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鏽鋼咖啡勺觸及杯壁,奏出了叮咚叮咚的聲響,單音的節奏,伴著咖啡店裏渾厚的歐式女聲一同響起,有著不約而同的和諧感。


    曾兆微笑著仰起頭,以慣用的樸實微笑望著白梓岑:“小岑,好久不見了。”


    多年未見,白梓岑明顯拘謹。她捋了捋頭發,低低地笑著:“兆哥你也是,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你倒是還記得我。”他又笑。


    白梓岑抬起頭眼神柔和,像是在回憶著難以忘懷的往事:“哪能不記得,當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沒辦法從村子裏逃出來。說起來,我倒是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


    “舉手之勞而已。”他幹淨利落地笑笑。


    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識,還要起源於十歲時的那一場拐賣。當年她被拐賣到一處西北偏遠的村子,而曾兆則是當地村長家的兒子。曾兆比她大了幾歲,年齡相差不多,性格也相投,於是乎他便成了白梓岑在那個村子裏唯一的朋友。連帶白梓岑成功逃脫回歸家鄉,也都是曾兆的功勞。


    曾兆抿了一口咖啡:“小岑,現在找到父母了嗎?”


    “找到了。”白梓岑的臉上有些細微的難堪,更或者說,是悲切,“其實,當年警察送我回遠江市的時候,就找到了。不過很可惜,到了家才知道,原來……他們在我被拐賣的那一年就出車禍去世了,我哥也成了植物人,現在還住在醫院裏。那時候我還在想呢,怎麽我不見了,我爸媽我哥都不急著找我,原來他們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都沒法顧及我了。”


    白梓岑將手指附到咖啡杯上,現磨的咖啡熱得燙手,但她卻還義無反顧地往上放,大約……是想用疼痛讓自己更清醒些:“說起來,我當時在村裏的時候,還一直埋怨他們怎麽遲遲不來找我。現在才知道,他們也是有心無力了。”


    “不好意思,問了不該問的。”曾兆自知自己問到了白梓岑的傷處,誠懇道歉。


    白梓岑笑了笑,蒼白的臉上,連陰霾都找不到:“沒什麽不該問的,這本來就是事實。我現在都已經接受了,說起來的時候,也跟說別人的事一樣,沒太多感情了。”


    “對了,你現在是在邦盛上班?”曾兆故意岔開了話題,不讓白梓岑再去回憶。


    “是的。”


    曾兆皺了皺眉:“做導購?”


    “嗯,幹了快要有半年了,同事都挺好的,過得也挺開心的。”白梓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她也不懂咖啡裏需要加糖加奶,隻將現磨的原汁灌下去,一時間竟是苦得咳了起來。


    “沒事吧?”曾兆趕緊給她遞了張紙巾。


    白梓岑接過去,掩著嘴,咳了好幾聲才終於停下:“沒事,隻是咖啡太苦,給嗆到了。”


    大約是咳得太用勁了,白梓岑整個臉都是紅撲撲的,莫名好看。當年,曾兆沒出過村子的時候,就覺得白梓岑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即便後來生意做大了,身邊漂亮的女人多了,他也一直在回憶那個村裏的女孩,會嬌俏地朝他笑,會甜甜地叫他“兆哥”的女孩。


    現下,她活得那麽落魄,曾兆說不心疼,是假的。因此,當看到白梓岑彎著腰,卑微地在他麵前拖地板的時候,曾兆隻覺得瞳孔都被紮得生疼,連眼睛都快移不開。


    躊躇許久,他還是忍不住出聲建議:“小岑,我看你要不別做導購了吧。”


    白梓岑擦拭著嘴唇的那隻手猛地一頓:“啊?為什麽?兆哥,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白梓岑隻以為是自己剛剛的哪句話觸怒了曾兆,急忙追問。現在,曾兆是邦盛的董事長,他隨口一句,她就能直接下崗,連疑問都不可以有。


    曾兆看出了白梓岑的慌張,趕忙解釋:“小岑,你別緊張,我沒想開除你。隻是我覺得,當導購幹的都是苦力活,太累了。要不我讓人把你調到總公司來,做做文職的工作,打打電腦,你看怎麽樣?”


