,隻能接過方主任遞過來的病曆。


    病曆上就寫著病人的聯絡方式,是個固定電話,後麵娟秀的字跡注明是家長談靜的工作單位電話。談靜,當他的目光觸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似乎身體的某個部分都在隱隱作痛。


    命運從來不吝於捉弄,總是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把早就已經緣盡的兩個人,再次拉到一起。隻不過,這次是純粹因為公事。


    他幾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自製力,去替她的兒子做這樣一台手術。


    不過,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不能不依照方主任的指示去聯絡她。如果她拒絕這份方案,就再好不過了。


    談靜離職的當天晚上,心裏還是挺難受的,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王雨玲就找到她家裏來了。談靜記得她應該是上午班,所以挺詫異地問:“你怎麽來了?你不上班嗎?”


    “我跟梁元安都不幹了!”


    談靜急了:“你們幹得好好的,為什麽不幹了?”


    “梁元安說,他不能為了他犯的錯,讓你丟飯碗。”王雨玲說,“他不幹了,我也不幹了。反正我們倆都不幹了。”


    談靜急得頓足,說:“你們這是幹什麽,你們這不是急死我嗎?”


    “你急什麽啊!”王雨玲說,“昨天你走了之後,梁元安就一直不高興,後來還拉我去喝酒,在吃宵夜的時候他就說,咱們不能這樣不講義氣,明明那蛋糕是他拿出來的,卻叫你去頂缸。你一個人還帶著平平,怎麽樣也不能沒這份工作,所以今天一早,梁元安就去找店長了,我來找你。反正我們都不幹了,索性跟店長把話說明白,這事跟你沒關係。”


    談靜說:“我就是因為不想梁元安丟飯碗,才把這事給認下來,你們現在這樣,不是前功盡棄嗎?”


    王雨玲很輕鬆地笑了笑:“什麽錢不錢的,在店裏打工,能有什麽前途啊,也掙不到幾個錢。”


    “明明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們幹嗎還這樣犯傻啊?”


    王雨玲忽然看著談靜,說:“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勸梁元安,這事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再賠上他,我們盡力再幫你找個好工作就是了。可是梁元安說,他良心過不去。他的良心都過不去,我的良心難道能過得去嗎?談靜,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你講義氣,你講義氣,我們難道不能跟你一樣講義氣?這事情跟店長講清楚,你就可以回去上班。你帶著平平不容易,還要攢錢給孩子做手術呢。孫誌軍那個人指望不上的,我們要是這次不站出來,我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談靜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那你們做這事之前,也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就不準了。”王雨玲說,“你那倔脾氣,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沒必要連你都繞進去啊,這事跟你又沒關係。”


    “梁元安想好了,打算去租店麵開個蛋糕店。他一個人哪忙得過來啊?所以我要跟他一起去開店。”王雨玲提到這件事,目光熠熠,連臉頰都紅了,“反正他到哪裏,我就到哪裏,開蛋糕店畢竟是自己的生意,總比一輩子給人打工要強。”


    談靜沒想到梁元安有這樣的打算,想到他手藝很好,自己開店倒真是條路子,比在店裏拿那一點死工資要強得多。事到如今,她攔阻也來不及了,看著王雨玲的樣子,倒是十分情願跟著梁元安去闖一闖。談靜想不出來什麽話說,隻是握著王雨玲的手,使勁地搖了一搖,表示她不管做什麽決定,自己都會支持。王雨玲懂得她的意思,粲然一笑。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本來店長就挺喜歡談靜,聽到梁元安把事情講清楚,馬上就同意談靜回去。因為店裏缺人手缺得厲害,店長還親自打了個電話,催著談靜當天就去上班。


    談靜回去正好接收銀員的下午班,王雨玲和梁元安已經辦完手續,正式離職了。因為王雨玲愛說愛笑,梁元安的人緣又好,所以店裏的同事都挺舍不得他們倆。聽說他們倆要去開店,更是起哄,要給他們送行,大家就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更有人說:“咱們順便替談靜接個風。”梁元安雖然是因為生日蛋糕的事離職,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順便給談靜接個風,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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