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樣的患者我遇到的很多,因為心理疾病確實是一種很隱晦的疾病,讓配偶知道,確實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雙方的感情。一般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也不會直接拆穿,而是采取私下與患者溝通的方式。本來我也打算回個電話給你的,沒想到你主動回來了。”醫生將手頭的紙筆放下,轉過身來,麵朝著白梓岑坐著:“說吧,你有什麽問題想問?作為醫生,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白梓岑揪著手指猶豫了很久,直到虎口處都快被掐出青紫的淤血塊,她才像是頓悟了似的,慢慢開起口來。


    “醫生,我……得過產後抑鬱。”


    醫生嘴角微彎,用一種極為平和的表情,靜默地聆聽她的講述:“剛才從你說,你生育過一個女兒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有過產後抑鬱了。其實產後抑鬱也不算是嚴重的心理疾病,很多人都能自愈,並且對以後懷孕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醫生話音未落,白梓岑卻驀地打斷了她。


    “可是……我因為產後抑鬱殺過人,甚至還因為產後抑鬱……丟了孩子。”


    醫生驚在當場,她根本難以想象,麵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女人,竟然患過那麽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她驚訝道:“怎麽會這麽嚴重?那後來經過治療了嗎?”


    “沒有。”白梓岑搖搖頭,“我清醒的時候,曾自行服用過一些藥物。加之後幾年經過別人的開導,慢慢自己痊愈的。說起來我也很難以置信,那麽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居然就自愈了。”


    “那近期有複發的跡象嗎?因為產後抑鬱症很容易引發重度抑鬱症的。”


    她像是猶豫許久,才將自己心裏的難言之隱,緩緩向醫生吐露:“前些日子,因為找女兒的事情,我明顯感覺有複發的跡象。好幾次,我都產生過自殺的傾向,不過幸好我清醒得比較快。立刻找醫生開了藥,服用了。”


    中年醫生的眉頭,也不禁皺成了一團:“那目前還有複發的跡象嗎?”


    白梓岑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最近似乎沒有再複發了,隻是我很擔心,以後要是再有了孩子,會不會再度複發。”


    醫生躊躇了一會,說:“產後抑鬱大多是因為產婦的心裏有矛盾,矛盾激化產生抑鬱。其實從醫學角度來說,產後抑鬱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認真放鬆心情,以樂觀的態度看待所有的問題。”說到這裏,醫生卻忽然頓了頓,“但是你的情況,似乎嚴重了些。而且,我很懷疑,這幾年裏你的病情並未好轉,隻是病症潛伏了,遇到刺激才會突發。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改天抽空過來,我帶你做一次心理治療,觀察一下情況。”


    “嗯,好。”白梓岑向醫生鞠了個躬,說,“那我改天再過來找您。”


    白梓岑估摸著時間也有些偏久了,梁延川該等急了。於是,告別了醫生後,她就迫不及待地邁開了步子,徑直往辦公室外走。


    然而,她剛走到門口,便驀地怔在了原地。


    因為,站在她麵前的那個人……是梁延川。


    “你、你怎麽來了?”白梓岑一時驚在了原地。


    “看你剛才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擔心你出事,就一直跟在你後頭。”他側目望著她,眼神溫和。


    白梓岑聞言,有些不安地垂下腦袋,埋首朝前走。她也不說話,隻是走得極慢,連腳步的震蕩聲她都謹慎地克製著。梁延川隨著她的腳步,與她並肩走著。


    許久以後,她才在沉默中開口:“剛才……你都聽見了?”


    “嗯。”他停下步子,溫柔地望著她,眼神柔和。


    “你得過產後抑鬱?”


    她微微點了點頭。


    他眉梢上揚,淡淡地笑著,表情不似平常:“所以,當年捅我刀子是因為產後抑鬱,丟了陶陶也是因為產後抑鬱,是嗎?”


    “嗯。”鼻腔帶著點酸澀的幹音,她回應道。


    聽完,梁延川眼梢上揚,竟是笑出了聲來。隻是那笑聲並不開懷,甚至帶著些悲戚的味道:“白梓岑,你怎麽又自作主張地什麽都不告訴我?”


    “對不起。”


    白梓岑話音剛落,她瘦弱的肩頭就忽然多了一雙手。那雙手溫溫熱熱的,帶著她最為熟悉的味道,帶著她最為諳熟的溫度。她感受到那雙手慢慢地牽引著她,令她不自覺地投向他的懷抱。


    他將她攬進懷裏,自嘲似的笑了出來:“難道該說對不起的人,不該是我嗎?”


    “但是犯下罪過的那個人是我。”她埋首在他的懷裏,連聲音都是氤氳的。


    聞言,梁延川像是恨鐵不成鋼似的收緊了手臂,用力將她收攏進懷裏,蠻橫的力道,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白梓岑,怎麽事到如今你還喜歡把所有的責任往你自己的肩上扛。”他將五指按在她孱弱的肩膀,而後小心翼翼地摩挲著:“你的肩膀太瘦了,扛不起那些的,你知不知道?”


