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理會她,護士急匆匆走開去,在模糊的光暈裏,她看見了聶宇晟,她知道自己是糊塗了,不然不會看見聶宇晟。在生死大難,最最瀕臨死神的那一刹那,她幾乎就看到了他,她想果然是快死了,有人曾經對她說過,人在臨終前看見的人,才是自己在人世間最放不下的那個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會看見媽媽,可是媽媽已經在天堂等她,她可以和媽媽團聚,所以她才會看到聶宇晟嗎?


    聶宇晟的臉龐漸漸清晰,四周的一切漸漸清晰,意識一點點恢複,她並不是躺在產房裏,雖然這裏也是醫院,但一切都清楚得並不是夢境。


    聶宇晟旁邊站著的是個女醫生,慢條斯理地說:“好了,醒過來了就好。中暑再加上低血糖,沒吃晚飯吧?今天幸好是暈在我們醫院裏,也幸好旁邊有人,你正好倒在電梯門那兒,再晚一點兒,電梯門就要夾住你脖子了,那就危險了。”


    談靜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做噩夢,而是暈在了電梯旁邊。


    女醫生問:“家裏電話多少?通知一個人來照顧一下你,剛給你輸了葡萄糖,得觀察兩小時再走。有醫保嗎?叫你家裏人來了之後去交一下費用。”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交錢。”談靜有點急切的窘迫,她的嗓子還是啞的,舌頭發苦發澀。孫誌軍還關在派出所裏,也沒有人來替她交錢。聶宇晟站在那裏,臉色冷漠。或許真的是他通知了醫生,把她送到急救室,但此刻她隻想離他越遠越好。她已經不對聶宇晟抱有任何幻想,她都沒奢望過是他把自己救起來。可能聶宇晟是被他那所謂的修養和醫生的道德給拘住了,就算是看到陌生人暈在那裏,他也不能見死不救的吧。


    “那好,我叫護士過來。”那女醫生朝聶宇晟點了點頭,“聶醫生,這人沒事了。”又告訴談靜,“這是我們醫院的聶醫生,就是他救了你,你好好謝謝人家吧。”


    “謝謝。”她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聶宇晟根本都沒有看她,神色仍舊冷淡,也並沒有搭理她,隻是對那位女醫生說:“我上去手術室。”


    談靜身上隻帶了兩百多塊錢,護士拿了醫藥費的劃價單來給她,除了吊葡萄糖,還另外做了常規的血檢等等,一共要三百多塊錢。店裏雖然替員工都辦了基本醫療,可是她也沒把醫保卡帶在身上。談靜沒有辦法,找旁邊的病人借了手機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的手機竟然關機。她失魂落魄地想了又想,竟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借錢給自己。


    藥水已經吊完了,護士來拔針,催著她去付款,她咬了咬牙,終於問:“請問,聶醫生的電話是多少?”


    護士知道她是被聶醫生送到急診來的,當時聶宇晟抱著她衝進急診室,整個臉都是煞白煞白的,倒把急救中心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這病人是聶宇晟的親戚甚至女朋友。負責急救的霍醫生量血壓心跳的時候,聶宇晟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裏,兩隻手都攥成了拳頭。急救中心的值班副主任看到這情形,還親自過來詢問情況。護士們心裏都犯嘀咕,心想一向穩重的聶醫生果然是關心則亂,莫非這女病人真是他的女朋友?可是看著實在不像啊。護士們對這位陌生女病人自然充滿了好奇心,誰知道檢查完並無大礙,往病曆上填名字的時候,聶宇晟竟然說不認識,看她倒在電梯旁所以救回來。不認識所以不知道名字,既往病史不明,年齡不詳。


    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偌大的醫院,經常有病人暈倒在大門口甚至走廊裏頭,對他們急救中心而言,委實見怪不怪。聶醫生說不認識的時候口氣冷淡一如往常,霍醫生看了看病人的穿著打扮,心想這跟家境優越的聶醫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說不認識,自然是真的不認識。


    護士聽到談靜問聶醫生電話,於是撇了撇嘴,說:“不用了,聶醫生做手術去了,今天他有急診手術。算你運氣好,正好遇見聶醫生搭電梯去急診手術室。你剛才不是已經當麵道謝了嗎,還找他幹嗎?”


    談靜沒有辦法,隻好訥訥地說:“我……我……沒帶夠錢。”


    護士說:“那打電話叫你家裏人送來呀!”


    “家裏沒有人。”


    “那就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護士目光嚴厲起來,“一共才三百多塊錢,你就沒有?”


    談靜把一句話咽下去,低聲說:“我隻帶了兩百多……”


    護士似乎見慣了這種情形,說:“那可不行,找個人給你送錢來吧。”


    談靜垂著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能把您的電話借我用一下嗎?”


