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梓岑聽梁延川說過,祁微是他當時在法學院時的師妹,似比白梓岑還小一屆。


    祁微說完,也不給梁延川回應的機會,直接躥到了白梓岑的旁邊,用手臂拱了拱她的肩:“話說,這位是嫂子吧……”


    白梓岑也不知是為什麽,聽祁微叫她嫂子,頓時覺得耳朵發燙,連臉頰都染得通紅。


    梁延川見狀,充斥著保護欲地走了過來,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將白梓岑攬進了懷裏。這下子,倒是無聲地坐實了白梓岑的名分。梁延川眼色溫柔,低頭看著她:“祁微,你嫂子臉皮薄,開不起玩笑,別鬧她。”


    “哎喲喲,師哥這是舍不得了。我認識了你那麽多年,這可是頭一回啊。看起來,果然是嫂子的魅力不可小覷!”末了,她還不忘崇敬地看了白梓岑一眼,大方地介紹自己:“嫂子你好,我是遠江市檢察院的實習檢察官,同時也是梁檢的助理,祁微。”


    白梓岑不落痕跡地從梁延川的懷裏躲了出來,向祁微伸出手:“你好,我之前好像跟你說過話。”


    “真的假的?”祁微一下子摸不著頭腦了。


    “是在電話裏。”白梓岑提醒道。


    祁微一下子茅塞頓開,她長籲短歎了一陣,才說道:“原來之前打電話給師哥的那個人是嫂子你啊,我還納悶呢,師哥那麽吝嗇交往的人,居然會給一個女性朋友他的私人電話。不過既然是嫂子你,那也無可厚非了。”


    祁微一口一個嫂子,弄得白梓岑有些不好意思。梁延川大約是看出了白梓岑的羞赧,不落痕跡地岔開了話題。


    “祁微,你今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哦,新郎是我遠房親戚家的兒子,我跟我爸媽趁著休假,過來幫忙而已,沒想到就碰上了你們。對了,你們怎麽也在這兒?”


    梁延川回答道:“新娘是我太太以前的同事,來參加婚禮的。”


    “嘖嘖嘖,你太太……”祁微忍不住覷了梁延川一眼:“師哥,我以前可是沒看出來,你這肉麻勁可真是……等我回了檢察院,一定要貼個大字報,告訴所有人你令人發指的虐單身狗行為。”


    祁微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忙不迭地應了一聲,回過頭來急急忙忙地跟梁延川和白梓岑解釋:“師哥,嫂子,我媽叫我去幫忙,我先走一步了,待會兒再找你們……”


    “去吧。”


    梁延川和白梓岑目送著她離開,繼續往人群裏走。


    “祁微……她看起來挺可愛的。”白梓岑說。


    梁延川笑了笑:“嗯,像個小孩子一樣,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不及你以前的萬分之一。我剛認識你的那陣子,做夢都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


    聞言,白梓岑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剛祁微說你肉麻,我還不信,現在想想,還是她比我更了解你一點。”


    “是嗎?”


    “肯定是。”


    梁延川擁著白梓岑的手臂緊了緊,英俊淡漠的眉梢,也忍不住微微上揚。眉眼裏都像是帶了光,好看得像是四月裏的暖陽,一下子就足以將人拉回春日裏。


    小鎮上的人很是熱情,聽說白梓岑和梁延川是從遠江市來的,便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拉著他們倆攀談了起來。其中,以梁延川鄰座的老先生最為熱切,愣是拉著梁延川說個沒完,從天文說到地理,最後又落在了自己的幾個兒子身上。


    白梓岑聽得有些無趣,但梁延川卻依舊保持著清醒且恭敬的姿態,安靜地聆聽著老先生的故事。


    下雨天,潮氣氤氳,偏生這裏還是靠山的小鎮,泥土的濕氣從土地裏泛出來,蒸得人有些心煩意亂。白梓岑得了空,就跟梁延川說了聲,獨自從酒席上走了出去,打算出去吹吹風。


    新郎家的外院是一條不大的小河,水流急速且狹長。白梓岑十歲之後生活在缺水的大山裏,十六歲之後又回到了工業化的城市遠江市,當然是沒有見過那麽幹淨的小河的,一下子竟是看得有些出神。


    身後,突然有一雙輕柔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去,才發現那人已經從背後一躍過來,與她並肩。


    “嫂子。”祁微一邊放下卷起的袖管,一邊憨笑著朝白梓岑打招呼。


    白梓岑也不見外,望著她卷袖管的手勢,淡淡地回以一笑:“剛忙完嗎?”


    “嗯。”祁微點點頭,“這鄉下不比我們市裏,市裏人結婚都是在酒店擺一桌酒席。這裏的人都習慣在自家擺酒席,找幾個親戚朋友來當幫手,一是省點錢,二也是圖個親戚朋友間的熱鬧。”


    “這樣也挺好的。我記得以前我小時候住在大山裏的時候,也見過村裏人這樣擺酒席。”


    聽見白梓岑這樣說,祁微的眸子忽然亮了亮,撓著後腦勺,笑眯眯地說:“嫂子,其實我剛才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很麵熟。後來仔細想了想,才發覺原來我們並不隻是在電話裏聊過,原來我很早之前就見過你。”


    “是嗎?”


