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川抱住白梓岑的那隻手猛地一抖,片刻之後,才恢複了平靜,他溫和地安慰著她:“沒關係的,現在醫學這麽發達,總有辦法讓你哥記起來的。一年不行,我們就用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總有辦法的。”


    “可是,他都忘記我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從病床那端就驀地傳來一陣嗚咽聲,如同是嗷嗷待哺的鳥兒發出的輕啼,一聲聲地傳進白梓岑的耳朵裏。


    白梓岑的表情忽地頓住,而後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這才終於確定聲音的來源竟是病床上的白梓彥。


    她慌張地躥了過去,一股腦地坐在他的病床前,探出耳朵,湊近他的唇邊。


    “哥,是你在說話嗎?”


    果不其然,半秒後,病床上的白梓彥再一次張開了唇,用細不可聞的嗓音緩慢發聲。


    白梓岑附在他的嘴唇邊聽了很久,才終於聽懂,他艱難開口吐出的那個單音節,竟然是一個“岑”字。


    他還記得她。


    那一刹那,白梓岑喜極而泣。


    醫生給白梓彥做了最為縝密的身體檢查,然而情況卻不如所有人預想的那麽好。


    當年的那場車禍實在嚴重,白梓岑的父母當場斃命,而坐在後座上的白梓彥雖是逃過一劫,但卻也因此變成了植物人。


    現如今,他昏迷十幾年能夠醒來已經是個醫學上的奇跡了。而由於車禍嚴重傷及腦部,腦幹受到損傷,雖然白梓彥幸運能夠醒來,但並不代表著這些症狀能伴隨著他的蘇醒一同治愈。


    那些嚴重損傷的腦部器官,以及車禍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依舊隨時有可能要了白梓彥的命。


    醫生的話已經極盡委婉了,實則,白梓彥的症狀,更適合用一個蒼白的成語來表述——回光返照。


    當醫生將這些話告訴白梓岑的時候,她意外地沒有痛哭失聲,隻是呆愣愣地看了旁邊的梁延川一眼,又轉過臉來問醫生:“那我哥……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搖搖頭:“病人昏迷十幾年仍舊能夠醒來已經是個奇跡,至於未來的話,多則數年,少則一個星期。”


    “那病發的時候會疼嗎?”她又問了一句。


    “會。”


    “我知道了。”


    她幹淨利落地笑了笑,就好像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一樣。


    一周後的周末,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臨近冬日,天氣也著了幾分寒意,相比之下,就顯得陽光格外奢侈。


    白梓岑推著輪椅上的白梓彥,慢悠悠地散步在草坪上,享受著難得的陽光。


    由於部分肌肉萎縮,白梓彥已經無法站起來了,甚至連飲食起居都要靠白梓岑照料。再加上十幾年沒有開口說話,白梓彥的語言功能,也一同退化到了三歲的程度。


    不遠處的草坪上,有一對父女正在打排球,一大一小的身影交疊在光線中,莫名好看。見白梓岑推著白梓彥過來了,那對父女才停下了動作,不約而同地朝白梓岑的方向看。


    白梓岑眼角微微上翹,向他們粲然一笑。


    陽光細細密密地打在父女倆的臉上,一麵朝陽,一麵背陰,溫暖得不可方物。左側拿著排球的是白梓岑的女兒梁語陶,而站在她旁邊的,則是她的丈夫梁延川。


    父女倆與白梓岑相視一笑之後,又重新打起了排球。


    白梓岑也不過去打擾他們,她隻是不緊不慢地將白梓彥的輪椅停下。而後,繞到白梓彥的身旁,指著父女倆活躍的身影,問他:“哥,你還記得他們倆嗎?”


    “陶……”白梓彥渾濁地吐了一個字,暗示著陶陶的名字。


    麵部肌肉失去功能,白梓岑剛說完話,口水便立刻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去。白梓岑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溫柔且冷靜地替他揩去。


    她朝他笑:“那旁邊那個人你還記得他嗎?我前幾天跟你說起的。”


    白梓彥咿咿呀呀了好久,才吐出了個“梁”字。


    白梓岑嘴角上揚,眼神柔和地與他對視,淡淡地笑著:“哥,我前幾天是不是跟你說過,梁延川是我的丈夫,陶陶是我的女兒?”


    白梓彥點點頭,動作僵硬。


    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將白梓彥的短發吹得有些淩亂。白梓岑伸手替他理了理,待理完之後,又重新朝他笑笑,隻是這一次,眼神篤定了許多。


    “哥,其實我一直有事瞞著你,梁延川……他不僅僅是我的丈夫那麽簡單。”


    白梓岑知道,有些事情瞞著,或許瞞到白梓彥老死,他都不會知道。可是,白梓岑不願意欺騙他,那樣的欺騙,無異於是虛構了一個世界給白梓彥,那裏麵都是謊言。


    白梓岑在白梓彥的輪椅前蹲下,溫和地握住了他的五指,像是在懺悔。


    “你還記得,當年那個害得我們一家不能團聚的梁振升嗎?”


