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她說出小孩子那三個字的時候,白梓岑幾乎是欣喜若狂的。


    女嫌犯皺了皺眉,像是非常不高興:“然後我抱著小孩子上了一輛車,帶她回老家了。可是到了老家之後,她一直在咳嗽,咳啊咳啊咳,每天咳,吵死了……”剛一說完,女嫌犯忽然煩躁地捂住了耳朵,身臨其境地向白梓岑表達著她曾經的厭惡感。


    聽見女嫌犯說曉曉一直在咳嗽,白梓岑的心在滴血,那麽小的孩子,要是真的一直咳著,指不定就是要出毛病的。於是,她迫不及待地問下去:“你帶她去看醫生了嗎?”


    女嫌犯懵懂地點點頭,扁著唇,像是很不樂意:“我帶她去看醫生了,醫生說她有肺炎,肺炎不治會死掉。但是肺炎要住院,要花錢。”


    “然後呢?”


    女嫌犯忽地憨憨地笑出了聲:“然後我把她丟垃圾桶裏了。”


    垃圾桶。


    當那個幹癟的名詞,從女嫌犯嘴裏吐出的時候,白梓岑徹底崩潰。她攥緊了她的囚服,也沒有動作,隻低聲地詢問著她,像是想從她口中探得點零星的希望。


    “你、你說什麽?”


    “嘿嘿,那時候的天好冷的,她估計是凍死在垃圾桶裏了。”


    白梓岑曾想過千萬種女兒的境地,卻從未想過這一個字——死。或許是她太過樂觀了,她總覺得,她的曉曉應該活著,幸運的話應該會是被一個小康家庭收養了,生活和樂。又或是和她一樣被賣進了山村裏,雖然艱苦,但也吃喝不愁。


    但她從不曾想過——死。


    多麽幹淨利落的一個字眼,就那麽將她和她的曉曉天人永隔。


    她曾在寶貝回家網站上發布過無數的信息,每年更新一次。她想象著她的曉曉可能去了江南的地方,變成了一個小家碧玉的姑娘。又或者去了西北地域,變成了一個豪邁灑脫的女孩。


    母親總是對女兒有著無限的想象力,幻想她成為一個漂亮美麗的姑娘。在牢裏的時候,白梓岑也曾趴在高牆下的日光裏,遙遙地遐想著曉曉長大時的模樣。


    隻是,這一個“死”字,一切終究成了空。


    白梓岑脫力地癱坐了下去,剛剛麵對女嫌犯時的歇斯底裏,早就不見了蹤影。法警見白梓岑已然安靜下來,就偷偷地繞道帶走了女嫌犯,生怕白梓岑生出些瘋狂的舉動。


    法警離去很久以後,她依舊呆坐在地上。她也不哭,隻是用沒有焦距的眼神,盲目地盯著一處。


    發呆,之後又是無盡的發呆。


    直到一雙熟悉無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才下意識地循著他五指的曲線朝他望去,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表情。


    梁延川使了些力氣,想將她從地上拽起來。白梓岑倒也乖順,順著他胳膊的力道,緩慢地站了起來。


    然而,還未等她站直,梁延川就看見她的身影重重地落了下去。


    砰——


    他看見她跪倒在他的麵前。


    “起來。”他說。


    她巋然不動,像是個沒了生命的木偶。


    法庭裏傳出開庭的鈴音,寂寞地在大廳裏回響,像是低沉悲哀的悼念曲。


    “延川,對不起。”她跪在他的麵前,卑微得像是個乞丐。


    “起來。”他又說。


    她輕輕地將整個額頭貼在他的膝蓋上,雙手揪住他的褲腳,絕望的模樣,如同是懺悔的基督教徒。


    “延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來回地重複著同一句話,直到眼淚像是發了狂似的噴薄而出。她泣不成聲,像是要活活哭死在眼淚匯成的海裏。


    哭到最後,連氣都喘不上,她隻能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嘴裏的那句話,依舊未能停止……


    “對不起。”


    她歇斯底裏的哭聲,令梁延川心亂如麻。源於骨血裏的反應,讓他來不及用最冷漠的情緒,掩蓋這一層心煩意亂。


    他終究是蹲下了身,將她按在懷裏。


    “白梓岑,不準哭。”


    所謂旁觀者清,站在不遠處的曾兆,早就將一切收入了眼底。


    白梓岑的瘋狂,梁延川的心疼。


    須臾之間,他忽地發覺,自己像是一個被永遠排除在外的看客,一個局外人。


    寬敞空蕩的法院大廳裏,供人休憩使用的長凳冰冷而狹長。


    白梓岑醒來的時候,身旁隻剩下了曾兆一人,而她正臥倒在他的懷裏。白梓岑記得,自己是哭暈在梁延川的懷裏的,隻是現在對象換成了曾兆,倒是讓她有些不自在了。


    她匆忙地從曾兆的懷裏掙紮而起,掩了掩腫成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睛,不敢直視曾兆的目光。