    白梓岑這才知道,原來曾兆是同情她了。可是,她欠曾兆的人情實在太多,這樣的恩情,她還不起。想了想,白梓岑最終選擇拒絕:“兆哥,不用了。我現在這樣挺好的,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電腦也用不利索。這邊分店挺好的,離我哥的醫院也夠近,還能經常去看看他。”末了,她還不忘向他揶揄兩句:“隻要兆哥你這個大老板不開除我就好,升遷加薪什麽的,我就算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勉強你了。”畢竟白梓岑也有自己的顧慮,她這樣直白地拒絕,曾兆最終也不好再說什麽。


    白梓岑靦腆地笑了笑:“謝謝兆哥。”


    “對了,我電話你要不要記一下?要是有什麽困難,你可以隨時打我電話。要是沒什麽事情,也可以當是朋友,互相聯係下,畢竟也認識了那麽多年了。”


    “嗯,那我拿手機記一下。”


    說罷,白梓岑就從口袋裏掏出了她那支翻蓋舊手機,剛準備輸下曾兆的電話,卻發現有條短信。白梓岑下意識地打開,卻在發現發件人是梁延川的時候,猛地怔了怔。她這才想起來,原來下午她請了會假,打算帶許阿姨寫證人口供詞。


    許阿姨已經答應上庭作證,為了使庭審時證人敘述更具條理化,梁延川打算讓許阿姨寫一份證人口供詞遞呈給法官。可偏生許阿姨並不識字,隻好由白梓岑代勞。白梓岑原本一直記在心上,可在遇到曾兆後,她卻大意地把這件事給忘了。


    “我在你單位樓下,待會兒我接你去醫院。”


    短信時間顯示是半個小時前,那時候……她和曾兆正在咖啡館裏。白梓岑記了曾兆的電話,又返回去給梁延川發了條信息。她斟酌了一會措辭,才打下一行字。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要是你麻煩的話,就先走吧,我待會兒打車去。”


    距離信息發送還不到半秒,梁延川就立刻回了一條,白梓岑打開的時候還是愣愣的。


    “我在咖啡館外。”


    這下,她才下意識地往咖啡館外看。店裏是四周開放式的玻璃門窗,僅隔著一塊稀薄的玻璃,就能洞穿室外的一切。白梓岑這才看清,咖啡館外竟是停了一輛黑色的奧迪。她也不知道那車是何時停在那裏的,她隻知道,諳熟的車牌號警示著他,那輛車……是梁延川的。


    她想了想,最終決定先和曾兆告別。畢竟,梁延川等了她那麽久,她也不好交代。再則,許阿姨應該也在醫院等她很久了,這時間拖不得。


    “兆哥,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我還有些私事,要是你有事找我的話,電話聯係我就好了。”


    曾兆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順應地笑了笑:“那走吧,正好時間也差不多了。”


    曾兆結了賬,和白梓岑有說有笑地走了出去。然而,令白梓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出咖啡館的那一刹那,撞見了梁延川。


    那時候,她還沒來得及褪去那一臉的歡快,就徑直碰上了他。曾兆溫和的笑聲仍在她的耳旁,她卻無暇再去聽了。有時候,白梓岑覺得,麵對梁延川的時候,連麵帶微笑都是極富罪惡感的。


    三人碰頭,梁延川也隻是饒有興致地停在那裏,一聲不吭。


    曾兆約莫是看出了點什麽,壓低了聲音問白梓岑:“小岑,你們認識?”


    白梓岑這才回過身來,退了半步,微微遠離了曾兆些:“這位是梁延川,市裏的檢察官。我住的地方最近攤上了些官司,是梁檢在負責。”


    曾兆大方地伸出手,略微黝黑的臉上,展露著自然的笑容:“你好,梁檢。我是小岑的朋友,鄙姓曾,名兆。”


    “你好,曾先生。”梁延川冷靜地笑笑,“您似乎是邦盛的董事長?久仰大名。”


    “也不過是做些服裝生意的,久仰大名這話,不敢當不敢當。”曾兆瞥了一眼手表,盤算著時間跟白梓岑說:“小岑,我還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處理,先走一步了。”


    末了,他還不忘朝梁延川點頭致意:“梁檢,再會。”


    “嗯,再會。”梁延川淡笑著,那種笑疏遠而清淡,完全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意味。


    轉角的街道,白梓岑目送著曾兆一點點消失。她細微地打量著曾兆的背影,隱約覺得有些異常,隻是卻找不到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裏。轉彎的道路稍有些坡度,他走得有些吃力,左腳明顯拖遝,連帶步子都是遲緩的。與此同時,白梓岑終於發覺了那種異常的根源在哪裏……


    曾兆的左腳,居然是跛的!


    白梓岑一下子驚在當場!如果她沒記錯,當年她逃出山村的時候,曾兆的腳是完好無損,能蹦能跳的。記憶中,他似乎還背過她,如今他微跛的左腳,令她難以置信!


    在她仍沉浸在震驚中時,梁延川冰涼的聲線卻驀地插了進來,幾乎凍得她遍體生寒:“怎麽,故人重逢依依不舍?”


