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織絹坊的胖媳婦夫家姓龐,此刻這龐坊主還不及她有力,差不多是被自個兒媳婦一路架著來的。


    與這兩口子同來的是織綿坊的孫坊主和媳婦,這媳婦索性連雜線衣裳也沒換下,這樣看著還更可憐些,她丈夫也是一身兒雜線短打,哭喪著臉要見滿昌兄弟。


    滿昌同他們交往並不深,隻是麵子情,但也不好閉門不見,隻得讓進屋裏來。


    本該男人在外間吃茶,女人們進裏間說話的,此刻情急,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胖媳婦先沉重地半跪下來,用袖子擦著眼睛:“滿昌兄弟,你可快給你哥哥出個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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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怎麽說的,”織金急忙去拉她,誰知被她扯住了袖子,狠狠攥住手:“弟妹,大妹子!你伺候了姑娘太太那麽多年,在唐府裏有麵子,說得上話兒,你給咱們透個信兒,看這回是怎個罰法兒呢!是革職呢,還是發賣,還是……”主子活活打死刁奴也不是沒有的事兒,‘背主’可是頂天的大罪了,胖媳婦眼睛都哭腫了,整個胖臉像個大大的水饅頭:“大妹子,咱們都不是自由身,是主子買進來的,這條命也是主子給的,他們說要拿去,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呢。”


    胖媳婦見織金不語,一眼見撇見豐年家的,又撲過去抱住腿:“老嬸子!看在咱們的情分上,您倒也給添句話兒啊!”


    說得豐年家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織金瞧著不對,直蹬著自己的娘,才聽老娘訕訕道:“剛來京時,龐家娘子來咱們這兒道喜,那不也是你們剛成親麽,人家給了不少的禮……”


    “娘糊塗,”織金低聲道。


    滿昌卻開口道:“人家給的賀禮,咱們到時候加倍回給人家便是了,與此事再無瓜葛的。”一句話把自家摘了個幹淨。


    “不管怎的,隻求大妹子在太太麵前給求個情兒啊……”胖媳婦說著說著,便牽動了胃裏,險些嘔吐出來,晌午吃的鵝腿蝦丸回鍋肉的味兒頂上來,狠狠咽下去了,回想那桌豐盛的席麵,可不是臨死的斷頭飯呢!


    織金扶起她來,給遞上一杯熱茶,看她慢慢喝下兩口,才道:“嫂子也知道這是犯了天大的事兒,我們初來乍到,也不過是個小小的莊頭坊主,哪裏有膽子去跟主子開這個口呢!”


    孫坊主倒不似龐坊主那麽軟癱,吸了口氣道:“滿昌兄弟,你跟東家的時日長,也能揣摩些東家的心思,我們是來討個主意,總不能這麽縮著脖子在莊子上等死。”孫坊主說著擺擺手,意思是讓女人們離席。


    織金與滿昌對視一眼,便拉著兩個媳婦去了裏間。


    胖媳婦被扶著在炕上坐了,嘴還說個不停:“哎,這是天要砸下來呢,我那兒子上個月才進鋪子裏做學徒,掌櫃還誇他機靈,這下子小命兒一道完了!”


    豐年家的拍拍她的手:“看你說的,怎麽還能把你兒子也殺了,孩子又不清楚這裏頭的事兒。”


    織金給老娘使了幾個眼色,那胖媳婦卻聽得直點頭:“是是,我兒子又不知道這裏頭的事兒,頂多是丟個飯碗罷了。”


    織金本不想深說,但此刻也隻有苦口婆心地勸了:“太太一向仁慈,該不會斬盡殺絕,總不至於讓人丟了性命。”


    那孫娘子立在個角落裏,一直低頭不語,此刻怯怯地道:“我們也不懂那些織機的關竅,京都的莊子們還不是段姑姑一人獨大,她雖隻管著莊稼地,但織坊上的事兒卻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再加上,戚管事又是她一手養大的幹兒,自然他們母子一心,把我們當棋子兒使呢。”


    這是變著法兒把自己往外摘,沒有辦法隻能擦擦眼睛裝無辜、耍無賴。


    胖媳婦聽了孫娘子這話,也有些動心,還隻看著織金:“段姑姑一人能把罪都給擋了?”說得她自己都不信,便又抽抽搭搭哭起來。


    孫娘子反倒被自己給說動了,眼神閃爍:“咱們是豬油蒙了心,被她每年撥過來的那些銀子晃瞎了眼睛,這錢究竟怎麽來的,她也不肯說,咱們也隻作不知罷了。到底她手裏攥著多少,咱們也不清楚,這錢到底哪裏搜刮來的,咱們也不全然知道。”


    屋子裏一下子靜默了,織金使勁兒捏了捏胖媳婦的胖手,讓她別跟著孫娘子犯糊塗。


    四個女人都不再言語,連一向話多的豐年家的也緘了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男人們的談話結束了,孫坊主隻在外間道:“回吧。”


    孫娘子主意已定,自己的丈夫也一向心眼子活泛,便跟主人告辭,臨走又對胖媳婦說:“我們被提起來在坊裏管事不過兩年多的時日,不比你們,年頭也長、知事也多。”


    說了這話,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無辜,五官鬆快了些,隨丈夫一起走了。


    胖媳婦沉默中品咂出孫娘子的話意來,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龐坊主也不顧什麽規矩了,軟塌塌挨進裏間來,聲音虛脫脫的:“滿昌兄弟是讓咱們負荊請罪呢,把知道的全倒出來,主子或可輕罰。”


    胖媳婦吸溜著鼻涕,一座大棉花山一般垛在炕頭上,頭發也顧不得打理,瑪瑙釵搖搖欲墜,潞綢的繡花衣衫全是汗水、淚水和鼻涕。


    龐坊主低著頭,也不看媳婦:“你說吧,我聽你的。”


    大棉花山顫巍巍地立起來,粗粗的腰身隨著吸氣兒又粗了一圈兒:“回去,去野地裏劈些荊條兒去,若沒有背上些刺柴,明兒去給主子負荊請罪。”


    龐坊主望著一向刁鑽潑辣的媳婦,如今那水團大臉上一對兒眼睛卻難得的沉靜下來,龐坊主想跟著媳婦一起堅定的,但聲音還是發虛:“都說什麽,我今晚得背下來。”


    胖媳婦發糕般的手緊緊握住丈夫冰涼的手:“這有什麽,都是說實話,不必背。”


    龐坊主想直起身子,又沒得一點兒力氣,感覺媳婦這座小山包把自己架起來,一步一步往屋外走:“明兒還有我呢,咱們總得一道兒去。你光著脊梁背荊條兒,我穿著裏衣。怕什麽,我陪著你呢。”


    龐坊主由媳婦一路架著出了屋,想自己多少年來看不上這個胖媳婦,同旁人說起來隻說‘家裏那個胖子’,她雖潑辣能幹,但家裏大主意還都是自己拿,當了幾年坊主攢下錢,看見個身子細條的女子還總想納進屋裏來……


    卻原來,她才是自己的主心骨。(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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