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天還沒有完全亮透。


    重新調整好姿勢,手肘撐在坐上,臉擱在手掌上,半眯著眼睛看窗外的天色,水還沒有涼透,也許她可以在睡一會兒。


    頭再次離開手掌,下墜,幸好她反應快,不然額頭非得磕到桌板不可,臉頰貼在手掌上,不對,她手可沒有這麽大。


    意識到什麽梁鱈用力睜開眼睛。


    看清站在麵前的人,梁鱈一下子睡意全消,第一時間手找到那顆白色藥丸,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轉身時她已經把白色藥丸送入口中。


    白色藥丸和幾本書以及若幹日常用品在離開學校時一起背放在帆布包裏,那天梁鱈急匆匆把藥店老板叫醒,因為不好意思買零散的,牙一咬買下了一整盒。


    一盒十二顆,那天她吃掉一顆,那時梁鱈怎麽也沒想到會再次用到它。


    現在,盒子裏看起來像維生素片的小東西從十一顆變成了十顆,燒水時梁鱈發誓待會一定要把那礙眼的東西丟得遠遠的。


    藥太苦好幾次強行吞咽都無果,無奈之下梁鱈隻能硬著頭皮去拿水杯。


    “那是什麽?”水杯被溫禮安的手壓住。


    板著臉:“手拿開!”


    第三次無功而返,梁鱈橫抱胳膊,看著溫禮安:“溫禮安,我們都是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你怎麽會不知道那是什麽?”


    壓在水杯上手緩緩離開,溫禮安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一口氣把水喝光,杯子放回桌麵。


    “梁鱈。”


    梁鱈往著房間走去。


    “那對身體不好,以後……”


    回過頭去,衝著溫禮安笑:“不會再有以後了。”


    是的,不會。


    像她剛剛說的那樣,他們都是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兩個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一旦在一起了,他們離開這裏的機率幾乎為零。


    “昨天晚上嘴裏說你的男人在早上醒來時拿走你首飾盒唯一金戒子,不錯,昨天晚上他也許是真你,隻是這個早上醒來時他發現已經不你了,比起你那首飾盒的金戒子更吸引他。”喜歡漂亮男人的梁姝曾經如是說。


    而她和他,甚至於連也談不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充其量也隻是年輕、荷爾蒙、以及寂寞在作祟。


    看著眼前的男孩,下顎光滑皎潔,垂落在額頭處蓬鬆的頭發終於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模樣了。


    忽然間,梁鱈有點好奇溫禮安的心裏住著什麽樣的一個世界。


    表情和聲音都很平靜,平靜地問著:“溫禮安,我說如果萬一我們有了孩子呢?”


    近在眼前的臉一呆、一愣。


    溫禮安的表情讓梁鱈心裏很滿意,嗯,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征兆在溫禮安身上又多了一樣。


    那一呆一愣從溫禮安清澈的眼眸底下宛如浮光掠影般,垂下眼簾,長長的眼睫毛抖了抖,掀開。


    “如果有了孩子的話,我們一起養。”


    如果距離發生有十萬八千裏遠,笑了笑,撥開卷簾。


    隔日,天使城主要街道的垃圾一車車載到哈德良區,哈德良區的垃圾山又多了幾座,幾位婦女懷裏抱著孩子衝著卡車司機一陣罵罵咧咧。


    哈德良區死於肺病的孩子越來越多了,她們把情況反映給當地的衛生機構,但一次次無功而返,現在,她們也隻能在口頭上以咒罵發泄不滿無奈。


    次日,天使城娛樂中心恢複營業,距離梁鱈開學還有一天時間,琳達問她,要不要住她女兒的房間。


    “我考慮一下。”


    在給出回應後,不知怎麽的梁鱈覺得琳達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我現在在拉斯維加斯館工作。”梁鱈觸了觸鼻子,解釋著。