    “小岑,醒了嗎?沒事吧?”曾兆像是個沒事人,甚至,連剛剛親眼目睹的白梓岑與梁延川的親昵,也似乎一並忘去了。


    “嗯,沒事。”白梓岑支支吾吾。


    曾兆溫柔地望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牽起了她的手,扶她起來:“既然沒事了,那我們就回家吧。今天是周五,小舟正好休假,一起回我家吃個飯吧。”


    兩人才一同走了三步不到,白梓岑就不落痕跡地鬆開了他的掌心。於是,他走在前,她走在後。


    “兆哥……”她停下步子,不輕不重地喚了他一聲。


    “嗯?”從鼻腔裏發出的聲響,依舊是溫柔至極的。


    白梓岑大著膽子:“你難道不想聽我親口解釋,關於我和梁延川的關係嗎?”


    他回過頭來,隔著半米的距離,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眼神溫柔依舊:“如果你不願意提起的話,我可以就當它是一件往事,過了就算了。畢竟,我和你要進行的是未來,而不是徘徊在過去。但是……”他頓了頓,終於將心底的話說出來:“如果你願意解釋的話,我確實很想知道。雖然,那隻是一段過去。”


    曾兆盡量把自己的在意,描述得稀鬆平常。不過很可惜,他並不是一個擅長偽裝的人。


    “兆哥,我應該跟你說過的,我有個不見了的孩子。”


    “嗯。”


    “那個孩子,是我和梁延川的。”她語氣艱澀,像是從牙縫裏,才終於將這句話擠出來。


    “我看出來了。”


    白梓岑沉默良久,才終於抬起頭來,與他目光交接,與他相視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浪費你的時間的話,我想跟你講個故事。”


    “當然不介意。”曾兆的笑容溫柔依舊。


    她朝他邁近一步,眼裏有曾兆看不懂的光輝:“十多年前有個小女孩,她的爸爸得罪了遠江市的第一把交椅梁振升。於是,梁振升處處和他作對,甚至,還綁架了他的女兒,將她拐賣到了一處偏遠的山村裏,過了整整六年苦不堪言的生活。”


    她嘴角微揚,抿成一股自嘲的弧度:“她本以為,這樣的生活已經夠慘了。然而,現實仍是再次給了她強有力的一刀。她好不容易從山村逃出去,回到家裏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父母已經出車禍亡故,甚至她唯一的哥哥,也在車禍中成了植物人。”


    曾兆是震驚的,他並不知道白梓岑的拐賣竟是事出有因的。山裏的人販子委實多,而曾兆一直單純地以為,白梓岑隻是人販子捕獲的獵物而已。


    曾兆的喉頭像是被魚刺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岑,你……”


    白梓岑朝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說:“你先別打斷我,讓我繼續說下去,不然我真怕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勇氣將這些話說出來了。從山裏逃回家之後,她一直刻苦學習,希望考上最好的學校,有最好的工作。這樣,等以後有了錢她就能給她的哥哥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蒼天不負有心人,她考上了遠江市最好的大學。然而很可惜的是,她大二的那年,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分水嶺。就在那個時候,她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了。”


    “為什麽?”


    “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梁延川。”當那無比熟稔的名字從白梓岑口中說出的時候,她不禁有些眷戀,“他們像所有人一樣相愛,然而,卻像是命裏相克一樣。某一天,她忽然發現,她愛了很久的男人,竟然是害她被拐賣、間接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禍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瘋了。她曾經有多恨毀了她家庭的人,那時候她就有多想報複。她做了她這一生最後悔的決定,報複,徹徹底底地報複。隻是,她報複的對象錯了。她選擇報複的人,不是梁振升,而是他的親生兒子……梁延川。”


    她平靜地笑著,將這個情節跌宕的故事,繼續說了下去:“於是,她繼續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接近梁延川,隻為了等到某一天能夠親眼見到梁振升,然後親手殺了他。為了這個近乎可怕的目的,她徹底毀了自己。她二十歲的時候就跟他同居,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不顧一切為他生下了孩子。然而,還未等她來得及實施報複,梁延川就發現了她的目的。那時候她已經瘋了,眼看自己的計劃全部泡湯,她竟然拿起了刀子捅了他。刀子紮在了他的心口,他差一點就死了……”


    尾音尚未落下,曾兆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小岑,可以了,別說了,別再揭自己的傷疤了。”


    時值傍晚,法院大廳外夕陽正好,晚霞彩光稀稀落落地灑進室內,溫暖了一片。白梓岑別開臉,望著燦爛的霞光,自言自語似的說:“揭開自己的傷疤有什麽不好呢,我甚至希望能在上麵撒點鹽。這樣,或許下次想起來的時候,就能不那麽疼了。我現在有時候都會想,是不是梁延川……會比我更疼。”


    晚霞襯得她眉目溫和,她笑了笑,問他:“兆哥,你說我是不是一個特別心狠的人?我明知道梁延川是無辜的,但我還是發了瘋似的利用了他,就單純是為了報複。”