    護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機給她,嘀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有手機。”旁邊有人叫護士拔針,護士就走過去替人拔針了。


    談靜已經顧不上護士的冷嘲熱諷,等護士一走開,她就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撥著號碼,還是136的號段,很早很早之前,聶宇晟是用這個號碼。後來他出國去了,這個號早就已經停掉了吧。


    她其實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在癡心妄想罷了。


    電話裏傳來有規律的嘟音,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麽,或許會聽到“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可是仿佛隻是一秒鍾,也仿佛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通過電話清晰明朗地傳入耳中。


    他接電話總是習慣性地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聶宇晟。”


    她忽然哽咽,說不出任何話來。一個早就應該廢棄的號碼,一個她早就應該忘記的電話,隔了七年,就像隔著整整一個時空,穿越往事的千山萬水,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


    她把所有的偽裝都遺忘殆盡,哪怕明明知道他保留這個號碼,必定不是為了她。彼此的愛意早就被仇恨侵蝕得千瘡百孔,隻是在這樣難堪這樣窘迫這樣無助的夜晚,她竟然還奢望想起逝去的好年華。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被她自己,一點點撕成碎片。


    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聽上去更柔和婉轉一些,這句話再難開口,她也決定說了。


    還有什麽可留戀,還有什麽可眷戀,不過是再踏上一腳,再捅上一刀。


    她問:“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換作七年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對聶宇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七年後,死已經無所謂了,隻是活著的種種艱辛苦楚,早就逼得她不得不放棄自尊。自尊是什麽?能當飯吃嗎?能看病嗎?能讓平平上幼兒園嗎?


    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可以流利地,清楚地,幾乎是無恥甚至無畏地,對著聶宇晟說出這麽一句話。


    她幾乎已經想到,他會毫不猶豫掛斷她的電話。


    果然,幾乎是下一秒,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她再次打過去,嘟音響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抖,就像管不住自己一樣。她倒寧可他關機,可是他並沒有,大約半分鍾之後,他還是接了。


    她不待他說話,就搶著說:“你寫給我的信還有照片,我想你願意拿回去。”


    他在電話裏頭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問:“你要多少錢?”


    “五萬。”她說,“我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你,而且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係。”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你以為你值五萬?談靜,你真的看得起你自己。”


    “不是我值五萬,是聶宇晟的過去值五萬。”她反倒鎮定下來,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你一定不想再與我有任何關係,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還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你為什麽不幹脆找我要十萬塊錢!正好給你兒子動手術!”他聲音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憎惡和戾氣,“還是你覺得聶宇晟的過去,根本就不值十萬?!”


    “你願意給十萬就給十萬吧。”她索性豁出去了,“我沒錢付急救費用,你下來替我付款。”


    “好,你等著。”


    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抬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手機撞在牆上,“啪”一聲又掉落在地上,零件碎了一地。他心中隻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反複炙烤,將他整個人都烤得血脈噴張。


    他從急救中心出來,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這樣子沒辦法上手術台,所以打電話請值班的同事過來做這台手術。他自己返回住院部去替同事值夜班。談靜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一切,尤其當他看著她倒向電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很多次他都反複對自己說,年少時候的迷戀是幼稚天真,而且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於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對於一段不得善終的初戀,就此忘了吧。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光,逼著自己去慢慢適應,適應沒有談靜的生活。他一度都以為成功了。可是當談靜倒下去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的掙紮,自己的一切仍舊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中,喜怒哀樂,所有的所有,仍舊係於她。他把她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隻是她不再是他的談靜,她臉色蒼白得異常,眼角有隱隱的淚痕,她竟然哭過。在那一刹那,他慌亂無助就像是七年之前,他沒有辦法想像她離開自己,不管這種離開,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一度恨她入骨,甚至恨到覺得她死了才好。但當她在他麵前倒下去的時候,他卻驚慌萬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應該怎麽樣獨自活著。從前的那些恨,也不過是因為知道她仍舊在這個世間,哪怕隔著千裏萬裏的遙遠距離,哪怕她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她畢竟跟自己在同一個時空,哪怕她早就成為一個陌生人。可是她仍舊在這個世間,他所有的恨到了最後,終於絕望般明白,原來他隻是恨,她再不可能在自己身邊。


    談靜,談靜。


    他把她抱起來,拍著她的臉,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甚至想要俯身低頭,吻一吻她。她就像是傳說中的睡美人,如果他吻一吻,她會不會就此醒過來?他心亂得像走失的孩子,隻是捧著這世上最珍視的寶,手足無措。如果她醒不過來怎麽辦?


    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卻她之後,相思成了一種毒,慢慢地蝕入五髒六腑,七年苦苦壓抑,卻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樣一刹那,他隻希望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她慢慢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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