    這個解釋很有說服力,拉斯維加斯館距離學校還是比較遠的,而且從拉斯維加斯館到學校有小段落還是事故頻發區之一。


    開學第四天,梁鱈還是沒考慮好,似乎她已經習慣在流水聲中入睡,習慣午夜窗外昆蟲們的大合奏。


    她和溫禮安回到最初的相處模式,在她熟睡時他回來,在她醒來時他已經不在房間。


    能證明溫禮安來過的是鋪在沙發上的軟席,她每天早上都會整理軟席,平平整整幹幹淨淨,次日平平整整幹幹淨淨的軟席有小小的傾斜,軟席上多了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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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當中,梁鱈和溫禮安唯一接觸的是坐在他機車上的時光,在拉斯維加斯館門口、在德國館門口,一旦她一出門眼睛可以找到他。


    也不是沒拒絕過,拉斯維加斯館恢複營業的第一天,她假裝沒看到站在角落的人,也沒像之前那樣故意走到最後而是走到最前麵。


    熟悉的機車噪音一直跟隨在她背後,那便宜貨聲音高調極了,惹得路邊的小販如是勸說“要不坐上他的車,要不踩他一腳。”


    最開始梁鱈選擇沒聽到,直到一個那句“莉莉絲,你男人身材不錯。”


    說那話的是梁鱈認識的人。


    溫禮安帶著安全頭盔,而她沒有,這樣一來讓梁鱈心生出一種“我在明敵在暗”的憤恨。


    踩一腳是吧?那是很容易可以辦到的事情,腳要抬高,狠狠對準他身體,踹!最好能把他連人帶車踹到十萬八千裏去。


    是的,要那樣做,一定要那樣做,嘴裏碎碎念著,卯足力氣——


    最後那一下腳收回來了,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學徒一點也沒避開的意思,要是真把他踹到十萬八千裏去呢?


    腳收了回來。


    那一下,倒是給了溫禮安機會,停車,長腿一跨。


    下一秒,梁鱈回過神來時已經被溫禮安打橫抱起,再下一秒,她臉朝下身體宛如菜卷般被橫著擱在他膝蓋上。


    在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口哨中坐著那便宜貨,轟隆隆揚長而去。


    隔日晚上,再看到溫禮安時梁鱈也懶得和他周旋了,有免費的車她為什麽不坐。


    然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在天使城出生的新生兒有百分之八十都來自於意外與不被祝福,造成這種原因有很多:嫖客們不喜歡戴套、劣質的避孕套和避孕藥、女人們的大意麻痹、花季少女在這方麵缺乏經驗。


    天使城連正規的醫院都沒有,更別談婦產科了,於是,人們常常會聽到誰誰在路邊生孩子,誰誰在廁所間生下孩子,而誰誰……而誰誰死於難產了。


    在這些死於難產的女人年齡從四十五到十五歲不等。


    這個九月,那位叫做瑪利亞的女孩把死於難產的低齡產婦從十五歲刷新到十四歲。


    這是一個和平常一般無異的禮拜五,焚風、烈日、成堆的椰子堆在路邊、放在泡沫箱裏的大螃蟹被明碼標價、賣肉的攤位上驅蚊蟲蒼蠅的小吊扇飛快轉個不停、沒有生意的小販在打著瞌睡。


    和平常一樣,梁鱈提著菜籃子來到菜市場,每個周五學校都需要采購,琳達太忙了,這件事情被分配給了梁鱈。


    沿著菜攤,梁鱈在一一比對價格。


    長街盡頭淒厲的女聲一下子把小販們的瞌睡蟲趕跑了,若幹小販循著聲音,等他們回來時梁鱈的菜籃子差多不裝滿了。


    從去看熱鬧的小販們口中梁鱈知道了那淒厲的女聲是怎麽一回事:這次死於難產的女孩叫瑪利亞。


    天使城叫瑪利亞的姑娘不少,光梁鱈知道死於難產的產婦有四位的名字叫瑪利亞。


    淒厲的女聲來自於瑪利亞的媽媽,據說,那時她在街上走時碰到圍在路邊的一群人,出於好奇她撥開人群,然後看到倒在大片血泊中的女孩,吃了一半的甘蔗從手上掉落。


    女人聲音劃破長街:瑪利亞,我的女兒瑪利亞——


    在這座天使之城,類似於這樣的事情讓梁鱈耳朵已經免疫了,常常是左耳聽右耳出。


    看了一下采購賬單,該完成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和那些人打完招呼,沿著市場出口,背後傳來——