    聽完梁延川的話,白梓岑才慢條斯理地從他的懷裏探出頭來,與他四目相對。而後,她忽地眼角上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調笑道:“肩膀瘦的話,多吃點就會胖的。”


    原本,梁延川的情緒已經化成了一個堅硬的拳頭,隻等白梓岑迎擊,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向她展露出自己所有的情緒。而現在,他的情緒也確實化成了拳頭,可是因為白梓岑調笑的話語,那個拳頭……更像是一下子打到了軟棉花上。


    大約是她的情緒太富感染力,他終究也忍不住,與她一同眼角上揚,笑道:“怎麽你現在還開得出玩笑。”


    她眯著眼,笑著:“因為我早就說過,那些都過去了。”


    梁延川望著她的笑容,忽地有些心疼。他將她按進懷裏,聲音溫潤,用盡一生的溫柔,問她:“小岑,你到底是受了多少的罪?”


    “不多。”她笑得慷慨大方,“重遇你之後,讓我覺得,那些都很值得。”


    聽完,梁延川長長地歎了一聲,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醫院長廊裏,孤獨而僻靜的通道上,隻剩下白梓岑和梁延川兩個人。落日的餘暉灑在他們交疊的身影之上,在適當的角度下,往地麵投下和諧的影子,拉長的黑色剪影交疊在一起,如同從未分開過一樣。


    很久之後,白梓岑才在梁延川懷裏轉了身,柔軟地蹭了蹭他的懷抱,啞著嗓子,語氣裏帶著歉疚:“延川,我得過產後抑鬱,有過精神疾病,你以後……還會要我嗎?”


    “傻姑娘。”他低頭微笑著捋了捋她的發絲,“那我問你,你為我吃過的那些苦,又該怎麽算?”


    “可是我根本配不上你,我和你根本就是一個天一個地。你是高高在上的檢察官,我隻是一個低到塵埃裏的普通人。或許,我連普通人都稱不上。因為我不隻有過精神疾病,我還坐過牢,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她底氣不足地頓了頓,卑微地垂下了腦袋,說:“像我這樣的人,大概隻能算是個……下等人。”


    她話音剛落,就有一雙手捧起了她的臉頰,將她整個人往上帶。半秒之後,有陰影蓋住她的眼睫毛,而後溫潤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


    她也不反抗,隻是任由他的吻,輾轉在她的唇上,溫柔而又動情。


    待梁延川吻得盡興了,他才終於動作輕緩地鬆開了她。那雙望著白梓岑的漆黑曈眸,像是染了全世界最溫暖的情愫。


    他說:“小岑,你為我受的那些苦,早就讓我們所有的門第差異,都變得公平均等了。更或者,總體說來,應該還是我欠了你。”


    相比於梁延川的篤定,白梓岑稍顯猶豫。


    “可是,我的病……”


    他替她將零亂的發絲撥回耳後:“沒事,改天我陪你一起來做心理谘詢。”


    白梓岑眉頭緊皺:“我很擔心病情複發的問題,我之前在網絡上查過,心理疾病時常反複,很難治療。不過我更擔心的是……會不會有什麽精神上的後遺症影響到了未來的孩子。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我會後悔的。”


    “沒事,實在不行我們就不要孩子了。畢竟我們已經有陶陶了,已經夠了。”


    “可是陶陶一直很期待能有個玩伴,而你……明明也想要的。”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幹淨利落地笑著。溫柔且寵溺的眼神,竟有那麽一瞬間,讓白梓岑覺得,她像是在安慰五歲的小女兒梁語陶,而不是二十六歲的她。


    “沒事,我有你,有陶陶就夠了。”


    他重新將她攏進懷裏,舒眉淺笑。


    在白梓岑麵前,梁延川總是習慣把那一句“沒事”掛在嘴邊,說得那麽理所應當。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他的身上,他也是輕而易舉的似的。


    回程的路上,天空忽地下起了小雨。雨絲細細密密地打在車窗玻璃上,有著濡濕全世界的倔強。街邊的道路,人來人往,毫無規律。唯一有規律的,隻有交替的紅綠燈在閃爍著。


    碰上紅燈,梁延川不緊不慢地踩下了刹車,而後,偏過臉朝向白梓岑的方向。


    彼時,白梓岑正一門心思地觀察著窗外,她半撐著手臂,整個臉都貼在車窗上,企盼且好奇的眼神,像是個玲瓏的少女。一時間,梁延川竟是有些難以想象,當初的白梓岑,到底是如何撐過了那可怕的產後抑鬱症,又是如何撐過了那監獄中的五年……


    思緒有些偏離,一瞬之間,他的頭腦像是打了結似的,零亂得摸不出思路。


    他細細梳理了白梓岑整個坐牢的過程,一個難以想象的可能性忽地從他的腦子裏冒了出來。他不禁怔了怔,才皺著眉頭問她:“小岑,當年你坐牢是不是另有原因?又或者,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操作?”