    “不是的。”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解釋,“你也知道我被拐賣過,兆哥就住在我被拐賣的那個村裏,他是我在那個村子裏極少數的朋友。他和我,還有小紫姐,我們三個幾乎是一起長大的。”說完這些的時候,白梓岑驀地停頓了一會兒,才有些遺憾地說道:“隻是兆哥的腿……”


    “走吧,我沒有時間聽關於別人的廢話。況且,我的時間很寶貴,沒時間給別人浪費。”


    他話音剛落,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白梓岑隻當他是在生氣,便慌張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語氣低微:“延川,你別誤會,我跟兆哥……”


    那個熟稔而親切的稱呼脫口而出的時候,在場的兩人,都同時怔住。


    白梓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條件反射似的叫他“延川”,大概是因為……她太害怕他生氣了。印象中,他似乎就是那麽一個男人,生氣也不會說,苦惱也不會說,他唯一會做的,隻是視若無睹地走開。她還記得,她大三那年有個同校的男孩說要追她,甚至還追到了她家樓下。那時候他們才剛剛開始同居,梁延川知道此事後,隻是冷冷的,一句話也沒說,之後硬是和白梓岑冷戰了數個小時。直到白梓岑扯著袖子,一遍遍地解釋,一遍遍地叫他“延川,延川”之後,他才終於展露了笑顏。


    記憶裏,他應該就是那個,隻要她道歉就會心軟的男人啊……至於他現在冷漠無情的模樣,白梓岑想,那應該也是被狠心的她一刀刀造就出來的。


    梁延川沒有回頭,隻是幹淨利落地拂開了那隻拽著他袖口的手臂。


    “不用跟我解釋,我並不在意。”


    許阿姨很配合,證人供詞也很快地收錄好了。之後,白梓岑留在醫院裏陪了會兒許阿姨,而梁延川則是徑直離開了。


    遠江市的夜晴空萬裏,大約是臨海的緣故,顯得天上的星星都特別的亮。末班的公交車已接近十點,空蕩蕩的車廂裏,除了白梓岑也隻有幾名下夜班回家的工人。


    協和醫院距離白梓岑家很遠,接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無聊的時候,白梓岑就會抬頭看看公交車上的移動電視,雖然信號不太清晰,有時還會卡斷,但也勉強能打發時間。


    電視裏正在播放著一則民生新聞,一家人在六年前丟了女兒,近些日子依托了一家名為“寶貝回家”的民間公益組織,成功通過dna鑒定找回了失蹤的女兒。現在女兒人還在廣西,即將搭乘明天的班機與失散了六年的父母團聚。主持人的講述情真意切,聽得車廂裏好些人都熱淚盈眶的,連白梓岑都眼淚微醺。末了,主持人還不忘真切地向大家提出建議,如果孩子丟了,一定要立即報警,並發布微博@寶貝回家@陳世渠。


    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白梓岑信手接了起來:“喂……”


    “是小白嗎?我是李姐。”


    李姐是寶貝回家公益組織在遠江市一個分支的負責人,而白梓岑加入這個組織,也快有半年了。這個組織裏的人,大多都是因為自身的經曆才義無反顧地投入進這個組織的,有人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被拐賣,有人是從小被拐賣至今都未找到親人,像電視裏那個女孩那樣,能重新回到父母懷抱裏的,都是這些人裏的幸運者。白梓岑當初加入這個組織的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隻是想讓更多和她一樣的人,能重新回歸父母身邊。


    有些苦,總要經受過了才知道。白梓岑有時候也時常在想,當初要是沒被拐賣,她或許就不會遇見梁延川,也不會有那麽慘痛的過去。白梓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朵玫瑰,一輩子在父母身邊成長,做一枝溫室的花朵,能時常被保護著,不經受任何磨難。幸運的是,她的夢想最終實現了,她確實長成了一朵玫瑰。


    隻可惜——長在了荊棘裏。


    白梓岑不願意別人重蹈她的覆轍,才會肝腦塗地地加入了那個民間公益組織。她還有個渺小的願望,她希望依托這個組織,說不定能有一天,她也能找回自己的女兒。即便這個願望的難度好比摘星,她也要試試。因此,出獄這半年,除開照顧白梓彥,白梓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這個組織裏。


    “李姐你找我有什麽事嗎?”白梓岑的目光依舊鎖在移動電視的屏幕上,怎麽也挪不開。


    電話那端的聲音淡淡地笑著:“哦,小白你最近有沒有看新聞啊?有個廣西的姑娘依托我們組織,找到了親生父母,這幾天要搭飛機回遠江市了。組織裏的人手不太夠,父母雙方見麵的時候需要人引導。我想了想,身邊的人做事都不如你細心牢靠,所以想冒昧地來問問你,明天有沒有空去機場幫幫忙?”


    李姐也知道,白梓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要照顧,她怕她忙不過來,於是也不勉強她:“要是你要照顧你哥沒空的話,不過來也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的……”


    “李姐,明天幾點?我第一次從家裏去機場,我得預估好時間。”別人團圓,能幫上忙的,白梓岑總要幫幫。自己沒得到的團圓,懷抱著嫉妒的情緒看那麽兩眼,也總是好的。


    “明天九點整。”


    “好。”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再去通知其他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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