    “瑪利亞今年才十四歲。”


    頓了一下,再提起的腳似乎被灌上了鉛,沉、重。


    這下,天使城死於難產的低齡產婦記錄應該被刷新了吧。


    十四歲?這個數字結合著剛剛聽到的“瑪利亞去了一趟警察局回來之後懷上了”讓梁鱈的心隱隱作痛著。


    目光盯著前方,腳步往前,出了市場,站在t字型街口,往左是回學校的路,往右是長街盡頭,長街盡頭有一個叫做瑪利亞的女孩。


    瑪利亞今年才十四歲。


    梁鱈也不知道本來想往左的腳為什麽會在最後關頭往右拐了。


    路邊幾十人圍成一個小圈子,那些人在竊竊私語著,往著那個小圈子的腳步不快也不滿,也許,瑪利亞的媽媽也是以這種步伐走向自己的女兒:那些人都在看什麽啊?踮起腳尖,還是看不到,撥開人群,終於看到了。


    大片大片的血液分布在女孩的燈籠褲上,女孩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頭頂上的日頭讓她不得不睜大眼睛。


    吃完一半的甘蔗掉落在地上:瑪利亞,我的女兒瑪利亞——


    梁鱈呆站在那裏,數十條大大小小的血跡像蚯蚓一樣印在路麵上,她的腳正踩在其中一條上。


    女孩的頭斜靠在自己母親臂彎上,兩條麻花辮一邊已經散開,一邊還完好無缺,完好無缺的麻花辮束著粉紫色蝴蝶結。


    瑪利亞才隻有十四歲,胸部還沒完全發育,你看她連胸衣都沒帶。


    木然地,梁鱈脫下襯衫,把襯衫遞出去,一隻手接過,那隻手再經過另外一隻手,另外一隻手再經過另外一隻手。


    襯衫輕輕蓋在瑪利亞的身體上,懷裏抱著冰冷屍體的女人抬起頭,目光緩緩繞著四周,垂下頭,襯衫蓋住瑪利亞的頭部。


    瑪利亞的媽媽對著瑪利亞說:“瑪利亞,我們不要讓世界看到我們現在這個樣子。”


    梁鱈轉過身去,記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哪個街頭,曾經有這樣一個女人衝著天空大喊“我詛咒這座城市。”


    天使城的夜從那輛停在俱樂部門口的八人座位商務車開始:從車上下來幾位背包客,這些人一下飛機遇到熱情的當地人,在當地人鼓動下他們打算去和克拉克機場隻有一路相隔的那座天使城。


    熱情的當地人說他剛好也要到天使城去,坐上四成新的商務車,半路上這位當地人忽然間變臉,看了看隱隱約約從外套口露出的槍,背包客隻能自認倒黴。


    於是,兩公裏多的路程一下子花去背包客們兩百美元。


    周四再加上颶風過後,客人少得可憐。


    這個晚上,梁鱈的唇色比任何時候都來得豔麗,在唇色映襯下,那平常在夜間沒什麽存在感的眉目隨著扯開的嘴角弧度變得明媚豔俗。


    扯起嘴角,把客人放在托盤上的小費塞進敞開的衣領裏,剛放好小費,嘴唇隨著客人的行為變成誇張的o字型。


    拿開那隻放在自己**上的手。


    “先生,你的力氣太大了。”目光輕飄飄落在那位客人的小腹處,再往下移一點,笑。


    “我喜歡你。”美式發音。


    托盤規規矩矩放在腰部所在,笑著的臉麵向那位,彎腰:“謝謝。”


    一張五美元麵額的鈔票順著男人的手往著她領口處,微微倒退,手接過,把鈔票攤開,唇印在鈔票上的林肯頭像上。


    “趴——”


    轉過身去,笑容如數收起,。


    挺直著腰,一步步往著櫃台走去,來自於左邊的視線若有若無,站停,側過臉去,那半隱於陰影處的男人身影似曾相識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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