    “是在協和醫院的病房裏。”祁微頓了頓,莞爾一笑,又繼續補充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嫂子你似乎還有個植物人哥哥,之前還經常去照顧他,對嗎?”


    白梓岑轉過臉,對祁微淺淺笑道:“嗯,沒錯。”


    她也沒想著瞞著。即便是她過往的遭遇,都像是一個個難以磨滅的案底,足以讓所有人看輕,但是,從她打算和梁延川過一輩子開始,她就決定重新正視自己,不再做以前那個唯唯諾諾遮遮掩掩的白梓岑。


    “嫂子,你是叫白梓岑吧。”明明是一句疑問句,卻被祁微硬生生地說出了肯定句的語氣。


    白梓岑也不慌,隻是睜大了眼好奇地問她:“你怎麽知道的?”


    聞言,祁微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語氣帶著些恍然大悟的覺醒:“一猜就猜出來了。怪不得我說師哥當時在醫院見了你,一瞬間就變了臉,一點都不像是平日裏那個客觀公正的梁檢,反倒像是個……”


    “像什麽?”


    “像是個賭氣的小男人。”


    聽到祁微的形容,白梓岑的眼前像是忽然折騰出了一幅畫來,一個沒忍住,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祁微也在旁邊一同笑:“現在才終於知道,原來你們倆是舊識。”


    白梓岑對著麵前湍急的小河,長長地歎了一聲:“他呀,就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對了,嫂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怎麽知道你叫白梓岑的嗎?我來跟你說啊……”


    “你說。”白梓岑倒是一下子來了興致,像是聽茶座會一樣,盼著祁微說下去。


    祁微也很是識相,擺開了陣仗,大有要跟白梓岑講三天三夜的意思:“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師哥跟我說,讓我幫他調查一樁涉及他父親的十幾年前女童綁架案的資料,還說一定要找出證據,以證明他父親的清白。後來,有一天,我跟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當年的證人,能夠拿到證據了,他隔天卻跟我說不用再找了。我前幾天還覺得奇怪,今天見了你,倒也不奇怪了。”


    “為什麽?”


    “當年那個案子裏的受害女童叫白梓岑,她父母因車禍去世,她的兄長也因為車禍變成植物人。如果我沒猜錯那個人應該是你吧?”


    這是白梓岑第一次聽旁人說起自己的故事,也不知怎麽的,大概是因為知道了其中的內情真相。所以此刻再聽這件事,反倒是多了些了然的情緒。她的恨像是一場笑話,曾經的報複,也像是一個可悲的戲劇。


    她笑了笑,說:“嗯,確實是我。我當年為了那件事情,跟他鬧了好些事情。”


    白梓岑說得輕描淡寫,個中滋味,也就她一人懂。


    小雨又重新開始下起來,細細密密地落在祁微的臉頰,她豪放地揩了一把,繼續說道:“嫂子,我認識他那麽久,也沒發現他在意過別人的感受。”祁微轉過臉,幽幽地看了白梓岑一眼,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除了你。


    “當時,他千叮嚀萬囑咐,說是那樁案子至關重要,讓我一定要找到證據。他還說,有個人如果這輩子都不搞清楚這件事,她大概會一輩子活在痛苦了。他說他不想讓她痛苦,所以一定要找到證據。那是我認識他那麽多年,第一次看見我裁決果斷的師哥,變得優柔寡斷。現在想起來,他大概還是因為你。”祁微語氣微頓,綿長地歎了一口氣,“再到後來的大學生侵占案,我也是第一次聽他說,他是因為別人的看法,而改變他既定的結論。你要知道,像師哥那種人,是做了決定絕對不會反悔的。可是為了你,他還是反悔了。不過我卻覺得,那樣也是好事,至少不那麽冷冰冰,有點人情味了。雖然當年教授教導我們,檢察官不能喜怒形於色,但是教授也說過,適當的寬容和仁慈,往往能改變很多嫌犯的人生。以前我總覺得,師哥在後麵那一點上做得極差,現在多了個你,倒是讓他一下子改變了。”


    河水簌簌地衝擊著河岸,擾得白梓岑心神恍惚,她無奈道:“他這人就是這樣,總喜歡在背地裏做事情,卻總不讓人知道。”


    “嫂子,你可別說,師哥是真的在乎你。”祁微伸著手,指著不遠處那輛純黑色的路虎,笑道,“你看見他車上花裏胡哨掛的那些喜慶對聯了沒有?他平時最討厭別人碰他的車了,現在,別人弄成這樣,他也沒發一句火,估計也是為了讓你高興。所以,這樣看來,師哥他有多喜歡你,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祁微話音剛落,遠遠地,白梓岑就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在向她們靠近。