    醫生說過,雖然白梓彥昏迷了十幾年,但記憶仍是未有受損的。關於過去的事,隻需要稍加提點,他應該是記得的。


    “梁延川他姓梁,梁振升的那個梁。他是梁振升的兒子,而我嫁給了梁振升的兒子,陶陶也是梁振升的孫女。”白梓岑低垂下眼瞼,不敢再去看白梓彥瘦削的臉頰。因為多看一遍白梓彥虛弱的身體,都會讓白梓岑覺得,她像是家庭的背叛者。


    她說:“哥,我知道我錯了,你罵我吧,打我也好……”


    白梓岑拎起白梓彥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臉上掄。然而,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已經有一雙手輕緩地落在了她的頭頂。


    多年臥病在床,讓白梓彥的動作有些明顯的僵硬。他像是個機器人似的,動作遲緩,明明使不上力氣,卻還是不甘心地來回摩挲著白梓岑的發絲,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白梓岑仰起臉,隱約能看見白梓彥臉上裹挾著溫柔的笑意,如同兒時一樣。


    白梓彥張著嘴,兩片唇瓣上下開合,每字一頓,最後終於吐了幾個詞出來:“當年、不是、梁振升。”


    白梓岑皺著眉頭,一下子愣在了當場。


    白梓彥知道白梓岑聽不懂他的意思,又重新張開了唇,吃力地往外吐字。他說得很是艱難,但在不懈的堅持之下,終於成了一句完整的話:“爸媽……和梁振升……和解,車禍……也不是他。”


    末了,他還不忘艱難地朝白梓岑笑,臉部萎縮的肌肉倔強地擰成一團。


    “不怪……小岑。”


    那日,白梓岑雖是聽梁延川解釋說,當年的事情非梁振升所為,但她仍是將信將疑的。畢竟,她和梁延川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擅長將所有的重擔往自己身上扛,不惜隱瞞,不惜欺騙,隻為了讓對方過得輕鬆些。


    以前,白梓岑瞞著梁延川她坐過牢是為了讓他不那麽悔恨,瞞著梁延川產後抑鬱是為了讓他不那麽心疼。所以,當梁延川說出當年的事情並非梁振升所為的時候,她也隻一笑置之,並未當回事。


    現如今,白梓彥將這些話說出口,不禁令白梓岑有些動搖。


    “所以,當年的事情和梁振升無關,是我恨錯了人嗎?”


    白梓彥微笑著點頭。


    得到白梓彥的回應,白梓岑驀地笑出了聲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驚訝:“我一直以為我糊塗,沒想到我竟然糊塗到,恨錯了半輩子人。”


    “小岑……受苦……”白梓彥斷斷續續地說。


    白梓岑不說話,隻是從他的身旁站起來,朝著不遠處正在打排球的父女倆的身影,眼神柔和。她說:“哥,我突然好感謝他,感謝他事到如今都從沒有放開過我。我還很感謝他,把陶陶照顧得這麽好。”


    她慢慢推動輪椅,將白梓彥往草坪的方向推,一邊推,她一邊說:“哥,等你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我跟延川就帶你出院吧。延川已經物色好了新房子,等過些日子你出院了,我們就回家一起住。”


    白梓彥咯咯地笑,說了聲“好”。


    聽著他混沌的聲線,白梓岑不由得落下淚來。她有著暢想好的未來,那裏有梁延川,有梁語陶,還有她的哥哥白梓彥。隻是,白梓彥能不能撐到那時候,白梓岑也不知道。


    她總覺得,白梓彥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就很是心安。就像是小時候,每每有人欺負她,白梓彥都會毫無顧忌地保護她。隻是現在角色變換了,換她保護白梓彥了。


    白梓岑不敢說生死,也不敢說以後。對於白梓彥,她隻敢說當下。


    一隻圓滾滾的排球忽地從翠綠色的草地上躥了出來,直直地滾到白梓彥的腳邊。大腦的條件反射,讓白梓彥忍不住地想伸出手去撿。然而,他將身體來回搖晃了很久,脊椎骨也沒有絲毫的彎動,他依舊筆挺著身子,沒能彎下腰撿起那個球。


    就在他準備再嚐試一次的時候,突然從草坪一側,跑過來了一個穿著粉色運動裝的小女孩。她紮著雙馬尾的小辮,一跑一跳的時候,兩個小辮子就隨著她的動作一起晃,好不可愛。


    有那麽一瞬間,小女孩的樣貌就與白梓彥記憶中的白梓岑重合了。


    “陶……”白梓彥張開了唇,艱難地吐出她的名字。


    梁語陶一邊蹲下身去撿球,一邊揚著肉嘟嘟的小臉蛋朝白梓彥笑:“舅舅,你記得我嗎?我是陶陶。”


    “陶……”


    “對的,就是陶陶。”梁語陶抱著排球,搖搖晃晃地往白梓彥的輪椅上蹭,“舅舅,這是我媽媽給我紮的小辮子,好看嗎?”末了,她還不忘用髒兮兮的小手拽著辮子,向白梓彥炫耀。


    “好看。”


    白梓彥張開了嘴,憨憨地笑出了聲,口腔裏的咬肌失去活動的功能,口水滴滴答答地從嘴角淌了下來,險些要沾到衣服上。


    梁語陶見狀,也不嫌髒。隻是靜默地提起衣袖,往白梓彥的嘴上擦。


    “舅舅,是不是都怪陶陶長得太漂亮了,所以你都要流口水了。”


    白梓彥繼續笑著。


    梁語陶渾圓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條縫,抬頭向白梓岑求肯定:“我想一定是陶陶長得太漂亮了,媽媽你說對不對?”


    “嗯。”


    白梓岑朝梁語陶肯定地點點頭,語氣裏帶著濃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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