    “小岑,別這麽說自己,你當時隻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


    “其實在曉曉出生之後,我曾一度想要放棄報複,就單純地跟他過一輩子。隻可惜我終究是瞞不過他。我有時候覺得,我現在活得這麽狼狽也是件好事,至少麵對他的時候,我能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我的錯,已經得到報應了。”白梓岑抬起眼瞼,與曾兆四目相對。而後,嘴唇微啟,吐出的話,足夠讓曾兆怔在當場。


    “兆哥,你知道嗎?連曉曉都是我親手扔掉的。”


    “什麽?!”曾兆難以置信。


    “你別看現在我找她找得發瘋,但當時確實是我親手扔掉她的。隻是因為……我不想讓她成為仇人的孫女。”


    她仰起頭朝他笑,無端的目光裏帶著絕望的弧度:“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對吧?”


    曾兆沉默了,許久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到白梓岑麵前,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彼時,夕陽餘光正好從窗戶縫隙裏掃了過來,隔開了一片陰暗。於是,白梓岑在暗裏,他在光底。


    他語氣遲緩:“小岑,你還愛他嗎?”


    得聞曾兆的話,白梓岑被握住的那隻手微顫了顫,而後稍稍側過臉,不讓曾兆看見她的表情。


    “他……知道你坐過牢嗎?”


    她笑了笑,並未回應。


    “是……因為他?”曾兆蹙眉。


    她又笑了笑。


    曾兆伸出手,第一次大膽地捧住了白梓岑的臉頰,逼迫她直視自己:“小岑,當年還在村裏的時候,我就想娶你。這個願望,直到現在都從未變過。”


    “兆哥……”白梓岑是想拒絕的。


    “小岑,你該忘記他了。”他冷不防地打斷她,不讓她的拒絕再有機會說出口,“你剛才聽到那個女嫌犯說的話了嗎?曉曉被扔在了垃圾桶裏,那麽冷的天,再加上肺炎,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成活的幾率幾乎為零。白梓岑,你該醒醒,她怎麽可能還活得下來……”


    如果說剛才女嫌犯的話,對白梓岑來說是無比巨大的打擊。那現在曾兆的話,更像是一盆冷水,將她希望的火苗,從心底澆滅,從此永不複燃。


    望著白梓岑僵硬的表情,曾兆第一次大著膽子跟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著你一起忘了梁延川,陪你一起忘了曉曉。我們可以有另外的孩子,我會陪著你,一起看著他慢慢長大,然後我們一起看他結婚生子。他不會再有曉曉一樣的命運,他會很幸福地活在你身邊。”


    曾兆的話,對於一個失孤的母親來說,如同一個天大的誘惑。


    曾兆握住她的手,輕柔地捧到唇邊,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小岑,從今天起我們好好在一起吧。我向你求婚,我想娶你。未來,我們會有可愛的孩子。還有小舟……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他嗎?”


    有那麽一刹那,白梓岑是真的領悟了。


    她真的不想再執迷於梁延川這個名字了。因為,那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旅程。


    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她已經學會不會再幻想著白馬王子愛上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懂得,不是所有母子分離最終都能像電視劇裏一樣得到團圓。天差地別的愛情,終究是沒有結果的。她一個坐過牢,活在社會底層的女人,哪有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


    這不過短短五年的歲月,她就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連心都一並老了。


    眼眶裏有些溫熱,她朝著曾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而後,任由他溫熱的唇,覆上她的額頭。


    白梓岑曾看過一本書,書裏說,親吻額頭,是不含一絲雜念的,是男人對於女人最為純潔且虔誠的吻。


    白梓岑記得,似乎也有人如曾兆一般虔誠地親吻過她的額頭,甚至還不止一次。


    那個人似乎是梁延川。


    隻是這一刻,這個人是不是他,已經不再重要了。


    許阿姨的骨癌已經到了晚期,各種穿刺化療讓她本就衰老的身體不堪重負。最後,許阿姨選擇放棄治療,直接出院。


    白梓岑特地抽了周六的空當,陪許阿姨整理出院要用的東西。由於工廠汙染案得到了賠款,許阿姨不必再回到舊工廠宿舍樓,巨額的賠償款已經足夠她在養老院安度晚年。


    這些天,得了曾兆的照顧,白梓岑也搬離了原來的汙染工廠,就近在工作的地方找了個小公寓。


    中午太陽正烈,盛夏的氣氛異常濃鬱。連帶醫院裏狂躁的中央空調,都在不遺餘力地發揮著製冷的功力。白梓岑站在窗台邊替許阿姨收拾衣服,許阿姨則是半躺在病床上,扭動著收音機,不停地轉換著電台。


    大約是電台內容有些乏味,許阿姨忍不住和白梓岑攀談起來:“小白,今天怎麽沒見著曾兆跟你一起來啊?”


    白梓岑原本利落的收拾動作,不由得稍稍停頓了。她回過臉,朝許阿姨笑笑:“他今天公司裏有點事,所以沒時間過來。他叫了司機,待會兒司機接我們一起去養老院辦理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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