    白梓岑沒再回應祁微,隻是慢悠悠地轉過身,看向他。青色的天空雨絲正密,稀稀落落地綴在來人的發頂上,落入他濃密的黑發中,又瞬間消失了蹤跡。望向那個煙雨朦朧中向她走來的男人,白梓岑頓時紅了眼眶,那一瞬間,就好像全世界就隻剩下他一樣。


    她忽然有些慶幸,匆匆五載過去,無論她走得多遠,一回頭,仍能看見梁延川在原地等她,偶爾還牽著他們的女兒梁語陶。


    在久江市的一天過得極快,臨近晚上七點,白梓岑和梁延川才好不容易告別了所有人驅車回家。


    白日裏陪著林敏東奔西跑,到了晚上,白梓岑有些疲累,可偏生合眼在車上坐了很久,卻翻來覆去也沒睡著。高速公路上沒有路燈,隻餘下明晃晃的車燈,將道路照得一片清明。


    “怎麽了?睡不著?”梁延川偏過臉,笑眼蒙矓地看著她。


    白梓岑唇角微揚,朝他莞爾:“嗯,明明今天陪著林敏到處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可偏偏到了車上,就怎麽也睡不著了。”


    她側了個身,才發覺口袋裏像是有什麽硬物硌著她了,紮得她有些疼。她恍恍惚惚地掏了掏,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團紅紙,已經完全褪色了,連手上也沾了一片的紅。一團紅色裏,藏著一枚一元硬幣,銀晃晃地在暗夜裏發著光。


    她咯咯地笑出了聲:“哎呀,紅包都爛了,待會兒回家沒辦法給陶陶墊在枕頭下麵了。”


    “沒事,我這兒還有一個。”梁延川騰出手,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遞給白梓岑。


    白梓岑拿起來,憑著微弱的燈光,打量著紅包的厚度:“你什麽時候拿到的?還是這麽大一個。”


    “當時林敏和新郎跑過來敬酒,你抱著她哭成淚人的時候,她偷偷塞給我的。她說,權當是給陶陶以前滿月酒的賀禮。她怕給你你不願意要,就轉頭給了我。”


    白梓岑聽完,鼻腔忽地有些發酸。她吸了吸鼻子,才緩緩地說:“她這個人就是這樣,以前我哥病發缺錢,她也總喜歡偷偷摸摸地接濟我。明明自己家裏的條件也差得不行,卻還是要省吃儉用地湊出一點給我。現在看著她嫁人了,我突然就覺得很難過。”


    “她總要嫁人的,而你不也嫁給我了嗎?”他慢條斯理地笑。


    “也是。”白梓岑慷慨大方地笑了笑,說,“隻不過看著他們的結婚儀式,林敏的爸媽把林敏交到趙昌手上的時候,就莫名地想哭。大概是因為已經做了父母了,所以能體會到他爸媽的心思。我想,他們一定很舍不得她嫁人,畢竟要是換成嫁人的是陶陶,我也一定舍不得。”


    聽完,梁延川驀地笑出了聲來,他溫潤的聲線,像是一雙無形的手,在撫摸著白梓岑鬱結的心髒。


    他說:“你不還有我嗎?”


    “也對。”


    白梓岑清甜地笑了笑,隨手打開車裏的電台,聽枯燥的無線電流幻化成喇叭裏的震顫,傳送到空氣裏。大約是晚間時段,電台節目不是些怪力亂神的恐怖節目,就是無聊的情感話題。終於調到一個音樂類節目,白梓岑才幽幽地放開了調頻的手。


    電台裏溫柔的女聲,流淌在車廂封閉的空間裏,娓娓道來的音調,像是在訴說著一個漫長的故事。


    “人潮中,怕失散所以輕輕拉你的手,一刻不放鬆,不放鬆。


    忍不住想要愛你的衝動,不確定你屬於我會不會有點寂寞。


    你給的幸福在我心中,自由走動,撫平我每一個傷口。”


    白梓岑依稀記得,這首歌似乎叫作《衝動》。


    女聲低緩流動,與此同時,也有一雙手溫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他掌心的溫度,帶著經年依舊的熟悉餘溫,透過皮膚的接觸,直抵她心髒最柔軟的一處。之後,那裏瞬間崩塌。


    他說:“小岑,等回了遠江市,我們補辦婚禮吧。”


    “好。”


    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像是此生都不會鬆開。


    “到時候我們把林敏他們夫婦都叫上,還有曾兆、祁微、許阿姨、徐警官……”


    “好。”


    “你不是很喜歡曾兆家的兒子曾亦舟嗎?到時候就讓他和陶陶跟在你後麵扯婚紗。”


    “好。”


    白梓岑也不知道怎麽的,明明他是在很認真地跟她商量婚禮的布置,她卻不自覺地心猿意馬,眼淚流了滿臉。


    在這一生最好的時節,白梓岑遇到了梁延川。


    這一生最困頓的時節,她與他分開。


    幸運的是,未來無數個春回往複、夏秋更迭,還會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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