    “為什麽這麽問?”白梓岑回過頭去,眼神不解。


    梁延川眼眸微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精神疾病引致的刑事案件,隻要被告人出示心理醫生的心理疾病報告,就能免於牢獄之災的。當年你捅我的那一刀,如果能證實是精神原因,應該是可以免於坐牢的,可是……”梁延川語氣稍頓,才從容地將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小岑,你實話告訴我。當年你進監獄,是不是我父親的一手操縱的?”


    白梓岑聽完,並沒有說話,隻是驀地笑了起來。


    “延川,於情於理你都不該懷疑他的。他雖然對我有恨,但我進監獄的事情,卻並不是因為他。”


    “那是為什麽?”梁延川蹙眉。


    “那是我一個人孤注一擲的決定,而且,直至現在,我也並不後悔。”白梓岑回答得十分坦蕩。


    “什麽意思?”


    白梓岑別過臉,將毫無焦距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處,溫和且柔軟的眼神,像是在回憶極其遙遠的過去:“當年你被我那一刀捅得失去意識危在旦夕,我本身就追悔莫及。加之後來,被起訴故意殺人,因為產後憂鬱症的發作,讓我在混亂之中丟掉了曉曉。我當時萬念俱灰,根本找不到方向。那時候你還昏迷著,也不在我的身邊,我無助得差點瘋了,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了卻殘生。而恰巧那個時候,警方抓到了我,當時絕望無比的我選擇了在監獄服刑,安安靜靜地隔離開這個世界,所以連精神鑒定都沒有提出做。”


    聽完白梓岑的一席話,梁延川握住方向盤的那隻手驀地收緊,原本圓潤的弧圈形狀,也險些被他的蠻力擠壓變形。


    “怎麽有你這麽傻的人。”


    白梓岑聽後,卻隻是笑:“你還記得前些天我們在警局碰見的徐警官嗎?”


    “記得。”


    “徐警官,姓徐,名慈文。當年在監獄裏的時候,我們都叫她慈媽。也是多虧了她,我才能活著從監獄裏出來。”


    梁延川的眉頭擰成一團:“發生了什麽事?”


    “當年服刑的時候,幸虧遇到了慈媽。她很熱心,在監獄裏一直像母親一樣開導我,才會讓我的產後抑鬱症逐漸開始緩解,變得精神正常。要不然的話,即便是當時我不被告入獄,一個人活在外頭,估計也會因為產後抑鬱症的折磨,早就自殺死了。”


    大約是經曆了那些人生苦難,所以才會讓此刻白梓岑的笑容,都變得那麽舒緩溫和。


    她與他相視一笑,說:“事情總有兩麵性,你可能覺得坐牢是我受了苦。但實際上,確實是因為苦難,才讓我幸免於難。”


    紅燈轉綠,道路中的車輛又恢複了來回穿梭的狀態。梁延川輕踩油門,車子便隨著他的動作,緩緩向前駛去。


    臨到家之前,他忽然啞著嗓子問她:“小岑,那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什麽?”她不解。


    他停下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半米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半個世紀時空,在仰望對方的影子。


    他咬字篤定,眉眼溫和:“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莫過於你吃過人生大苦,因為我而變得灰敗不堪。而我——卻未能知道。”


    近些天,梁語陶也不知是因為什麽,竟然迷上了小提琴,硬是逼著白梓岑給她請了個小提琴老師。白梓岑對於女兒突如其來的想法有些摸不著頭腦,旁敲側擊地問了她好多遍,但梁語陶卻像是嘴巴被縫上了似的,一句話都不肯透露。


    白梓岑雖是奇怪,但對女兒的要求,向來言聽計從。


    一向調皮搗蛋的梁語陶,忽然想安靜地學一門技藝了,連梁延川都對她這樣的改變感到驚奇。


    周末,白梓岑陪梁語陶趕去上課地點。


    梁語陶在室內聽老師講解持琴步驟,而白梓岑則是站在櫥窗外靜靜地觀察著女兒的一舉一動。她手裏還攥著梁語陶的琴盒,普通小提琴1/4大小的兒童款,倒是有些小巧玲瓏的可愛。


    白梓岑一門心思地看著梁語陶稚嫩的動作,不禁有些出神,時而因為梁語陶笨拙的動作掩嘴偷笑,時而又目不轉睛地盯著梁語陶持琴的動作,生怕她傷到自己。


    她大約是看得太入神了,連帶身旁有人靠近也未能發現。


    等到梁延川伸出手,稀鬆平常地用左手攬住她的肩頭時,她才條件反射似的躲了一下。待發現身旁的男人是梁延川時,她才忽地拍了拍胸脯,像是大喘了一口氣似的:“你怎麽來了?嚇死我了。”


    梁延川無奈地笑了:“今天是陶陶第一周上課,我哪裏敢缺席。我要是缺席了,指不定她就又要跟我哭著鬧著要回美國,要回去找她最親愛的表叔了。”


    白梓岑覷了他一眼:“她那麽依賴周延昭,你這個父親絕對要負一半的責任。”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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